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 遷都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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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百官跪在東宮外議遷都,錦衣衛悍然拿人導致朝堂半空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好些天。
    這些天裏京城實際上的確產生了許多混亂,朝堂人心不定,民間人心惶惶,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那些因為證據確鑿進了詔獄的官員,在第一輪刑訊之後,就爆出了許多驚人的內幕,最遠甚至可以追溯到數年以前那時候錦衣衛都還沒成立,自然就沒有檔案留存,可如今既然都有人指認了,那當然也就是順手的事情。
    抓!
    在旨意明確沒有規定牽連範圍的前提下,一場轟轟烈烈自上而下的朝堂清算開始了,百官怎麽也沒想到,明明是在議遷都,結果把靖王惹惱了之後居然會惹出這麽大的風波來,京畿地區附近三州的錦衣衛都被召回,每一天都能看到那些權貴或者高官被押著招搖過市。
    最搞笑的是,散朝之後某些官員才走出宮門,就看到在宮門外客客氣氣等著自己的錦衣衛,邀請自己過去協助調查,某些審案的大老爺坐在堂上威風凜凜,下麵跪著的犯人瑟瑟發抖,可下一秒錦衣衛就破門而入,將大老爺綁了押走,隻剩一群吏員和犯人大眼瞪小眼。
    就這種抓捕的力度,要說那些僥幸逃過一輪又一輪的官員們不慌,那是不可能的,當官嘛,誰能保證自己的手一直幹淨?地方上任職的時候和世家大族飲宴,完了寫幅字收點潤筆費在這年頭簡直不要太常見,朝廷俸祿不算低但要養一大家子人還要打點關係怎麽可能夠?不貪,不貪喝西北風?
    難道真像某個禦史一樣,下了班就回外城的破巷子舊茅屋住,外麵還有兩塊菜田一年到頭連肉都舍不得吃?
    人之常情嘛,隻要不是太過分,按理說眼睛裏揉揉沙子也就過去了,可這次錦衣衛彷佛是鐵了心要將這場清算上升到一個史無前例的高度,先抓,再審,審出來又去抓,抓完了又審,不招就刑訊,養尊處優的文官哪裏能扛得住詔獄裏的刑罰?有些實在頂不住了的就胡亂攀咬,錦衣衛也照抓不誤好在這種一般都是進去受點罪就被放出來了,至少目前還沒什麽冤假錯案傳出來,那些行刑後公示的證據足以讓任何心生憐憫同情的人陷入沉默。
    最大的問題還是官就那麽多,都抓完了誰幹活?朝廷半空陷入癱瘓,案子沒人審,政務沒人辦,到時候大魏就真的要徹底完蛋。
    然而因為之前的詔令,朝廷已經有了一大批的後備官員,這些過了科舉還沒補上缺,或者壓根就沒過科舉隻是才名頗盛所以得到推舉的士子們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以往就算中了秋闈,到吏部報道也起碼等上幾個月才能外放為官這還是有關係的,要是身無餘財可以打點,又沒有紮實的人脈或者才名,等個三五年都當不上官也是尋常事。
    可現在呢?大把大把的朝廷官位等著人去幹活,那些之前被舉薦上來的士子們在經過一輪靖王與天子的殿試,當麵奏對過關之後,立馬就可以去任職,最誇張的一個是前年秋闈的二甲十七名士子,被安排到戶部倉儲司後爆發出無窮的幹勁,幾天幾夜不睡覺用當初在國子監學來的算學知識清了幾年的亂賬,被靖王知道後連提了三級這換做以前少說也是十來年的水磨工夫。
    而那些因為清廉或者政績而逃過錦衣衛清算的官員們的前途就更光明了,從尚書到學官的位置空出來那麽多,原本被死死壓製的官員們立刻迎來了出頭之日,整個朝堂迎來了大換血,而且這次升官的邏輯根本不是以往那套,錦衣衛先查,查完了沒問題再由吏部調出過往政績,確認其處理政務有過人之處,然後才能破格提拔。
    很多人都漸漸回過味兒來這種朝堂換血的過程,簡直堪稱王朝的新生,因為這種事情有且隻有可能出現在一種情況下,那就是開國的時候,開國君主用無限聲望聚攏了一批有理想有才幹的人,分散到朝廷的各個要命位置,確保政治的清明,而隨著時間發展,文官集團結黨營私的程度便越來越重,到了王朝後期,有些人靠著打點關係就能上位有些人鞠躬盡瘁拚命幹活卻也出不了頭的現象極為普遍,就連皇帝也沒辦法動這種已經穩固的利益鏈條,因為就連皇帝也不能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麵。
    但偏偏這件事就是被辦成了!而且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辦成了!
