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烈焰焚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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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哈河穀地的天降暴雨持續了整整七天,七天時間裏整個天空像是一片傾斜的汪洋,雨滴打在鎧甲上叮當作響,打到皮肉上則是生疼,魏遼雙方的正麵兵力分別囤積在防線的首尾兩段,在這暴雨如注的日子裏,沉默地對峙著。
魏軍大營裏,不時能看到在棚下躲雨,默默擦拭火槍的士卒,傷兵營裏哀嚎震天,經曆過短期培訓,與軍隊隨行的軍醫們正滿頭大汗地搶救傷員,好在有著已經普及開來的青黴素,大多數傷勢都能保下一條命,隻是將來幾年的大魏,怕是會多出不少因傷退伍的農夫來。
整個天地彷佛都被暴雨淹沒,雨水讓原本堅硬的地麵變得泥濘,好在魏軍大營修建的時候嚴格地執行了顧懷的軍令,而顧懷修大營的本事又是從當初朝堂裏那些鎮軍的老將軍手裏學來的--所以堪稱紮實到了極點,無論是排水避雨都做到了極致,這才沒讓處在地勢窪地的魏軍大營成為一片水澤。
一身玄甲的顧懷按著劍正在巡營,年幼天子落後他半步,幾個王旗親衛以王五魏老三為首護在周圍,哪怕這是自家大營也不敢有半分鬆懈,往往顧懷走到哪裏,哪裏就響起一陣騷動,士卒們紛紛走出營帳,站直身子,在麵對靖王的視線時興奮得滿臉通紅--很難想象這幾年在大魏軍中顧懷的威望和名聲到底有多高,又有多少“軍神在世”之類的傳說被安在了他身上,這才會導致這些平日裏根本接觸不到他的底層士卒在這一刻如此緊張和興奮。
麵對這些遠離家鄉,奔赴前線,隻為了自己一句話就甘願付出生命去死戰的士卒,顧懷表現得一直都很溫和,他會在士卒聚集過來時和他們說起如今南方已經快落幕的春耕,也會聊一聊近幾年北境的變化,他不像其他將領一樣喜歡討論軍人的榮辱,反而喜歡和士卒們說起那些會讓他們想家、但卻在這傾盆暴雨裏讓人心暖起來的東西。
這年代的軍隊天然帶有主從性質,一支軍隊如果想令行禁止,那麽統帥必須要能服眾並且要和士卒們達成一種戰時是一言決生死的家主,閑時能和士卒交心的關係,不管是欽慕還是畏懼,當軍令下達的那一刻,軍中就不能再有第二個聲音,這也是顧懷為什麽會選擇以藩王尊貴之身親自來前線統軍的原因--無論是李易還是陳平楊盛,威望都沒有高到能讓前線十餘萬大軍俯首聽命,如今的大魏,就隻有一個顧懷,能在王旗立在前線的一瞬間就天然地成為最高統帥,沒有人敢於挑戰他的權威,但顧懷顯然不打算以這種威望直接號令大軍,他之所以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和士卒們打成一片,是更希望能讓士卒們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麽而戰,而不是茫然懵懂地聽命,然後去送死。
戰爭必然會死人,但知道自己是為什麽而死,總會更好一些。
巡查完大營的東南角,確認哪怕在這暴雨如注的天氣裏,大營的防禦也沒有疏漏,就算遼軍襲營,也能第一時間組織起守勢,顧懷站到一處高地,望向遼軍剩下那半截防線的方向,任憑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沁進了他的鎧甲,沒有去整理也沒有去避雨,隻是輕輕一歎。
站在他身旁的趙吉先是茫然片刻,抬頭看著顧懷的臉,隨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也跟著學起來,看向遠方發出一聲本不屬於孩子的悠長歎息。
到時身後不遠處的魏老三撓了撓頭,湊近王五小聲道:“五哥,你有沒有覺得,王爺和天子,真的好像一對父子啊...”
