第五百五十二章 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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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經筵最終不歡而散。
說到底還是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想在天子入宮的第一夜就試圖給天子和靖王間埋下反目的種子,楊溥李仁偏向顧懷,兵部尚書一類的重臣又知道北伐的必要性以及顧懷的重要性,隻有工部尚書刑部尚書這樣的官員,才會想要在年幼天子回到宮城的第一天,就試圖讓他與顧懷走到對立麵。
甚至於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必然,因為文管集團需要皇帝,而皇帝也需要文官集團,一個畸形的、龐大的北境藩鎮,是必須要抹殺掉的。
他們是在為天下文人爭,為大魏正統爭!
然而小皇帝終究是被顧懷帶在了身邊,像兒子一樣養了一年,或許年齡的限製讓他沒辦法完全看清局勢,但也不至於剛剛離開顧懷就會像幼狼一樣露出獠牙,對於那些抹黑顧懷的話語,以及借助典故而點出的勸告,他隻是一直重複一句:
“叔父待朕如親子,護大魏江山,朕不願猜忌。”
到底願不願意猜忌,沒有人清楚,但好歹場麵沒有走到天子與大臣同仇敵愾要與藩王對立的局麵,在看到天子稚嫩的小臉上出現些疲憊,以及沐恩在一旁恨不得直接趕人的目光警告後,眾人都理智地告退。
夜幕下的宮城道路上,三公九卿的背影也隱隱分成了涇渭分明的部分。
走在前方的李仁歎了口氣,對著楊溥說道:
“怎麽說也算是自己人了,就不先給我透透氣?他這一回倒是耍夠了威風,把朝堂百官的臉麵踩在了腳底下,可之後怎麽辦?天子入了宮城,那些人怎麽可能還捏著鼻子支持他北伐?”
他朝工部尚書那撥人努了努嘴示意,楊溥沒有去看那幾道陰沉的目光,輕歎道:
“這件事我也沒有提前知曉。”
“怎麽可能?你是他爹啊!”
“幹爹,”楊溥說,“而且我還是朝廷首輔,半個大儒,要想給自己留點好名聲,就要履行百官之首和文人領袖的責任。”
“你是說,你被你兒子給賣了?”
“說賣了未免太難聽,畢竟連他到底想做什麽都不知道,”楊溥搖頭,“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看不開這個?孩子總是要成熟的,學會自己做決定並且承擔決定所帶來的責任,不是證明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需要我護著走入仕途的年輕書生了麽?”
“我從這話裏聽出來些炫耀的味道...”李仁愣了愣,“你不會真的是在炫耀吧?”
“沒有。”
“行吧,就算你沒有,那你能不能給我透透底,畢竟是你兒子,按你對他的了解,能不能猜到他到底想做什麽?難道是真打算徹底撕破臉?可就算他現在是大魏正經的藩王,手底下十來萬邊軍,這臉也不好撕啊,動輒就是天下大亂,到時候遼國怎麽可能不趁機南下?”
“按我對他的了解?”楊溥沉默片刻,“按我對他的了解...估計就不是撕破臉那麽簡單了。”
李仁悚然。
接下來的路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清冷的月光下,兩個老人好像都有些畏寒,雙手攏袖,一步一步。
而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也有一場同樣的議論,主角同樣是顧懷。
工部尚書回望了一眼夜幕下的連綿宮城,歎道:“天子被蒙蔽了。”
刑部尚書搖了搖頭:“天子心思有些重,頗似內秀,不好說。”
“就怕認賊作父久了把自己都給騙過去。”
“我們隻是臣子,除了讓天子生起忌憚之心,逐步削藩,難道還有什麽好辦法?”
“怕就怕來不及,”工部尚書歎道,“他此番來勢洶洶...我總覺得最關鍵的時候來了,如果這一次攔不住他,大魏就真的要變天了。”
“不是已經變天了麽?”刑部尚書的聲音冷了下來,“倒回去想想,從他走入北境的那一刻起,傳統的朝堂格局就已經徹底變了,我到現在還沒有想通,先帝到底是怎麽想的,才能親手弄出來這麽一個揮揮手就可以割據的年輕藩王?連熬都熬不死他。”
“如果你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估計行事手段也不比先帝少激烈半分,但實際上,還是因為朝廷百官犯的最大的錯,就是沒有保下太子,才會讓年幼的孩童繼位,讓局勢一步一步壞到今天這程度。”
“再這麽下去,到底會走到哪一步?”刑部尚書歎道,“想我苦讀詩書,科舉中第,朝堂沉浮二十載,才走到今天,可如今卻隻能坐視一個連科舉都沒有中過的人竊取權柄,橫壓群臣,連天子都成為他掌上玩物,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想一腦袋撞死在朝會的大殿上。”
“所以不能拖,之前想著隻要天子能回京,能長大,終有一日會意識到北境那個年輕藩王是他最大的敵人,隻有我們這些臣子才值得倚靠,可這次靖王回京,我總覺得帶著一股凜然的殺氣...倒是有些像上次先帝駕崩他回京那樣,而我永遠忘不掉那次京城裏到底死了多少人,甚至你與我這尚書之位,不就是那時候才空出來的麽?所以這一次,一定要先下手為強。”
刑部尚書悚然:“你難道想...你別忘了,他還有錦衣衛!”