    要達成這一點需要的東西太多了,靖王節製天下兵馬所產生的壓製力讓地方動亂幾乎不可能發生,錦衣衛的偵緝能力讓腐敗結黨現象無所遁形,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能最大程度收攏剩下的官吏人心穩定朝堂,而那些遞補進來的文人則是成功讓這次的清算沒有形成一邊倒的輿論勢態,反對的人依舊很多,但麵對那些罪證以及煥然一新的朝堂,也多出來一些支持的聲音。
    沒有人能想象到大魏在建國百年之後,規則已經徹底定型的朝堂居然還能迎來這麽一次新生,可以預見的是,當大批犯官被處理,當清正廉潔的人能真正上位擁有實權,當鬱鬱不得誌的讀書人有了真正能進入朝堂中心的途徑,當滿嘴仁義道德卻以權謀私的現象被上下齊心一切為了北伐所取代,那麽在接下來起碼數年的時間裏,大魏的現有凝聚力能夠走上一個新的台階。
    唯一的代價則是朝堂被靖王徹底掌控但考慮到眼下的局勢,這個代價有沒有好像都區別不大。
    而和朝堂的動蕩相比,民間自然也起了許多的風聲,隻把視線注視於生活的升鬥小民還好,家裏有些餘財,起碼不用擔心生計的人們便是流言的主力軍,各種關於靖王要篡魏、勞民傷財也要遷都甚至不惜讓朝堂半空的言論在民間甚囂塵上,尤其是在那些從京城出發前往各地的錦衣衛傳出一樁樁駭人的株連事件,比如結黨首惡刑部尚書工部尚書的家族幾乎被一掃而空的時候,許多人便開始擔心在天子年幼的情況下,一個攝政的藩王太過暴戾,是不是會在將來引發更為驚悚的腥風血雨。
    這是顧懷第一次在天下人前毫不掩飾地露出殺意,和在北境時對萬民的嗬護完全不同,自然會讓整個南方都陷入一種恐懼不安兼有的狀態。
    但無論如何,朝堂的換血罪責的清算這些事情總歸是在慢慢完成,如果不是擔心離開太早導致南方生亂,或許此刻的顧懷與小皇帝已經在北歸的路上,隻是因為錦衣衛的沸騰殺意與株連甚廣,所以顧懷才決定多留一段時間,起碼在朝堂初步穩定之前,不能帶著兵部與工部的官員先行北上。
    這些時日他常去內閣,一是處在如今的位置,不得不真正開始學著處理國家大事,二是想勸勸楊溥,讓自己這位義父再多撐一些時日,比如等都城完全遷到北平,再考慮退休回家養老。
    “等京城完全遷到北平?”楊溥合上一本奏折,看向顧懷,“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個過程起碼得持續十年,十年!十年過後我還活沒活著都不知道,你居然想讓我幹到那時候?”
    “我比較樂觀一點,五年吧,”顧懷喝著茶翹著二郎腿,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心黑,“五年您總還是撐得住的...到那時候小皇帝也能親政了,有現在我親手提拔起來的一批官員,朝堂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我承認你這次做得的確不錯,在沒有和我通氣的情況下,讓朝堂換了一遍血,”楊溥搖頭道,“但你有沒有考慮過,你現在所做的事情會讓你從入仕以來的形象徹底顛覆,從此以後你不再是一個為了大魏坐斷北境的藩王,而是憑自己一個心思就能讓朝堂半空的攝政?”
    “無所謂,這種事情不是早就已經是事實了麽?”
