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另辟蹊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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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估計逃出保寧的竇學武會很難睡著,畢竟打慣了鷹,到頭來卻被鷹啄了眼,這換了誰來都有些接受不了,但將時間倒回到魏國的軍隊出現在保寧城外時,如果竇學武能細心一些,或許能發現在保寧的城頭上,有一個人正在靜靜地觀察自己。
    倭國聯軍的總指揮織田信虎。
    這是個很普通、很矮小的倭人,他的身高就算是在普遍較矮的倭人中也算是獨一份了,或許一些武士大將用的長刀都要比他的身高高一些,然而他依舊成為了聯軍的總指揮官,得到了幾十個諸侯的認可,這充分說明。
    他很能打。
    倭國的戰國已經持續了幾十年,在這幾十年裏湧現出了一批注定要出現在倭國史書上,被後世倭人傳頌的名將,雖然在魏遼看來,倭國的戰爭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那些所謂的名將也不過是矮個子裏拔高個,放到中原戰場上估計一個衝鋒就沒了,但在倭國國內,這幫人可謂是名震八方,是傳奇級別的任務,幾乎個個都是智勇雙全,運籌帷幄。
    而織田信虎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個。
    這個人在倭國簡直就是活著的軍神,還沒有人專門給他立傳隻是因為他還活著,當初源義滿遲遲不能統一倭國,就是因為平原一戰被織田信虎大敗,才隻能牢牢控製住京都卻不能西出,久而久之,源義滿的地位越高,織田信虎的威名也就越高,最奇怪的是,織田信虎居然還不是個大名,隻是個從普通武士爬上來的將領,按理說有這種名聲加上這種本事,織田信虎心一狠說不定就坐上自家諸侯的位置了,可偏偏他又極為忠心,二十多年來從沒有過逾越之舉。
    這還得了?又能打又忠誠,簡直滿足了諸侯們對於手下的一切幻想,倭國幾十個諸侯談起他都得豎個大拇指,之前定下入侵高麗的事情後,幾乎沒經曆過什麽像樣的討論,織田信虎就被拉出來當了總指揮官,連反對的人都沒有。
    然而如果仔細分析關於織田信虎這個人的一切,就會發現,他不僅是個在倭國備受推崇的將領,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首先,他有名字,這說明他的出身還算不錯,要知道在現在的倭國,名字是奢侈品,隻有大名之類的,才有可以考究的家族名字,而一般民間普通老百姓生孩子,都是起個大郎、二郎之類的諢名(類似於中原的狗蛋),湊合過一輩子。
    其次,他念過書,識過字,會寫幾首打油詩,打了勝仗也能隨口吟誦幾句增加些傳唱度,而最關鍵的是,他信基督。
    鬼知道這個年頭的倭人到底是怎麽知道基督教的,根據一向沉默寡言的織田信虎某次喝醉後的說法,是小時候在海邊打漁時救過一個南洋人,養傷過程中給他灌輸了些基督教的教義,久而久之織田信虎就信了,這年代倭國最盛行的宗教是唐傳佛教,其次是倭國的本土宗教神道教,織田信虎卻和其他人不一樣,隔幾天就做一次禮拜,人家念阿彌陀佛,他說上帝保佑。
    就這麽一個兼具能打和有趣的人,要想不在倭國被稱為蓋世名將也不容易,而且他確實立下了顯赫的戰功,既勇猛善戰,又善於用兵,尤其是在進攻高麗的這些日子裏,渡過對馬海峽後,他僅用了四個時辰就完全占領了釜山,一路勢如破竹,擊破各路高麗軍隊,半個多月就打到了離開京隻有三百裏的地方,隔著海的倭國諸侯們還在幻想這一次到底能從高麗搶回來多少好東西,一接戰報發現織田信虎都快把高麗滅國了。
    要說這個過程的確是乏善可陳了點,戰爭一向是勢均力敵、旗鼓相當才精彩,然而倭國入侵高麗的確就是一邊倒,高麗軍隊不斷地跑,倭軍不斷地追,甚至倭軍不追,高麗軍隊也還在跑,如果不是跑過了開京還得迎頭撞上金國的軍隊,估計這些人得跑出高麗才算完。