“不,終究和上次不一樣,這一次站到他對麵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殺得完麽?他敢殺麽?朝堂空了,局勢不穩,天下人心盡失,文人士子畏他如虎,百姓群起聲討,這天下他一個人管?政務他一個人看?”
“你這麽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那與遼國的國戰怎麽辦?他若是出事,北境亂起來也要命。”
“所以歸根究底還是得看,他這次到底想做什麽,雙方都有忌憚,才能平等地交談,明日大朝會應該就能見分曉了,我現在隻希望他能更跋扈一點,更狠厲一點,甚至更貪心一點,隻有這樣,他才會真正走上一條絕路,而到時候...”
工部尚書眼裏閃著寒芒,一拂袖子繼續邁步向前:“...他便能知道,把規則不當回事的人,究竟會受到怎樣的反噬。”
......
昭安二年臘月的大朝會前,京城下起了雪。
按照那些早起的老人的說法,上一次看見這麽大的雪,還要追溯到十幾年前,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很輕描淡寫,聽的人也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然而仔細想想,才會莫名地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裏依偎著炭爐的暖意發出一聲感歎。
世間事就是一場場輪回,再看到這樣的雪,居然需要整整十年。
已經是卯時三刻,洋洋灑灑的雪壓斷了宮簷第八隻脊獸的尾巴,走出值房的顧懷抬手拂去眉角的雪碴,皂靴碾過宮門後的積雪時,六十四盞長明燈在城樓上忽明忽滅,將他的影子拉成一道細長的墨痕。
依然是藩王上朝覲見的流程,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在那座太極殿裏等他的,不再是那個可以稱為朋友的人了,而是一個被他養了一年的孩子。
想象著趙吉此刻坐在那寬大且並不舒服的龍椅上,一張小臉緊張得發白的模樣,顧懷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玄色蟒袍被風卷起,露出內襯的銀線夔紋,雪粒撞上袍角的金絲蟒鱗,碎成細小的冰晶,落在地上,讓宮門道路上的積雪更厚了幾分。
禦道兩側的青銅鶴燈早被雪蒙成灰白色,唯有燈芯處一點將熄未熄的紅,映著兩側的紅牆,宮朱砂色在雪景中暈染開來,仿佛有人打翻了一盞胭脂,顧懷走得不快,皂靴碾過金磚縫裏的冰碴,足音被雪吞得綿軟,唯有腰間玉佩輕搖的清響,一聲聲鑿穿混沌的黎明。
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座宮城。
部分因為對於封建王權的戒備,部分因為當初趙軒走入這座深宮後,生命便開始了倒計時,偌大宮城像是吞噬人的野獸,那些此刻在太極殿內等候的官員,那些拎著燈籠掃雪躬身行禮的宦官,那些一入深宮便紅顏不再現世的女人,這個地方充斥著對權力的渴望,這些人站得太高,卻偏偏忘了低頭看一看這世間無數忙著生存的身影。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顧懷都在問自己,如果說按照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想法,現在的他撈得已經足夠,早就可以停下腳步,幾乎沒有人能再影響他的決定,那麽還要繼續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在這個世道往前走,是為了什麽?
這個世上沒有人會真正地替別人考慮,百姓過得辛苦,漢人江山風雨飄零,關他屁事?田間老農種一輩子地到老了連棺材都置辦不起,剛出生的嬰兒要被扔進臭水溝裏自生自滅隻因為要節省兩口口糧,寒門子弟跟世家大族的後人比起來跟狗好像也沒什麽區別,這些難道能怪到他頭上?曆史的行程擺在這裏,有沒有他顧懷,這地球還不是一樣轉?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他顧懷是什麽聖人麽?憑什麽要他去管?
他為了生存殺過人,他流浪山林的時候腦海裏全是最卑劣最惡毒的念頭,他這輩子不過就是想當個有錢人,好好活,活夠本,他媽的他顧懷甚至都不是什麽正經魏人,結果幾年過去現在要他扛著一整個大魏往前走,這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道理?
