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八章 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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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國的大名,是有一個圈子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倭國就那麽大,大家打生打死是一碼事,但該資源互換合作互坑又是另一碼事,經常發生的事情就是我們兩家聯合起來先把那一家諸侯給吃掉,瓜分地盤,然後在出兵的過程中說不定就互相掐起來了,然後就屁大點地方幾家掐得熱火朝天畢竟倭人從來都是沒什麽誠信可講,說翻臉就翻臉。
這樣的事情發生多了,是個人都得長點記性,所以能存在到現在的倭國諸侯們,基本都是有些腦子的,從之前全國諸侯共尊源義滿為大將軍,對京都發出的政令還有幾分忌憚和尊重,但涉及到錢糧或者兵力就一問三不知便能看出來,倭國的亂世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共尊天皇,以大將軍為主不過是句空話,大家忌憚的隻是源義滿掌握著諸侯中最多的兵力和最好的地盤,而且源義滿年紀也大了,說不定哪天就兩腿一蹬咽了氣,眼下的格局就挺不錯的,忍一忍總能忍到再亂起來那天。
這不就忍到了麽,源義滿的大兒子與源義滿的寵妾私通,能繼承大將軍爵位的源本義被源義滿行了刑,過了沒多少日子源義滿也歸了西,原本忠誠於他的兩個大名撕破了臉挾持幼子與天皇,在京都爭權奪利得不可開交。
好時候到了啊。
於是倭國的世道一下子又亂了起來,以前多少還有個源義滿壓在頭上,諸侯動兵都有些忌諱,可現在就真不管那麽多了,京都失去了對全國的控製,一時間倭國國土上狼煙四起,所有諸侯都在打生打死,配合著在海麵上探頭探腦不時就上岸搶一把的魏國劫掠船隻,那真是好一陣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從這裏就能看出來,倭國的確是一個比較喜歡折騰的國家。
當然,這種世道最受苦的還是老百姓,倭國的戰國時代已經持續了幾十年,說不好聽點民間的地皮都已經被刮好幾層了,平民百姓連飯都吃不上,還要給上頭的諸侯交錢交糧,在混戰又開始的這段日子裏,也不知道多少村子人去樓空,要問人都去了哪兒?
都跑去山裏當野人了,日子苦是苦點,但至少這樣不用交稅。
一時之間連從大魏沿海跑來劫掠想發筆橫財的人們都懵了,有些船沿著海岸線轉悠了好幾天愣是沒見著一個活人,上岸之後走到哪兒都能碰到混戰成一團的倭國軍隊,最關鍵的是倭國的戰爭範圍其實並不大,說到底這麽小一塊地方能竄出來幾十個諸侯,說寒酸點那就是幾十個縣長有些還是鄉長,能指望他們有多少軍隊?
