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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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王爺...”
    宮城的回廊間,沐恩碎步追上負手前行的顧懷,低聲叫了兩下,叫顧懷隻是垂眸深思,不曾回頭,也隻能加大了些聲音:“靖王爺?”
    顧懷停下腳步:“沐公公。”
    “哎喲,咱家可真是又好長段時日沒見著王爺了,王爺還是這般玉樹臨風英姿勃發哇,咱家給那些折子蓋印時,常能見著王爺戰績,像王爺這般盡忠體國盡心竭力的藩王,居然還成天有人上折子彈劾?外廷那幫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腐儒,就應該送他們去北邊看一看死人...”
    這一番熱情至極的馬屁聽得顧懷一挑眉頭:“沐公公最近過得不順心?怨氣這麽大。”
    沐恩抖了抖手裏的拂塵,一時間居然不知道顧懷到底是在認真發出疑問還是在調侃他。
    順心...這不廢話麽?沐恩能登上後宮高位,不就是因為當年是靠宮變才徹底變成趙軒親信太監的?可誰知道趙軒居然駕崩得這般快,這般突然!他一個不被太子黨所容的宦官,在後宮這麽個吃人的地方,唯一的下場不就是被找個由頭砍了腦袋?
    可偏偏太子比他還倒黴一點,莫名其妙死在了北境,年幼的天子被顧懷帶去了北邊,宮城無主,再加上顧懷橫壓朝堂,自然也就沒人敢動他,隻能捏著鼻子看他繼續坐在掌印太監的位置上說到底還是因為當初和顧懷結下了善緣,再加上顧懷久在北境需要有人替他看著宮廷,楊溥是首輔是外臣,能管朝堂管不了內廷,沐恩也就靠這一點才保住了位置。
    但日子是真的難熬啊!外廷那幫王八蛋罵顧懷和楊溥還得存點忌諱,可罵他是沒什麽壓力的,沒事幹就逮著沐恩消遣,講道理他頂多也就收點孝敬錢或者給自己老家人安排幾個偏遠地區的低微官職,把持朝政塑造閹黨什麽之類的連夢都沒敢夢到過,頂多也就算是個無情的蓋印機器,跟前朝那些權閹比起來簡直他娘的算三好宦官了,可那幫禦史呢?彈劾他的折子堆起來都快比他人高了!
    再加上沐公公又是沒什麽文化的,那些罵人不帶髒字的奏折送到司禮監蓋印,有時候沐恩還喜滋滋覺得他們是在誇自己呢,還吩咐人盡早發下去。
    最讓人揪心的還是在於未來的不確定性,宦官的地位來自於哪兒?不就是來自於皇帝的寵信麽,可他娘的現在宮城龍椅都空了雖然有顧懷這位實權藩王能幫他撐腰,外廷那些官員的威脅也就隻能停在奏折和嘴上,但藩王也就隻是藩王啊!而且沐公公實在是個沒什麽安全感的人,從早到晚擔心哪天就遭了清算,最恐怖的是,就目前來看隻要靖王殿下不篡位這可能性還真小不到哪兒去,隻要不抱住下一任天子的腿,那就早晚是注定的事情。
    所以天子能回京,他其實才是燒香燒得最猛的那一個,畢竟天子年幼嘛,太子黨雖然仇視他,文官們不待見他,但隻要能伺候好小皇帝,未來總還是能看見一絲光明的。
    此時顧懷也意識到自己問得有些不對勁了,這跟在沐恩傷口上撒鹽沒什麽區別,隻能在沉默中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內廷...可還太平?”
    “王爺放心,太平著呢太平著呢,先帝不立後也不納妃,後宮不進新人,自然就不會出什麽大事,可也難免冷清,再加上先帝在時遣散了許多宮女內侍出宮,這偌大宮城喲,是越來越沒人氣兒了...”
    他絮絮叨叨地又說起來,在感歎後宮冷清的同時夾雜著自己遭遇的不公與委屈,時而指名道姓罵兩句彈劾他最狠的外臣,時不時還竄出些後宮發生的荒唐事,聽得準備去文華殿內閣走一走的顧懷一陣頭大,廊外積雪壓倒梅枝發出輕響,顧懷停下腳步,認真問道:
    “沐公公,你到底想問孤什麽?”
    已經快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沐恩停了下來,他擦了擦凍得有些紅的鼻尖,支吾半晌,才問道:“王爺,奴才如今怎麽也算是您的死忠了,這一年來老奴可是半分不敢懈怠啊,一直勤懇替您看著內廷...您能不能如實和老奴說一句,這次天子回來...還去北境麽?”