    不管是高麗軍隊太弱,還是倭軍太能打,總之一大批倭國將領的威名就此樹立起來,四處傳唱,在那些話語裏,倭國的將領有如天神下凡,似乎談笑風生之間,就能運籌帷幄,破敵千裏,其中織田信虎最為出名,而保寧之戰的倭軍大勝結果,似乎也證明了他確實稱得上倭國的軍神。
    在得知魏國軍隊靠近高麗的那一天,倭國靠近高麗西海岸的將領都得到了消息,對於魏國這個試圖介入高麗戰場的惡客,好幾位倭軍將領都表示要固守城池,不能主動迎敵,然而織田信虎對著沙盤沉默許久,卻表示了反對。
    當初倭國化民為寇,試圖劫掠大魏沿海的時候,他沒有去,但這些年裏多少聽到那邊的戰績,直到江南軍隊的實際戰力,在他看來,如果是七萬魏軍對七萬倭軍,那麽倭軍將毫無勝算;然而如果魏軍隻有倭軍的一半甚至更少,那麽這一仗就能打,並且要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以此來開一個好頭,讓整個高麗戰場的倭人都充滿信心。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從魏軍登陸的海灘到保寧城,他故意隻放置了小股軍隊,以此來達成麻痹魏軍的目的,尤其是負責守護糧倉的保寧城,更是將大軍藏於內部,連城門都不關,他篤定在江南戰場勝利了許多次的魏軍不會太細心,而結果也如他所料,他站在城頭看著魏軍進入保寧城,又看著魏軍逃了出去,五千悍勇的魏國士卒隻活下來一半多。
    當然,如果換做是黎盛來,雖然他也看不起倭人,但至少不會中這麽簡單無腦的誘敵深入空城埋伏,但偏偏竇學武出了名的一根筋,以往在江南黎盛下令他去打仗就完事了,這次黎盛想著給自己的老部下一個搶首功的機會,誰知道就打出這麽一仗來。
    “混賬,混賬!竇學武那狗東西在哪裏?讓他自己來本將大帳,我要親手砍死他!”
    鐵原郡的魏軍營地裏,黎盛正拍著桌子怒罵,之前當著高麗文武說的那些大話現在像一記記耳光抽在了他的臉上,把他扇得滿臉通紅,他帶著剛剛重建的海軍和自己精心訓練,打慣了倭寇的步卒氣勢洶洶地過來,剛上岸就吃了這麽個悶虧,高麗君臣也就罷了,他怎麽跟王爺交代?
    眼見主帥氣成了這番模樣,諸將噤若寒蟬沒一個人敢上去勸,畢竟黎盛的脾氣他們又不是沒領教過,正在氣頭上的黎盛連自己頂頭上司都敢罵,更何況是他們這些麾下的將領?
    眼看黎盛越罵越光火,還在前線苦苦支撐的竇學武被砍死的可能性越來越高,最後還是趙裕歎了口氣,勸道:
    “首戰失利,卻未損根本,黎將軍息怒,眼下還是考慮如何善後更重要。”
    黎盛猛地轉過身,但看到出言的是趙裕,他瞪著通紅的眼珠,麵色還是鬆緩了下來,輕輕點頭。
    脾氣是脾氣,本事是本事,發完了火的黎盛還是很快就進入了狀態,他讓人取來地圖,隻是略微掃了一眼,便有了想法。
    這幅高麗堪輿圖上,北方被塗成了金國的紅色,南方被塗成了倭國的黑色,猛地一看,整個高麗幾乎都已經被金國倭國瓜分完畢,隻剩中間開京一帶還在高麗軍隊的掌控中,兩側的海岸線上,金國倭國的兵力已經完成了閉合,開京和最後兩道已經被徹底圍死,眼下魏軍是從高麗西南房的濟州港強渡過來登岸,要想馳援開京,起碼得殺穿七百裏。
    說起來簡單,可考慮到這一次魏國的海軍不會輕易上岸,隻會在沿海巡視對岸上進行打擊,要想馳援開京,隻能靠步卒,而運過來的步卒隻有兩萬,眼下還在保寧折損了快三千...
    一想到這個戰損數字黎盛感覺自己腦門上的青筋又開始跳起來了,他扶劍冷喝一聲:
    “眾將聽令!”
    “馬天瑞,你領三千步卒,由南線開始進攻,兩日內務必拿下鐵原城,若是像竇學武那樣吃了敗仗,本將唯你是問!”
    “遊突,你領兩千步卒,開赴葛麻嶺,本將不要你往前挺進,隻要你在此頂住漢灘江附近出現的倭寇,退一步,本將把你的頭砍下來!”
    “費子騫,本將給你五千人馬,再讓海上的戰船替你轟一輪,你務必要控製控製大興山脈(忠清南道與全羅北道分界線)的東側隘口,封鎖倭寇從全羅道北上的援軍路線,要是過去一個倭寇,你就別活著回來了,聽沒聽見?!”