    “事實歸事實,但這年頭的人做事,都要講一個臉麵,”楊溥說,“尤其是民間,支撐朝堂的終究是萬民,你不能讓你在百姓心頭的形象太差,做事肆無忌憚,隻會引起反效果就比如當年王莽篡漢,為什麽過程會那麽容易?就是因為他真正做到了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好人,是個忠臣,所以在代漢的過程中幾乎沒有引起任何的波折。”
    “我覺得老頭子你最近有些古怪,”顧懷思索片刻,摸著下巴,“自從那天你讓我真到了那時候不要顧慮要走出那一步之後,你就好像真的放下了些什麽換做以前我這樣幹你肯定會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行,然而現在你卻隻勸我要注意形象?”
    楊溥沉默片刻,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那個蕭平...我現在承認你選擇他做了錦衣衛指揮使,是個再正確不過的選擇,錦衣衛這次把事情波及的範圍擴張得這麽大,手段真麽狠厲,不僅不會有損你的形象,反而隻會讓那個衙門成為真正的禁忌衙門,有了發泄和指責的口子,你就不會背負起所有的罵名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來,他確實是想成為一個酷吏扛下所有的汙跡,成為你的影子。”
    “我知道,”顧懷歎了口氣,“這是他選擇的命運,當初他走進錦衣衛那間小院時,我曾經問過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但現在看來,他確實已經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
    “那麽,還是該回到最關鍵的問題上,”楊溥抽出幾份奏折,“這些天遷都章程,百官都上奏了自己的意見,我大致看過以後,挑出了幾份切實可行的,你先看看。”
    顧懷接過,隻是略微一掃,眉頭就微皺了起來。
    “還是需要疏通大運河?”
    “這是必然的事情,海運規模雖然已經擴大了很多倍,但還是沒辦法支撐起整個遷都的流程,尤其是在國戰期間,這個過程要盡可能快的前提下,”楊溥說,“樂觀估計,汴梁至北境這段河道,年運力至少要提升到四百萬石以上,所以征調的民夫大概在十萬左右,這是一筆巨大的支出,而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朝廷需要注意的是,在這個過程裏可能會產生的民變。”
    “類似白蓮叛亂那樣?”
    “更恐怖,”楊溥的語氣很凝重,“兩浙白蓮叛亂究其原因,是因為當初兩浙的災情太嚴重,而且朝廷將平叛的事情拖得太長,江南士卒素質太差,但征發數萬民夫疏浚河道,太過勞民傷財,一個不好就是亡國的開始,你讀過很多史書,想必我不用給你說一說具體的例子。”
    顧懷沉默半晌,才斷然搖頭:“不用征調十萬那麽多!三萬足矣。”
    “這是戶部敲了好些天算盤才算出來的數字,十萬民夫是最低的要求,少於這個數目,疏浚運河河道的時間至少要翻上數倍,到時候產生的損耗更大。”
    “江南的私掠讓兩浙多了許多倭奴,這些人是最好的勞動力,在這一點上我還挺佩服倭人的,因為他們對口糧的要求是真的不高,有吃的就能幹活,我可以讓徐縉通過官府收購倭奴的方式鼓勵這種捕奴的風潮,畢竟倭國沿海現在沒什麽好搶的了,那些大名都長了教訓,有這些倭奴在,征調民夫的數量不必這麽誇張,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南方生亂。”
    顧懷頓了頓,繼續補充道:“而且...考慮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在高麗的戰爭,也許需要的奴隸人數滿足得還要更快一些。”
    “我就不具體問你要怎麽去禍害高麗了,畢竟一旦涉及過深又得在內閣多待上幾年,”楊溥搖頭,“但以奴隸代替民夫這一點確實可行,南方的財政壓力也會小上很多嗯,這個過程大概會持續三到五年,畢竟從前些年起疏浚河道的事情就已經在做了,隻是規模沒這麽大而已。”
    “三到五年麽...”