這事兒要是換在中原,再給那些私掠船隊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去觸軍隊的黴頭,但偏偏這裏打得驚天動地的往往也就千百來人,於是最搞笑的一幕出現了,一些比較大的私掠船隊,甚至能直接改變一場戰爭的走向,甚至把戰爭雙方都抓起來當奴隸運回大魏一些諸侯還指望著自己手底下的將領能建奇功,可左等右等死活都沒來,事後一打聽才知道連將領帶小兵都被運上魏國的私掠船了,想要撈回來也可以,得拿真金白銀去換。
當然,也有雇傭私掠船隊直接進場作戰的,而且倭國的諸侯們還很舍得出錢,放血放得連那些心黑手狠的私掠船長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於是在有著大魏江南神秘的外來軍隊也就是私掠大軍進入戰場以後,整個倭國的戰爭形勢一下子變得更撲朔迷離起來。
照這樣下去,樂觀估計最後能統一倭國全國的估計得是賣家產賣的最狠的諸侯,因為大魏私掠船帶的火槍火炮雖然落後,但用在倭國這片土地上那可真是降維打擊了,畢竟這鬼地方打了幾十年仗之後窮得連像樣點的鎧甲都快找不到了,有些大名手底下的武士大將身上的鎧甲居然是紙糊的。
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名們的圈子裏起了些流言。
具體是誰先開始傳的,已經很難考證了,總之有大名突然就開始朝墳頭都開始長草了的源義滿發難,說他是倭國的“千古第一罪人”,當初為什麽要發了失心瘋去大魏沿海搶一把?搞得諸侯們的兵力損失慘重不說,還把大魏給惹毛了搞出來這麽多私掠船,原本大家還能開開心心地在國內打生打死,沒什麽外來力量介入,可現在呢?一批帶著火槍的魏人居然能正麵抵擋超過自身人數三到五倍的諸侯軍隊,而且收錢就辦事,絕不拖拖拉拉,大家都在比誰賣家產賣得狠,一些原來隻是領地上有礦卻沒什麽兵力的諸侯現在一躍成為實力最強大的人物,這他娘的簡直沒天理了。
這些話引起了許多諸侯的瘋狂共鳴,有些激進點的還在朝所有人喊話要諸侯一起簽一份國書,言明不能和大魏的私掠船眉來眼去,甚至還要一起聚兵討伐他們,把他們徹底趕出去,倭國的事情就該倭國人自己解決,現在把東西都賣光了,讓那些私掠船一船一船地往大魏運回去好東西,以後怎麽辦?日子不過了?
但事實證明就算嘴上喊得再厲害,該做的生意還是得做,部分諸侯已經不滿足於雇傭製了,他們甚至開出天價想要魏人能大批量走私火槍和火炮,然而這東西在魏國都是管製品,在北境和後方產出來就直接拉到前線,能發給私掠船的都是些淘汰的老式製品甚至殘次品,他們花了大價錢才從官府那兒搞來私掠證,為了這麽點錢就毀掉以後的收益和送掉自己的性命,實在有些不值當。
於是喊話的繼續喊,混戰的繼續混戰,魏國私掠船隊掙得盆滿缽滿吃得滿嘴流油,飄在海上的時候就搶,上了岸還能接受雇傭,倭國還衍生出了一批專門為私掠船服務的行業,從九州到鹿兒島的私設碼頭港口也不知道開了多少個。
畢竟連大名們都在和魏人眉來眼去,要指望民間百姓有什麽寧死不賣國的價值觀,那實在是有些不現實的。
也就是在這種沒有人能看清未來走向的時候,源本義回到了京都。
這一趟走了三四個月,離開時京都還在下雪,回來以後櫻花都快開了,腦袋上長起了發茬,遠走過千山萬水的源本義站在京都的城門前,沉默地看著京都的風景,看著那些衣不蔽體的行人,看著讓家中父兄出來攬客的娼妓,看著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路過的武士,想起這一路的見聞,還有那遠在萬裏之外的大魏京城,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
他在等那兩個大名的人來找自己。
事實如他所想的那樣,在他逃出京都後,曾經忠於他父親的軍隊差點將京都附近的地皮都翻了過來,沒有具體的尋找目標,沒有人知道倭國的大將軍已經出逃,這種尋覓在持續了半個月後偃旗息鼓,而在那之後,果不其然就有他重病臥床的消息傳了出來。
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混亂,兩個大名至今都沒有徹底掌控京都,自然是因為還有一批死忠於源本義父親的人存在,而在兩個大名想讓源本義的消失徹底變成死亡後,這種積壓下去的矛盾爆發了出來,十餘個武士被處死,官署的官吏被清理了一遍,算一算時間,如果再過上幾個月,或許源本義死去的消息,就不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
事實上源本義也想過,要不要就這麽離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不再是什麽大將軍,也不用考慮和那位魏國靖王達成的盟約,那條路太難走,不妨就換一條,身為一個普通人活下去,或許也挺好的。
然後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她輕拍著自己的手,哄自己入睡的那些夜晚,她總是說:
“我一定會讓你當上大將軍的,一定。”
然後她用自己的生命鋪就了這一條路,哪怕結果其實並不像想象的那麽美好。
街道上亂起來了,行人匆忙躲開,大批軍隊肅清著四周,源本義深吸了口氣,強壓下去本能的恐懼,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他不想相信那位靖王,但不得不相信,這一趟去往大魏的路,沒有給他任何選擇的餘地,那坐在湖心亭中的靖王就像是一條擇人而噬的黑龍,壓倒了他腦海裏湧現出的所有繁雜的念頭。
賭!不往前,隻能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來勢洶洶的軍隊卻並不是捉拿他的,從馬上躍下的人也並不是那兩位大名手底下的親信武士,而是死忠於源義滿,在源本義還小時就曾抱過他的族叔。
“大將軍!”他的臉上露出喜色,“您到底去了哪兒?”