    三個將領凜然稱是,紛紛出帳準備了,趙裕在旁聽著黎盛的一番布置,又站在地圖前思忖良久,這才恍然大悟,感歎黎盛雖然性格偏激,但確確實實是個值得王爺看重的帥才。
    隻是剛剛登岸,而且還開戰不利,黎盛就拿出了最合適的進攻方案,簡而言之,現在登錄的一萬五千步卒,被分成了三部分,一路朝著高麗鐵原方向搶占戰略要點,切斷倭軍進攻魏軍登岸大營的通道,另一路則是向保寧方向挺進,務必要保住剩下那兩千多已經陷入合圍的魏軍步卒。
    似乎在聽到竇學武輕敵冒進慘遭大敗的消息的一瞬間,黎盛就端正了自己的心態,不把高麗戰場上的倭人當成江南的那些倭寇一樣看不起,而是把他們當成了實實在在的對手,開始穩紮穩打地擴大陣地,控製交通要道,借助海軍在海上的壓製力開始朝著內陸挺進了。
    不到兩萬的步卒,扔進高麗戰場似乎有些不夠看,但考慮到倭國軍隊現在散布在高麗南方的許多個城池,其中甚至有些化作兵匪四處劫掠,那麽魏軍的兵力是完全足夠鋪開進行正麵作戰的甚至於黎盛自己手裏還剩下了五千士卒,可以嚐試著在兩翼再無威脅的情況下,開出一條通往開京的路來。
    再考慮到江南後麵會通過海軍戰船運送過來的更多兵力,單看這方麵,局勢總還是樂觀的。
    然而終究還是缺時間啊...這套戰略最大的問題便是一點:倭國或者金國不能攻下開京。
    一旦開京被破,那麽整個高麗除了孤懸海外的濟州島外就徹底淪陷,到時候想要從完成閉環的防線上硬生生打出來缺口,難度就要比眼下高太多倍了。
    然而就目前來看,這種情況是極有可能發生的,畢竟連王公貴族都跑路了,開京城內隻剩下些臨危受命的倒黴鬼,要指望開京能在倭國和金國的同時進攻下守到魏軍打穿七八百裏,實在有些不現實。
    那麽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倭軍和金軍暫時停止進攻呢?
    趙裕看著地圖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回頭看向正在準備出征的黎盛,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趙裕的地位,在如今的魏軍中算是比較超然的,他既不是將領,也不是參軍,沒有具體的作戰任務,也不受任何人的管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身份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所以黎盛自然不敢給他臉色看,聽到了他的話,黎盛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冷嘲熱諷,問道:
    “這...不太可能,倭寇來勢洶洶,讓他們停止進攻,還沒讓他們直接投降的可能性大。”
    這是事實,大魏需要運兵,但倭軍不需要,倭國那幾十個諸侯這一次算是把老本都壓上了,開京那邊還能對他們喊兩句話說讓他們挺住,可倭國怎麽可能停手?總不能和他們說,魏國這次出兵是來收拾你們的,但現在還沒辦法趕到開京,同時後方的兵力也還沒到,麻煩你們先等段時間,先別攻打開京了,等到魏軍一切都準備好了,再來收拾你們。
    倭國人是喜歡一根筋認死理,但又不傻,怎麽可能同意?
    然而趙裕依舊堅持自己的意見:“不對,是有可能的。”
    他看著黎盛,問道:“黎將軍還記不記得,當初倭國第一次舉國為寇,是因為什麽?”
    “那當然是因為窮,還有眼紅唄,”黎盛說,“倭寇就這德性,比起好好種田,他們更喜歡搶。”
    “但認真算起來,倭國之所以會選擇襲掠大魏沿海,隻是因為一次‘愚蠢的外交事故’,”趙裕說,“這是王爺的原話,如果不是錢塘縣令和那兩個去倭國的小吏自作主張,也許當初根本不會有那一場倭亂。”
    全部心思都放在戰事上的黎盛聽得有些煩躁,竇學武這一敗帶給他的影響太大了,雖然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也過了急於證明自己的階段,但一想到王爺可能會對自己失望,還是忍不住地心煩:“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是想說,既然當初倭人能被糊弄一次,那為什麽不能有第二次呢?”趙裕說道,“黎將軍你想想,當初那麽離譜的事情,倭人都能覺得沒什麽問題,如果這個時候,有個人去告訴他們,其實魏國不一定要與倭國死戰,說到底這一次隻是為了馳援高麗,隻要倭國能停止攻打開京,並且歸還部分區域...”
    他眼睛越來越亮,話說得也越來越流暢:“金國那邊是必定會同意的,這個我不好多說,還請黎將軍諒解,現在的問題就是怎麽讓倭人相信,高麗和倭國之間,是有和談可能的,而隻要能和談成功,魏國也會承認這份條約。”
    黎盛反應過來:“你是說,再像那次一樣,派兩個小吏過去,忽悠他們?”
    “是談判,”趙裕笑道,“而談判階段,停戰不是理所應當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