“你說的什麽屁話,咱少爺還沒成親呢,先不說這可是天子,就這麽大個兒子,你去問問少爺那些紅顏知己敢不敢認?”王五習慣性地怒斥。
但話一出口,他自己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是不是當初跟著顧懷第一次到京城,好好睡著覺大半夜就被顧懷拉起來要去炸城門,王五對前太子的印象一直很差,就此延伸到趙吉身上,王五也覺得這小家夥不是什麽好人,別看平時一口一個“叔父”叫著,指不定心裏恨到了什麽地步--他對顧懷這種斬草不除根的行為一向非常反對,當初在真定的時候,他就沒少在值勤的時候跑到趙吉房間外麵聽牆角,隻待這家夥獨居暗室口不擇言,或者說點什麽夢話,他就跑到顧懷麵前告狀重申自己那一套斬盡殺絕的理論。
隻可惜這小家夥一直沒給他機會,反而是越來越老實,尤其是這次禦駕親征與顧懷並肩作戰,兩個人私底下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連那以前勉強能感受到的隔閡都不見了,還真就像是一對真正的父子...
可別養著養著真當成自己兒子了啊,少爺!--王五在心裏說著。
而另一邊的魏老三聽了王五習慣性“為了反對而反對”的話後,也沉思起來,他想起與顧懷不清不楚,配得上王五那句“紅顏知己”的幾個人,莫莫,李明珠,崔茗,王霸...好像年紀都不大,雖然趙吉也不大,但莫名其妙多出來這麽個兒子,是挺奇怪的--就好像如果自己還沒生子,就領一個十歲少年回家,跟小愛說當兒子養著養著養出感情來了,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那小愛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反倒是天子的身份不成什麽問題,是個人都知道現在的大魏自家王爺比天子鬧靠多了。
他搖了搖頭,甩去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又問道:“那五哥,王爺為啥歎氣啊?”
“這還用想?肯定是這場雨唄,”王五說,“仗打得好好的,突然就下這麽大的雨,搞得想繼續打都不行,誰攤上都得歎口氣。”
“也是...畢竟遼人感覺都被打怕了,一直往後縮--但咱們也傷亡了不少弟兄,光是傷兵就過了三千,我都不敢去傷兵營那邊,聽著難受。”
“沒辦法啊,咱們兵力少,一開始聽說少爺要分兵,就帶五萬大軍來和遼人十萬兵力死磕的時候,我都有點慫了,這又不是之前黃河白溝河那種野戰,是實實在在的攻堅,就算遼人死得比我們多一倍,算下來也還是虧。”
“五哥你抄起大戟往上衝的時候可看不出來半點慫樣...”
“嗨,怎麽也不能在遼人麵前丟了麵子不是?”
“是,不過王爺應該有王爺的打算吧,這種幾十萬兵力的大戰,怕是也隻有王爺才能這麽從容。”
“錯了,”前方突然傳來聲音,按劍看著遼軍防線的顧懷沒有回頭,但顯然是聽見了自己兩個親衛頭子的議論,他輕聲道,“其實一點也不從容,隻是因為沒得選,你們要知道,雖然我一直說遼國現在外強中幹,但實際上大魏也沒好到哪兒去,三線開戰啊...在西京道中京道戰事未熄的同時,還要湊出十二萬兵力挺進上京,這其中的風險,可一點也不比遼國冒得少。”
他轉過身,笑道:“至於我為什麽歎氣...兩點原因,一是因為中軍兵力雖然隻有五萬,但實際上有三萬是改編重組過的神機營,大魏步卒之中,以神機營最為精銳,我雖然從不小覷遼人,但也覺得有三萬神機營的正麵應該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這倒是實話,要知道當初京城一戰,神機營就徹底在天下揚名,這些從入伍開始就以火槍戰術為模板進行訓練的步卒,能完美地執行戰場分割、小隊穿插,甚至是依靠壕溝障礙物快速布置防線的任務,顧懷對他們的期望很高,高到覺得他們可以開啟一個新的時代--然而事實證明,麵對高強度高難度的戰場環境,當初的設想還是太過於理想化了一點。
構成軍隊的本質依舊是人,新式武器所引起的質變還不足以抵消地形、兵力上的劣勢,三萬神機營的表現很好,好到任何人來都挑不出毛病,畢竟兵力落後一倍的正麵攻堅,也能借助一絲破綻硬啃下半條防線,還將戰損維持在可以接受的程度,這份戰績讓古往今來的任何將領看了都得眼紅,但終究還是沒有達到顧懷所預想的後世特種部隊麵對普通部隊的全麵碾壓。
可以依靠火器,但也不能全部依靠火器,搞明白了這一點,或許後續的戰略都應該有所調整...