    輕描淡寫定下了即將空前盛大的捕奴風潮,以及那些奴隸的命運後,顧懷若有所思地繼續將目光投向奏折:
    “前期籌備機構先行,設立北平行在六部,負責統籌遷都事務;工部、戶部官員隨駕先赴北平,主持運河疏浚、宮殿營造及糧草儲備...中期核心行政轉移,內閣中樞暫留汴京,逐步將禮部、刑部、都察院等遷至北平,裁撤汴京原都城建製,改設南京陪都;北平升為京師,設順天府...後期全麵遷都,皇室、宗廟、太醫院等最後遷移,完成政治中心轉移,部分官員留在汴京處理善後,維持陪都職能。”
    “戶部漕運司疏浚通惠河故道,於通州設轉運倉二十座,分三段疏浚大運河,南段(臨清至徐州)清淤擴渠,設水閘十二座,中段(徐州至濟寧)裁彎取直,鑿新河道三十裏,北段(濟寧至通州)加固堤防,植柳固土九百裏。”
    “官吏與軍隊遷徙約五到八萬人,包括六部官員、禁軍及家屬,強製遷移京畿、河南等地富戶及工匠十到十五萬戶,充實北平人口與經濟,漕運、海運通道形成並穩固後,預計吸引二十到三十萬的自發遷徙人口,最後北平的人口至少會達到六十萬。”
    “勘定宮城位置,仿汴京形製設計宮城這裏改一改,名字改成紫禁城由蜀地采伐楠木,河南燒製琉璃瓦,河北開采漢白玉,分階段建造外朝三大殿即奉天、華蓋、謹身殿及內廷宮殿,同步修建城牆、壇廟,整體耗時估算...二十到二十五年?!”
    前麵還算條理清晰井井有條,看到後麵顧懷差點將奏折扔出去:“修個宮城居然比前麵所有事情加起來的耗時都長?搭個架子起來又不是不能住,我在北境都住府衙,至今連個靖王府都沒有,大魏現在這麽窮他們居然在這件事上這麽講究?”
    楊溥無奈停筆:“宮城是王朝的臉麵...堂堂大魏天子要是住在之前遼國營建的舊宮中,成何體統?你讓天下人怎麽想?”
    “不知道是不是前些年窮慣了,我一向覺得花錢就是該省的省該花的花,”顧懷理直氣壯地說道,“前麵的都很切實可行,但修宮城的耗時和花費上,讓他們重議!其他時候也就算了,眼下要打國戰,還在這件事上拚命折騰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麽?等到把遼國滅了,想怎麽修怎麽修,戶部算出來的賬目我閉著眼睛在後麵加零都行。”
    “你是真覺得史書不會寫你苛待天子,有辱國體麽?”
    “寫就寫唄,還差那一點?”顧懷冷笑道,“誰要再敢提現在花幾百萬兩銀子修宮城,還要蜀地河南幾個地方負責伐木燒瓦,我就讓錦衣衛上門去和他聊聊他當官這麽些年到底有沒有什麽貪腐問題。”
    “...”楊溥頗有些無言地看著他,總覺得顧懷這次回來算是徹底放飛自我了,不過多少還是有了些當家的樣子,“總之遷都的事情就這麽個流程,大致的行政體係遷到北平便要花上一兩年,內閣需要坐鎮南方,所以短時間內無法北上,你要帶著天子回幽燕,最好是在朝堂上多留一些信得過的人...也就是之前我和你說過的那些,早晚要接過朝廷擔子的人,你得讓他們真心認同你的理念,願意成為你的同路人。”
    “也就是官場應酬?”顧懷砸吧砸吧嘴,“這個是真不怎麽會啊...”
    “你不會設個宴?整個京城現在有多少人想赴你這位靖王的宴,好在以後的朝堂上搏得一席之地?你好歹也是個藩王了,別像以前一樣做事那麽不講究,這窮鬼一樣的做派我都快看不下去了,一頓飯能花多少銀子?”
    “知道了知道了,今晚就去今晚就去,”顧懷連連擺手,“我聽你的努力給他們留點好印象就是了...不過內閣真的還需要你再多撐些日子,李仁...我不太能盡信,他太會投機,現在就把內閣和南方交給他,我不放心。”
    楊溥沉默了許久,頗為無奈地點了點頭。
    “一年,”他說,“真的是最後一年了,六部官吏大多北上之後,我就真的要退下去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北境?”
    “差不多就這幾天,原本還比較急,但現在卻是不能急了,”顧懷搖搖頭,看向南方,“我在等一個人,一個原本此生不會和我有交集的人,我很好奇,徐縉對他的評價,居然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難道這年頭的倭國,還真能出一個天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