    顧懷負手看著廊外:“你會這樣問,就證明你對孤提出的遷都沒有任何信心,隻有覺得遷都絕不可能成功,才會害怕天子再次離京,對麽?”
    “老奴隻是覺得...”
    見他漲紅了臉想要說點什麽以免自己動怒,顧懷搖了搖頭:“無妨,明眼人都看得明白,朝中官員大多出自南方,他們的家在這裏,他們的跟在這裏,怎麽會願意千裏迢迢去到幽燕呢?再說幽燕和汴京一比,繁華程度差了十萬八千裏,有好地方不待,誰願意到那苦寒之地去定居。”
    “那王爺您還...”
    “對於這些孤可以理解,但並不打算聽,”顧懷說,“這世間的事從來都不是隻看一時舒坦與否,如果隻在乎日子過得舒不舒服,孤現在退下來和他們一起在京城養老不好?一個藩王爵位夠孤吃到大魏滅國了,何苦跑去和遼人死磕?孤既然要提遷都,必然是經過重重考量,北伐的勝機隻會存在於這短短的幾年內,如果不遷都以全大勢,大魏滅國是注定的事情,到時候他們還想在汴京享福?去蘇杭還差不多不對,也許根本不用那一步,直接快進到集體跳海。”
    他轉過頭:“如果遷都,你也是要去北平的,你願意麽?孤要聽實話。”
    沐恩沉默片刻,握緊拂塵:“老奴隻是個宦官,宦官從來都要會察言觀色,對答應主子心意,可王爺您想聽真話,那麽哪怕會惹王爺您生怒,奴才也隻能說,不願意。”
    他看向外麵的雪景,輕歎一聲:“老奴十四歲淨身入宮,在宮城裏呆了四十來年了,看過一場又一場這樣的雪,北方那麽遠,那裏新建起來的宮城會有這樣的梅花嗎?是不是也有一條像汴河一樣的水,可以讓宮裏的小太監趁著出宮采購跑到橋上看行船?”
    顧懷靜靜地聽著,並沒有什麽怒意。
    “這個時代這個局勢,總是要做一些艱難的選擇,”他說,“許多人不想背井離鄉,但許多人也不想死在遠離家鄉的戰場上,孤在宮外那些人眼裏自然是逼他們北上的惡人,但這樣的角色孤已經習慣了,隻要能讓大魏贏下這場國戰,史書上再添兩筆,也無所謂。”
    “但若是所有人都不同意,王爺您要怎麽辦?以老奴對您的了解,您回到京城提出這件事,絕對不會隻是想要試一試那些腐儒的反應。”
    “眼下消息才剛放出去,起碼民間的反響就還沒聽到,再看看吧,”顧懷說,“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還有什麽想問的麽?”
    “沒有了,”沐恩微微躬身行禮,起身後又說道,“但太皇太後想要見您。”
    “太皇太後?”顧懷眉頭微蹙,“為什麽?”
    “老奴也不知道。”
    顧懷想起曾見過幾次的趙軒的母親的模樣,那是個很典型的大家族出身的女子,聰慧,知進退,趙軒爭皇位的時候她會幫,但絕不會把整個家族都壓上,後來趙軒登基後,她也極聰明地以太後身份安居後宮,從來沒有幹涉過朝政。
    一直到趙軒駕崩,太子即將繼位,百官要把她從慈寧宮趕出去,讓另一個女人成為太後,她的天便塌了,要不是有顧懷和楊溥撐著朝堂,等待她的命運還不知道會是什麽。
    好在太後之位終究是保住了,而且在一年之後的今日,變成了太皇太後。
    這樣聰明本分的女人,為什麽突然要見自己?
