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四章 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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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縉在前麵走著,源本義跟在他身後,到了錢塘,就不用再緊跟那幾位來大魏精研佛法的高僧了,幾個源本義的侍衛也被收繳了武器,遠遠看去一片光頭反射著入冬以來難得的陽光,讓走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這裏的風景很好,殘冬的日頭爬上山尖,港口的檣帆已如林海,潮信如約,千匹素練自海天交界處奔湧而來,浪頭撞上港口的木柱,迸出丈許高的銀沫市舶司稅吏的算盤珠子濺著鹹沫,碼頭酒肆支起葦棚,茶棚老嫗的銅壺嘴突突冒著白氣,頭戴竹笠的腳夫們扛著檀木扁擔,在飄著鹹腥味的晨風裏魚貫而行,他們的麻布短衫被江霧浸得半濕,後背洇出深淺不一的汗漬,像一幅未幹的水墨畫。
源本義靜靜地看著,然後目光落到了一個蹲在碼頭邊捧著大碗正在吃飯的水手身上,那碗裏是粗糧,但表麵卻蓋著幾塊肉幹,也有青菜點綴,看起來一般但吃起來顯然很香。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負手前行的徐縉突然說道:“倭國的百姓日子過得很苦。”
“確實很苦,”源本義說,“沒有走出本能寺之前,我以為倭國人都是那麽過日子的,後來才知道,靠山的百姓吃樹皮,靠海的平民吃水草,真正能吃得上飯的,隻有大名和武士。”
他頓了頓,又說道:“而且現在還有很多魏人的船在海麵上飄著,有了機會便要上岸搶一把,平民擄走當奴隸,村落一把火全燒光,前些日子我與天皇陪他們議政時,還聽到有很多大私掠主聯手攻破了一座城池,將那裏麵徹底搬空了。”
“聽起來你似乎是想要指責我們魏人,”徐縉說,“畢竟私掠這事確實不太好聽。”
源本義搖搖頭,他吹著異國他鄉的海風,輕聲道:“這種事情,有什麽好怪不怪的呢?真要說起來,也是我父親會盟諸侯,派出大軍劫掠大魏沿海在先。”
“很難相信你一個倭人居然能這麽講道理。”
源本義的腳步緩緩停下,還存留著些少年稚氣的臉上浮現很嚴肅很不解的神情:“你剛才說那位魏國的王爺對倭國的印象不太好,甚至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選擇將倭國滅國而不是見我一麵,我感覺你對倭國也沒有好感,能告訴我是為什麽嗎?”
徐縉思索片刻:“王爺為什麽會這樣,我不知道,但我確實對倭國沒有什麽好感,這既可能因為我是個江南人,這些年來見過太多倭寇跑到大魏沿海來逞凶的例子,也有可能是在我還沒當上兩浙總督的時候就明白,如今這個時代的大海,隻能容得下一個國家。”
“什麽意思?”
徐縉指了指那海天交接的一線:“這世上的事,普通人能往前看一年,聰明人能看五年,而真正做大事的人,都要以十年百年計,大海自古以來都有,但很少人意識到它代表著無盡的財富,當初江南紡織業興盛起來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大魏將目光投向海域是必然的事情,而後來王爺下江南後的種種舉措更是應證了我的想法未來的大魏必然要在海上開辟一條絲綢之路,而錢塘和北境的無棣就是******的起點,在這個過程中,大魏不允許任何人,任何國家競爭或許破壞,這是個需要長達十年二十年來完成的計劃,任何潛在的對手,都必須得掃除。”
“遼國草原起家,隻重騎兵,雖然國境蔓延到了東海,但從來不組海軍;西夏深居內陸,這輩子也別想看到大海;高麗閉關鎖國,國主貪圖享樂,歌舞升平之下毫無進取之心;西域諸國就更不用說了,那邊的亂戰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打完。”
他轉身看著源本義:“現在你明白了麽?能與大魏競爭海權的,隻有一個倭國,這既是因為倭國孤懸海外,要想擴張必然通過大海,也因為倭國對中原從來都有一種病態的追捧和崇拜,隻要大魏做了,那麽倭國結束諸侯分裂的內亂之後,也一定會學著做。”
源本義沉默許久:“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你難道不怕你們未來的計劃出現什麽變故?”