不知不覺有些走神的顧懷搖了搖頭,將這些事情暫時按下,繼續說道:“訓練效果不盡如意,這其實不算什麽大事,魏遼已經爭了一百年,眼下神機營擴編也才訓練了一年功夫--另一個讓我歎氣的原因,是由於暴雨而停下攻守的這幾天裏,根據斥候的回報,對麵並沒有出現任何援軍。”
王五嚇了一跳:“還有援兵?這可是十萬守五萬--遼人連臉都不要了?”
魏老三也納悶道:“王爺,沒有援兵不應該是好事嗎?”
“對於我們來說,的確是好事,起碼攻堅的難度、廝殺的戰損都要小上很多,但如果著眼於整個前線,那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沒有援兵意味著遼人還沒開始慌,而他們不慌,有些事就不太好做,我原本以為在左路軍打開局麵,中軍猛攻陣地的情況下,遼人的防線會有一波極大的變動,可誰知道他們寧願死扛,也要來個以不變應萬變,放任陳平攻城掠地,放任我領軍強攻讓對麵苦不堪言,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走錯路也死活不踩坑了。”
從王五魏老三跟著顧懷開始算起,已經過去好幾年了,王五在山寨就跟著顧懷混,魏老三是後來兩浙才進入顧懷麾下的,這兩個漢子有很多相同的特質,比如忠心,比如能打,再比如--適合廝殺但不適合統兵。
如果是李易或者陳平在這裏,以他們對顧懷這個老上司的了解,怕是隻從這隻言片語就能分析出來顧懷的戰略意圖是什麽,然而王五魏老三聽了這番話,卻隻是下意識地覺得自家王爺又開始算計遼人了。
他們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同時覺得對麵躲在防線背後那些可惡的遼人...似乎也沒那麽可惡了。
倒是趙吉意外地插嘴道:“叔父,難道是右路軍?”
“不對,”他立刻又否定道,“遼軍必然有所防範...難道是...”
老天爺有時候真的是會偏向某些人,一直以來趙吉都表現得很早慧、理智,此時到了前線,一直跟在顧懷身邊,默默學習著自己叔父一舉一動的同時,他居然還能通過自己的觀察推斷出一些蛛絲馬跡來--老趙家居然也能出有戰爭天賦的種子?
顧懷也有些驚訝地看向趙吉,他思索片刻,說道:“我大概知道你猜到了什麽,但不要急著和我對答案,這場北伐,多看,多學,無論你以後的決定是什麽,這些東西總會派得上用場--之前我總覺得儒家經義太過片麵,所以讓你多讀雜書,卻沒在裏麵多加些兵書,嗯,看來接下來這些日子我得多給你加些課業了。”
趙吉萬萬想不到自己隻是隨口說出心中所想,居然被叔父惦記上課業了,這個年紀的孩子誰會喜歡讀書?而且還讀兵書--那裏頭的道理都是古之名將用不知道多少人命才詮釋出來的,他之前讀過一本感覺光是學糧草後勤的計算行軍路線的安排就夠頭疼了,現在聽叔父的意思怕是還要偶爾考校?
可他也隻能苦著臉應了下來,心裏已經開始後悔自己自從放下心防後是越來越喜歡多嘴了,跑到前線來看打仗都能莫名其妙就背上了更加繁重的學業。
然而顧懷的下一句話意味著這事還沒完:“當然,隻讀兵書未免會眼高手低,紙上談兵,所以我在想,難得有來前線的機會,得多給你找點事做。”
趙吉微微一怔,還想說點什麽,可顧懷已經轉向了王五:“去,給他找一身便服來,安排兩個諜子守著,以民夫待遇去馬廄洗馬,後勤算賬!你親自看著,不幹活就沒飯吃那種,務必讓他吃吃苦頭!”