但最後他還是扛起來了。
為什麽?是因為看到那些農夫揮起鋤頭時流下的汗,還是因為看到那麽多正當壯年的漢子把血灑在了北境的土地上,還是因為在這個世上他終究感受到了善意,有朋友有老師有他愛也愛他的人,那個把擔子扔給他然後一命嗚呼的王八蛋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說著以後國家大事就交給你了,所以他才選擇繼續走下去?
又或者,是因為一直有一道聲音在他的心頭響起,輕聲說,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
“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風雪裏顧懷抬起頭,看著宮城上方的天幕,“我不是什麽好人也不是什麽壞人,但我至少還算是有一點良心的人。”
“老頭子有句話我一直記到現在,他說如果你覺得這個世道不好,那麽你就該試著去改變它,而不是隻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然後罵兩句不疼不癢的話,我雖然覺得老頭子一向喜歡說些大話騙人做事,但這句話說得還是挺對的,我的確想改變一些什麽,如果你們誰敢攔路,那我就送你們去死。”
雪勢忽密,吞沒了他的自言自語,琉璃瓦的孔雀藍被雪幕濾成青瓷色,飛簷垂脊的嘲風獸馱著雪饅頭,龍首魚尾的螭吻吞著冰淩,禦道在前方出現了盡頭,透過豁然開朗的場地,太極殿在雪幕裏突兀現形,紅牆白雪琉璃瓦,當顧懷踏進去的時候,他的玄色蟒袍在雪中如潑墨一筆,仿佛有人提著巨筆在素宣上拖出嶙峋的一豎。
這幅場景看起來很孤寂和決絕,像是寥寥幾筆勾勒出來的水墨畫,朝陽刺破了雲層,將第一縷光釘在顧懷的肩頭,積雪開始蒸騰霧氣,他的輪廓在氤氳中漸漸模糊,唯見玄色身影拖著些許雪浪拾階而上,如一方端硯裏化不開的濃墨,正緩緩漫過工筆勾勒的千山萬殿。
當太極殿的蟠龍金柱終於從出現在眼前時,走過的雪地上,淺淺的腳印很快被新雪掩埋,唯有一道蟒袍拖曳的痕跡,腳步掠過門檻的刹那,雪地上最後的墨痕被狂風卷起,化作半空中的飛白,與殿內傾瀉而出的龍涎香霧撞個滿懷。
“靖王入殿!”
無數道目光投了過來,在一瞬間彷佛形成了某些實質的壓力,分列左右的文武靜靜地看著伴著風雪走進的顧懷,看著他黑色的蟒袍上留下的些許雪花,看著他發髻上的些許濕潤,看著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大殿的中央,看著他年輕的臉,凝聚起一股明顯的敵意。
這座宮殿不歡迎他。
文官集團視他為國賊。
不希望規則被打破,不希望固有秩序出現改變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麵。
那麽你們就都是我的敵人了顧懷漠然想道。
“臣顧懷,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叔父快請起身,”龍椅上的年幼天子身子前傾,“快給叔父賜座!”
宮殿裏的氣氛猛地一滯,哪怕是正在和殿中那條黑龍分庭抗禮的百官都愣住了,站在龍椅旁執著拂塵的沐恩也一怔,隨即連忙躬身道:“陛下,朝會...沒有賜座先例啊,而且靖王殿下正值壯年,並非老臣,不如...不如賜塊毛毯以供立足取暖如何?”
小皇帝連連點頭:“就這麽辦。”
“臣謝陛下隆恩,”顧懷直起身子,“風雪於臣無礙,不過臣自北境南下,千裏入京,心中實有一念,不吐不快。”
還在沉默看著君臣對答的百官心頭都一跳,都不知道顧懷又想搞什麽事情出來,你一個藩王入京,連勳貴那列都不進去站會兒,就要奏事?還懂不懂規矩?
“叔父請說。”
百官眼前又是一黑,這皇帝難道是真把靖王當叔父了?這也是個不懂規矩的,你堂堂天子,跟他說話居然還要加個“請”字?
當即就有人想站出來打破這君臣或者叔侄之間的對話,把覲見流程給扭回來,然而顧懷卻根本不給他機會,那襲玄色蟒袍被風揚起一角,隻聽顧懷凜然說道:
“臣有本奏,奏請北遷都城,定都北平!”
伸出去的腳步停在了空中,手中的笏板掉落在地,有老臣彷佛一口氣沒喘得上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而監察禦史卻沒一點動作,根本沒有把這不雅的咳聲記在本子上的意思。
所有人都驚呆了。
遷都?
他居然敢奏請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