“我記得有個詞傳入你們倭國,被你們很看重,叫‘根性’,說的是人剝去重重偽裝以後,隱藏得最深的秉性,你能問出這些話,就證明倭人的本性確實沒變,”徐縉輕笑道,“唐時你們恭謹萬分,唐末後就主動切斷了聯係,之前魏遼國戰,你們甚至想要趁火打劫搶一把大魏這很形象地說明了你們的行事風格,有小節卻無大義,勢微時伏低做小,有了機會便要狂吠逞凶,如果現在倭國沒有內亂,魏遼又在國戰,你覺得倭國上下會不會燃起熊熊的野心之火?”
他緩緩收斂笑容:“就是因為知道你們的秉性,所以我才會在當初倭患的時候,苦勸王爺忍沿海一時之亂,直攻倭國本土,隻可惜王爺最終沒有采納我的意見,這也可能是因為我偏居江南一隅,看不到北境的魏遼大勢...但歸根究底,你剛才能問出那種問題,就說明你以為我把倭國當成了對手,然而實際上,現在的倭國並不配。”
“我隻是想告訴你,既然沒有實力,那麽就要看清形勢,老老實實跪下當狗,因為我遠比你了解王爺,如果在這件事上倭國真的有什麽異樣的心思,那麽哪怕暫時擱置遼國這個在北方的巨大威脅,王爺也一定會傾大魏之力,先把倭國亡國滅種。”
對於一個年紀尚幼就登上高位,且被旁人挾持奪取權力,隻能遠赴重洋尋找一線生機的源本義來說,這一番扯去所有遮羞布的話無疑像一把刺進心口的刀,他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但最終他也隻是死死握著拳頭,什麽都沒說。
徐縉卻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隻是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他。
“你可以去見王爺了,”他說,“但不要忘記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拿出你該有的姿態,想好你應該付出的代價,倭國存亡,現在隻在你一念之間。”
“勿謂言之而不預。”
......
黎盛走入位於錢塘的總督府時,見到了幾個從府裏匆匆走出來的官員,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下那幾人極難看的臉色,伸手拉過一個總督府的下人詢問了幾句,才知道這幾位大人辦砸了徐縉徐總督分派下來的事情,如今期限未到,就跑來府上想要求情,然而徐縉卻連見也不想見他們,派了一名錦衣衛出來和他們談。
這就不難理解幾人為什麽像死了爹媽一樣了。
黎盛摸了摸下巴,嘿嘿笑了兩聲,受過不公待遇的人就這點不好,總想看之前那些上位者倒黴,一年前黎盛還是個承襲父職隻能在軍中打滾不受人待見的低級軍官,可現在儼然已經成了江南的軍中前幾號任務,名聲傳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倭寇聽到他的名字就打怵,這毛病也還是沒改掉。
他擺擺手打發了下人,自顧自走向徐縉的書房,總督府他是來熟了的,倒不用擔心找不到路,等到推開門見到正批閱公文的徐縉,他第一反應不是向這位權傾江南的總督行禮,而是摸向了一旁的書架。
下一秒他就一愣:“茶葉怎麽沒了?”
“你每次來都要連吃帶拿,也好意思問這個問題?”
“摳門,我常在軍中,沒什麽機會撈好東西,就指望上你這兒來打點秋風,你防賊呢連茶葉都收起來?”
黎盛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這一幕要是讓錢塘的官員們看見,怕是要驚掉不少下巴,要知道徐縉雖然是平民出身一步登天,靠著王爺提拔才坐上了總督的位置,出任不到一年,但這個看起來溫和文雅的書生可是實實在在用自己的手段震住了所有人,江南的官吏如今在他麵前連大氣都不敢喘,哪兒敢像黎盛一樣放鬆自在跟回了自己家一樣?