王五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連連說好,一旁的魏老三也是目瞪口呆,但比起王五這種兵痞渾人,他多少還是有些對皇權的敬畏,再加上他身為親衛統領,堪稱是顧懷在這世上最信任的幾人之一,無話不能說,當即勸道:“王爺,這是不是...若是讓那些士卒知道天子的身份...”
“幾萬大軍,誰能認得出誰?換一身衣服,往臉上抹點泥水,說不是民夫也沒人信了!既然有天分,那就一點都別浪費,從洗馬算賬開始,除了不上前線,當兵的做什麽,你就跟著做什麽!”顧懷看向已經張大嘴巴的趙吉,“沒什麽比從底層幹起更能用最快速度了解軍隊了解戰場的了,之前你跟在我身邊太過從容,此戰關乎國運,就算是天子,也要出一份力--你實話實說,我這番安排,你可有怨言?有怨言就現在說出來,別憋在心裏。”
趙吉茫然搖頭:“我不怨叔父,叔父肯定是為我好...可算賬還行,洗馬之類的,我真不會...”
“那就現學!”顧懷擺擺手,示意此事到此了解,這還是他第一次以長輩身份強行要求趙吉去做一件事--然而他很確定,當趙吉能根據戰場形勢猜出他的戰略意圖時,這個孩子就有了足夠讓他認真看待的戰場天分,國戰這種東西百年來也就一場,能多學點東西就多學點,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至於堂堂天子要扮做民夫去幹軍中最底層的活...這有什麽?又沒有生命危險,派了諜子跟在身邊也不會有軍中霸淩,給馬廄鏟糞難道就真髒了大魏百年龍氣?什麽屁話。
不對,霸淩這個事不是不能考慮一下,要不要讓王五找幾個人扮做兵痞去堵一下趙吉,給他上一課?
顧懷摸著下巴,看著聳拉著肩膀的趙吉被幸災樂禍的王五帶走,腦海裏漸漸萌生出了些危險的想法--在他看來孩子多經曆風雨不一定是好事,但趙吉的身份注定了他的一生不會平凡,而且這孩子這幾年的表現頗有韌性,總不至於被這點小事壓垮,以前總覺得要把他當成兒子一樣保護和關懷,可現在才發現也許來自老父親的“偏愛”才是最適合他的成長路徑。
也就是趙吉不知道顧懷現在腦海裏在想些什麽,不然估計他品性再純良也得撂挑子不幹了,
顧懷搖了搖頭,收回視線,將目光再度投向那道居高臨下的防線,暴雨不會一直持續下去,雨停的那一刻,就是繼續開戰的時候,這些天中軍受阻,左路軍陳平那邊倒是連戰連捷,在有了承德作為防禦鏈上的突破口後,他抓住遼軍兵力轉移的停滯空當,轉戰數十裏,連克三城--唯一可惜的就是左路軍注定左右不了大戰場的局勢,陳平能做的隻有吸引更多兵力,以此來為中軍創造突破的機會,這種做法有可能導致左路軍被圍死,也有可能導致遼軍的西線防禦徹底被攪爛,結果如何,就得看陳平的能力了,他這些年走的是否踏實,這一戰便是最終的考驗。
思索間顧懷注意到身後的魏軍大營裏傳來一陣陣的喊聲,他愕然抬頭,卻發現雨不知不覺已經小了起來,直至徹底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天邊濃厚的烏雲已經破開一角,能看到宛若水洗的天空,一道天光如利劍般破雲而出,斜斜照在仍有雨聲的陣地上。
這一幕美到極致,然而在現在,卻沒有任何人能讚歎出聲,反而隻有無數人默默地握緊了武器。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慘烈至極的陣地攻防,又要開始了。
“傳令,”顧懷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有力,“升帳議事,全軍校尉以上軍官,除了巡營的,布防的,都需在三鼓之內到中軍大帳,遲到者斬!”
傳令兵行了一個軍禮,轉身離開,顧懷感受著那抹陽光的溫暖,微微閉上了眼。
雨下了七天,很長,但至少不是半個月。
你們不亂,很好,那就...逼你們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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