“很遠的地方,”源義滿脫下僧衣,隻著小衣站在所有人的目光裏,“他們呢?”
年長武士自然知道源本義在說誰,此時他的臉上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那是一種夾雜著喜悅與恐懼的表情:
“兩位大名...一個在前日出巡的時候被刺殺,一個在昨日溺斃在了府邸上,沒能抓到凶手...但大將軍!”
他快步走近,低吼道:“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我原本還擔心您不在,沒人能號令得動那些忠於你父親的武士,但今天您就回來了,這是天意!京都又回到了您的手裏!”
不,不是天意。
源本義很想這樣告訴他,這不是天的意誌,而是某個遠在萬裏之外的人的意誌。
一股徹骨的寒意籠罩了源本義,他以為自己回到京都,還會經曆各種各樣的艱難險阻,直到在那個人的幫助下,才能花時間慢慢接過當初父親的權柄。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會這麽簡單,就好像之前那個人坐在湖心亭裏輕描淡寫的一句“那就讓他們去死”,然後兩個盤踞在京都即將奪取大將軍位置的大名就這樣死去了,到底京都已經被滲透到了什麽地步,才會讓兩個大名死得這麽潦草?
輕鬆寫意,隻是揮一揮衣袖的事情,那麽是不是某一天,當自己也失去了價值的時候,結局也會和他們一樣?
源本義沉默了很久,他突然感覺到一雙眼睛正從天空中冷冷地俯視自己,就好像在那一天,亭中那個人轉過身看向自己的樣子。
“這件事交給你,”他沙啞著聲音,“我現在要去見一見天皇。”
年長武士怔了怔,隨即立刻反應過來:“沒問題!大將軍您去謁見天皇,求一份詔令,我這就去接手兩位大名留下的軍隊,隻要京都能穩定下來,到時候您就是真正的大將軍...”
源本義輕輕點頭,很快有人拿來大將軍的服飾替他換上,他走過已經驅離了百姓的街道,走到了中心的皇宮。
他見到了天皇,那個年紀比他還要稍小一點的孩子,此刻正襟跪坐在軟塌上,竭力想控製身體的顫抖,但卻怎麽都做不到。
他害怕下一個死的就會是自己。
源本義靜靜地看著他,突然就理解了,為什麽那個人在見到自己的第一眼,會很失望地說自己隻是個孩子。
因為無論雛鷹怎麽裝出一副殘忍凶悍的模樣,它都沒有翱翔天空的能力。
“我要辭去大將軍之位。”
源本義的話讓年輕的天皇驚呆了,他下意識摩挲著衣袖,笑道:“卿不做大將軍,還有誰能做?”
“我要做關白,”源本義說,“還請天皇冊封。”
屏氣凝神跪在兩側的官員們都怔住了。
所謂關白,是倭國的最高官員,可以類比中原王朝的丞相,自從倭國進入戰國時代,便再無關白,有的隻是大將軍因為這終究是個以實力說話的年代。
而源本義現在居然想做關白?他到底什麽意思?