    按道理來說他與趙軒是朋友,趙軒的母親,自然也該尊敬,但一時本分不意味著永遠本分,眼下大魏這個格局,文官集團抱團對抗北境軍鎮,要是再出來個想趁著天子年幼臨朝的太後,那可真就是亂了套了。
    “不見!”顧懷斬釘截鐵,“就說孤身為外臣,不好直入後宮,改日再上奏請謁太後。”
    不管她是什麽心思,先給她澆滅了再說,隻要他顧懷和楊溥還在朝堂一日,就不可能讓太子的母妃入主後宮,成為監國的太皇太後,她有什麽好擔心的?若是真想在這個時候渾水摸魚垂簾聽政,那不見就更對了。
    沐恩點頭應下,倒也不覺得一個藩王敢這麽拂太皇太後的臉麵有什麽不對,他駐足目送顧懷走向內閣,但顧懷沒走出去幾步,卻又突然停住,沒有轉身地問道:
    “沐公公。”
    “老奴在呢王爺。”
    “其實你一直以來都有第二個選擇不是麽?”顧懷說,“和百官妥協,也許可以不用把這個位置讓出來,就可以保住身家性命,不是麽?畢竟你的確在這個位置上沒犯什麽錯,沒有必要一直替孤看著內廷。”
    風雪聲更大了,遠遠的能看到幾個宦官在躬身掃雪,廊下的燈籠輕輕搖曳,燃盡的燭火仿佛在訴說著昨夜的深沉,而在紅牆白雪的交映下,整座宮城一下子變得更加深遠。
    “這次王爺想要聽真話還是假話?”沉默了許久,沐恩才開口道。
    “都挺想聽的,先說假話吧,來個不錯的開場。”
    “那自然是因為王爺英明神武,橫壓朝堂,那幫腐儒還一天到晚就逮著老奴罵,老奴怎麽說也是伺候過先帝的奴才,如今又是王爺死忠,見識過絕頂的人物,怎麽可能願意朝他們低頭,和他們同流合汙。”
    顧懷輕笑一聲:“那真話呢?”
    廊間又見沉默,但顧懷並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
    “其實像老奴這樣的閹人,因為少了個物件,所以總是會對其他東西產生興趣,比如錢財,比如權力,”沐恩看著風雪,說,“後宮裏的宦官都會藏私錢,每到一個月底就拿出來數一數,盤算著要多久才能攢下心心念念的數目,可老奴卻和他們不一樣,打從入宮的時候起,老奴便明白了,走進這個地方,錢這個東西是真的沒什麽用。”
    “至於權力,不怕王爺笑話,老奴識一些字,之前也找人讀史書給老奴聽過,上麵記著那些權傾朝野的前輩的事跡,聽的時候難免會熱血沸騰一把想要有一天也成為那樣的人,但等到真正登上這位置,才發現自己就算想折騰,也折騰不了,先帝在時老奴隻能兢兢業業地壘折子,先帝走後,老奴就更沒了在朝堂上挺直腰杆說話的資本說到底還是沒有那樣的能力,這本來就是個幹係魏國大運的年頭,還是別冒出頭來讓別人笑了。”
    “聽起來倒是有些清心寡欲。”顧懷評價道。
    沐恩搖頭:“不,王爺謬讚了,老奴隻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而已。”
    “無論怎樣,好像都不能解釋你為什麽不願意和外廷那些人走在一起。”
    “老奴沒讀過什麽書,所以說話難免亂了一些,”沐恩陪笑道,“但其實認真想一想,恐怕老奴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們看老奴的目光?”
    顧懷怔了怔:“目光?”
    “或許隻有閹人自己才能注意到吧,”沐恩說,“他們,乃至於所有人,看閹人的目光都是帶著鄙夷的,我們這些閹人啊,給了自己一刀求個生路,卻天天被他們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來罵,可人要是有選擇,誰會選擇走上這條路呢?久而久之我們閹人便對那種目光極為敏感,隻是一眼,便能知道在那些客客氣氣下麵,到底隱藏著什麽。”
    “可在您身上,老奴沒有感受到,”沐恩習慣性地身子微躬,透著股熟稔的諂媚,“從見到靖王殿下您的第一眼時,老奴便發現,您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個正常人,老奴看過那麽多折子,都在說著王爺的壞話,可一個能用那種目光看閹人的人,怎麽會是壞人呢?”
    “先帝待老奴甚厚,王爺不以老奴是閹人就鄙夷,老奴至今還記得當初去北境傳旨時,王爺邀老奴坐下喝茶的親近模樣,我沐恩雖然隻是個閹人,貪不起錢,握不起權,但先帝和王爺這麽對待老奴,老奴又親眼看到您和先帝為了這個天下做了些什麽,老奴為什麽還要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呢?就為了這條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的爛命?”
    他一甩拂塵,笑了起來,大聲道:“王爺,老奴就不送您了,雖然老奴很舍不得這汴京宮城的景色,但若是能去見識見識幽燕的慷慨壯烈氣,那也是極好的。”
    顧懷微微側身,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