“接到你的公文,我就趕過來了,這次有什麽事?”黎盛左看右看,從一旁的果盤裏拿起幹果丟進嘴巴,“別告訴我又要讓我帶兵去福建那邊打倭寇,他娘的我就納了悶了,福建兵怎麽比兩浙兵還窩囊。”
“不是福建知府求援,”徐縉放下筆,“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情?”
徐縉沒有回答,隻是沉默地審視著黎盛,直到把他看得有些發毛,才說道:“你現在的名聲很不好。”
“我知道了,是不是又有地方將領上折子彈劾我?”黎盛無所謂道,“不就是喜歡奚落他們兩句嗎?他們打仗是不行啊,小股倭寇上岸都能把他們攆著跑,我的兵過去把倭寇打跑了,他娘的他們說我縱兵搶功,這世上還有這樣的道理?”
“不止。”
“難道是我麾下有人悄悄告狀?”黎盛皺眉,“不至於吧,不就是操練得狠了一些嗎?可你也知道兩浙兵的德性,不往死裏訓,怎麽打倭寇?我承認我平時是喜歡拿鞭子抽人...可我不也是為他們好?”
“‘動輒打罵士卒,嗬斥屬將如訓犬’,你管這叫為他們好?”徐縉歎了口氣,“而且你到底是怎麽做到不受任何一個江南將領待見的?每個人對你的評價都是狂妄、囂張、目中無人,好像天地之間都容不下了你了一樣,你就算瞧不上他們,你別表現出來不行嗎?”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文官,倭寇登岸的時候一個個哭爹喊娘,飛書求援,我帶兵過去把倭寇打退,宴會上和他們坐一起都要被他們說一介武夫不懂規矩,這換誰來誰受得了?一幫整天隻會壓榨百姓貪腐油水的王八蛋,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擺架子?”
徐縉揉了揉眉心:“堂堂戶部正四品官員下江南巡查,遇見倭寇被你救了一命是沒錯,可你也不想想你一個鎮遠將軍,怎麽有資格和人家並排坐?同品秩的文官地位本來就比武將地位高,你非要仗勢欺人搞特殊化,讓人家怎麽下台?有人來勸你還要說‘老子就不走,你能把我怎麽樣’,你那是去吃飯嗎?你明明就是奔著羞辱人去的。”
“我去赴宴還不夠給麵子?平日裏江南那些將領想要請我吃飯,我什麽時候去過?不就是想借我搭上王爺嗎,真是給他們臉了,一幫廢物也想入王爺眼?”
“那不提文官,江南比你軍職高的將領也不是沒有,可一同作戰,你為什麽對他們呼來喝去都是家常便飯,而且總是愛理不理?連名義上的主帥找你聊天,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極為傲慢,你知不知道現在整個江南都快沒人願意和你說話了,那些將領寧願和倭寇死戰損失多上三成也不向你求援。”
“一幫廢物,對他們客氣作甚?打仗這事簡單,能打就上,不能打就滾,憑什麽要給他們好臉色?”
哪怕徐縉如今身居高位久了養氣功夫越來越深厚,也被黎盛這一番話弄得目瞪口呆,他當然知道黎盛是個刺頭,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差點被推出去按軍法砍頭,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如今黎盛地位高了,居然還是這破脾氣,也難怪他在江南的名聲一塌糊塗,雖然能打但是誰都不想買他的賬。
要不是有自己在,這家夥早晚得被同僚坑死。
“我算是知道當初王爺北上之前為什麽要和我說那些話了,”徐縉歎道,“他說你性子和打仗風格一樣,都是一往無前,平日裏怕是要得罪不少人,讓我看好你免得哪一天稀奇古怪就死在了嘩變裏,現在看來王爺真是真知灼見,他一早料到按你的德性一定會走到哪兒都要惹人嫌。”
這話也就是顧懷說出來的,要換了其他人,黎盛眉毛早就立起來了,他這輩子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忍氣吞聲,當初還是個校尉就敢和將軍頂嘴,也就是後來遇到顧懷,堪稱千裏馬遇伯樂,保住了命還被破格提攜,簡直把顧懷當成了再生父母一樣既敬且畏,如今聽說王爺也覺得他脾氣不行不會轉圜,不由一聲不吭抓起把幹果就往嘴裏塞。
“之所以提起你名聲不好這件事,是因為接下來很快就有大戰打了,”徐縉說,“王爺兼顧不到江南,想來想去,主帥也隻有你合適些,可你這脾氣...”