“我要終結這個亂世,長達近百年的戰國時代,該落幕了,”源本義說,“我見過了更廣闊的天地,低下頭才發現我們的廝殺在一些人看來不過是孩童的玩鬧,很沒有意思,所以我也覺得沒什麽意思,我現在需要向那個人證明我的價值,證明我會是一個合格的盟友。”
天皇強笑著:“源卿你到底在說什麽...”
“與此同時,天皇也應該向我證明你的價值,”源本義輕聲道,“畢竟皇子已經開始懂事了。”
這一句話讓殿內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有沒有聽錯?消失了幾個月的源本義,在兩個奪權的大名死後,在真正掌握大將軍權柄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威脅天皇?
然而隻有源本義自己清楚,從他向魏國那位靖王低頭的時候開始,他就沒了選擇的權力。
隻有一條路,隻有一條學著那位靖王黑龍嗜日的路,就像源本義這一路上讀過的關於他走過的路的記載時,所想的那樣,要做成想做的事,隻有把權力握在手裏,死死握住,不允許旁人分潤哪怕任何一點!
天皇已經很大了,一個更年幼的天皇或許更合適;已經死去了兩個大名,再死一個天皇,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後來的大殿中到底發生了什麽,當源本義走出來的時候,他的大將軍服上還沾著血。
沒有人敢和好像突然就長大了的源本義對視,於是他的聲音便響在了所有人的耳畔。
“以天皇名義,傳詔天下,我將以關白身份邀諸侯會盟,發兵...高麗!”
......
源本義者,倭將義滿之仲子也。少育本能寺中,脂粉傅麵,弱如閨娥。嚐見秋蟬折翼,竟泣浸經卷,僧尼竊謂之“淚檀越”。永和間忽浮海入魏,居數月乃返,自此聲如碎玉,目似含霜。
時京都大亂,有大名二卿暴卒於宴席,後小鬆天皇崩於清涼殿觀櫻之時,唯遺幼皇子。本義白衣染櫻而入,自領關白印,朝野震怖竟無人敢詰。
是年春,會諸侯於難波浦。時三十四路諸侯至者不過其半,遂閉城門三日,縱火槍火炮隊晝夜巡城,霹靂聲震落東寺銅鴟尾。至甲子日,忽開西市刑場,斬流民三百充作“逆黨”,諸侯駭然畢至,乃見其列高麗八道絹圖於百丈素屏之上,自義州烽燧至濟州漁港,纖毫皆現。
“自慶尚水營至全羅穀倉,駐軍幾何、城垛幾重、守將乳名乃至小妾生辰,皆在此冊。”本義擲金漆木匣於地,諸侯猶疑,適逢魏國私掠陳者入京都,本義延為上賓,其人操漢音笑曰:“某七至高麗,見其兵卒以桑弓竹箭為械,將軍乘轎督戰,城防朽木覆苔。上月過釜山港,守將竟索賄放行!”席間倭侯聞之,多有撫掌者。
時有北陸諸侯按劍詰:“滄海風波險惡,豈人力可馭?”本義目攝之,忽召八力士負儀入殿,指對馬島西礁曰:“三月子時潮漲三尺六寸,正可送樓船上岸。”複開秘匣示潮汐算籌千枚,皆用魏國新式數術標注,諸侯傳閱至酉時,燭火添盡三遭。
遂以島津、大友二氏為先鋒,發兵八千過對馬島。捷報旬日即至:破釜山日損不足百人,獲金銀無算。諸侯大悅,盡發舟師七萬,帆檣蔽海時,艨艟塞海之日,浪間浮沫皆泛朱色。《魏人筆劄,觀倭伐高麗事》
(按:此卷係魏私掠船無名氏記事,原稿蛀損嚴重,今隻存四百六十字較可辨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