“大戰?”黎盛眼角一挑,急忙起身,“不是,我能不能當主帥,跟我脾氣有什麽關係?要打哪兒?難道是前些日子提過的高麗?”
“當然有關係,名聲太差,軍心就不定,這一次的規模不是你之前轉戰江南各地平倭能比的,而且得先說明白,不是征高麗,而是馳援。”
“馳援?”
“因為如果不出意外,倭國很快就會越過海峽大舉進攻高麗,就像當初前來劫掠江南一樣,”徐縉負手站到窗前,“按照王爺的判斷,高麗必然不是倭國的對手,哪怕倭國隻有一幫內亂的大名,而更北方的女真人現在該稱呼金國了,也會從遼陽南下,與倭國瓜分高麗,這麽好的機會,江南不去摻和一把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黎盛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王爺北上之前留下我們一文一武鎮守江南,如今海運昌盛,私掠成風,江南各地蠶桑和耕種也勉強達到了平衡,這便是當初王爺點我出任總督的原因,而王爺為什麽單獨對你青眼相加,其實我之前不是很明白,一直到之前接到王爺的信,才明白原來一年前王爺就已經定下了高麗的命運,”徐縉說,“台州大戰後,隻要不是太愚蠢的將領,都可以平了剩餘的倭寇,這一年來你的戰績的確顯赫,但得罪的人也太多,王爺點你為出征的主帥,但我其實是有些擔心的。”
黎盛豁然起身:“這種建功立業的機會...你不能換其他人!”
“那你就必須改掉你的脾氣,至少暫時改掉,”徐縉看著他,“我知道你內心除了王爺,誰都不服,哪怕是我,而這一次北境的兵力需要與遼國對峙,確保遼國不能幹涉高麗戰局,所以隻有江南獨自撐起這場戰爭,我需要顧慮後勤的轉運,海路的暢通,乃至於人心輿論,所以根本沒辦法親身去往高麗,換句話說,當你真的出任主帥之後,就沒有人能幹涉你的決定,你...真的是對的人麽?”
“我會是!”黎盛斷然點頭,“女真人不好說,但對付倭寇,這個世上一定沒有人比我更擅長!一年來我操練出了一支精兵,隻要再給我兵力,我就能靠這支精兵搭出大軍的框架來!”
“話不要說得太早,我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準備,至少三四個月是有的,現在的問題在於,你真的能做到戒掉驕狂,改掉脾氣,然後用最短的時間,將高麗的戰爭結束麽?你要知道,那裏的戰爭不能拖,馳援也不是真的馳援,嚴格意義上說起來,更像是金國倭國和大魏共同瓜分高麗,隻是我們占住了大義,看起來更好看一些,如果這場戰事拖到了北方開戰,大魏現在還撐不起來。”
“這是一個千古留名的機會,幽燕隻是收複,而名為馳援實為征伐的高麗戰事是真正的開疆擴土,你不再是一個隻能在江南打打殘存倭寇的將領,而是真正意義上這個時代最出色的大魏將軍,”徐縉嚴肅地說,“這場戰爭會卷入三國,甚至四國,你...真的可以麽?”
黎盛沉默下來,他感覺到一股之前從未想象過的壓力沉到了肩上,但與此同時,一種讓他渾身血液都彷佛燃燒起來的興奮感讓他斬釘截鐵道:
“可以!”
“我雖然一向不喜歡把希望寄托在單獨的某個人身上,但王爺既然相信你,那麽我便也相信你,”徐縉坐了回去,提起了筆,“不用擔心後勤,不用擔心有人會對你指手畫腳,你會是真正的主將,隻要我還是兩浙總督一天,你的後方就永遠安穩,我們都是王爺提拔起來的,王爺重恩無以為報,就讓這場戰爭,為王爺的宏圖偉業再添上絢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