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四章 烈焰焚闕(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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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狼頭山取得大勝,甚至還給自家王爺送去一柄繳獲名劍的李正然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後,已經休整完畢的右路軍在加速行軍。

    仔細想一想,從出榆關開始,右路軍居然有大部分時間要麽都在拚命趕路,在左路軍中軍都與敵接戰廝殺慘烈的情況下,右路軍的這種情況實在讓人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正是因為這不計代價甚至借助海路的行軍,才能讓右路軍在無聲無息中繞到了東線的防線背後,狠狠捅了遼人一刀。

    遼軍潰敗後兵力的折損還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解了金軍之圍,一支和遼國有著根本不能化解的血仇、從遼陽出發可以直逼上京道的金**隊對於大魏來說太重要了,這意味著遼國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樣將戰場布置在上京道以外,高枕無憂地看著魏國消耗這幾年積攢下來的北伐底蘊,兩國廝殺,往往是一步錯,步步錯!東線被攪亂突破,則遼國的中線西線必亂!

    尤其是當破狼頭山後“直取上京”的傳言甚囂塵上,那些潰散遼軍和逃難百姓會將這個消息傳播到上京道內,到時候遼國還有什麽選擇?必然是讓大定府守軍東援,試圖擋住右路軍和金軍的長驅直入,可他們哪裏知道,右路軍根本就沒有和金軍一起!

    是的,在狼頭山短暫的休整,讓海軍繼續沿著河道阻截從盧龍塞趕來的遼軍後,李正然帶著右路軍隻帶了五日口糧,從狼頭山出發,沿大淩河故道輕裝疾行,兵鋒直指中線!

    如果在地圖上標記出右路軍這些時日來的行軍路線,那麽顧懷一開始的安排就已經明朗了--李正然帶著三萬步騎混合的大軍出榆關,繞盧龍塞,過海路而入遼東,匯合金軍大破遼軍後,在金軍吸引去遼國上京道所有防守兵力,甚至攪亂前線布置的同時,用一手極為漂亮的大迂回,悍然襲向魏遼前線的遼軍後背!

    什麽直取上京,什麽長驅直入,顧懷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硬生生殲滅前線的所有遼軍!

    想到自己這一次有可能立下的功勞,想到這一路行軍承擔的責任,李正然的心頭一片火熱,他從來都是個儒將,然而這一刻卻想像武安才那個莽夫一樣怒吼出聲,這一戰...這一戰實在是太暢快,太精彩了!

    東線陳平轉戰澤州,攻城掠地;王爺領中軍強攻遼軍主力,撕扯防線,磨礪血肉;而自己,當初北境差點被遼人馬蹄踏平卻被王爺阻止,從那以後一直沒得到重用的自己,居然被王爺賦予了如此的重任,帶領右路軍橫插數百裏,聲東擊西,假道滅虢,成為了戰場上一錘定音的真正一筆!

    這一路走得真不容易。

    不僅是三萬大軍走得極累極小心,還是李正然自己這幾年的辛酸遭遇,當初他也好歹是北境的主將,可當遼人南侵時,他從真定被趕了出來,帶著一堆殘兵敗將在真定城外打遊擊,當孤身如北境的顧懷站在他麵前時,李正然覺得自己那一刻的心情肯定是很絕望的。

    看不到未來,不知道怎麽翻盤,最大的可能是北境一點一點被蠶食,然後他的腦袋有一天被某個遼國將領砍下來,成為一件值得炫耀的軍功。

    然而一切都在那個年輕的“河北道經略使、靖北伯”麵前發生了改變,遼人被打退了,北境被肅清了,秩序與希望一點點回到那片土地,邊境防線重新建立起來,隻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回頭望一眼彷佛如同一場剛剛醒來的噩夢。

    然後他就在某種意義上被“拋棄”了。

    能看出來王爺對當初的北境係將領是有成見的,從王爺坐斷北境開始,就很少有之前邊軍中的將領得到重用,更多的是降職或者打發去京城養老,李正然陪著顧懷打過幾仗,但也隻保住了自己的軍職,卻不能再度成為邊境防線上的主將--如果沒有後來那場豁出命去的冒險,可能李正然這輩子也就隻能在北境守守城池,訓練新卒了。

    有人說努力一下總會有機會的。

    然而李正然說自己已經努力無數次了,但機會往往隻會存在於其中的一兩次--幸運的是他抓住了那次機會,帶領步卒不要命地衝了遼人大營,然後成功走進了王爺的眼裏,在北伐的過程中獨領一軍,直至今日的方麵主將。

    和楊盛那種在西涼喝了十幾年西北風的將領相比,李正然的功利心無疑要低上很多,被打發到邊境打仗之前他曾是個讀書人,胸中的浩然正氣雖然在戰陣廝殺中日漸消磨,但終究會讓他在某些事上有著過人的執念--比如屬於讀書人的道義複仇。

    魏遼是國仇沒錯,打仗是職責沒錯,但李正然和其他將領不同的是,他看待遼人,就像黎盛看待倭寇。

    那是滲透進血液、永遠不會消弭的仇恨。

    他曾經被遼人趕得像狼狽的野狗,而如今他終於有機會替當年戰死的同袍、枉死的平民揮上那麽一刀,這一戰能不能活著回去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到底能在遼國的胸腹間捅多大一個口子,如果說在狼頭山的勝利是這曲複仇之歌的序幕,那麽他現在要奏響的,就是真正鼓聲齊震的**!

    近了,近了!

    隻帶五日幹糧,縱橫百裏遼境,騎兵開道,步卒強行,這一段夏日幹枯的古河道,成為了一條由魏國大軍重新貫穿的猩紅傷口!

    身處全軍最前方的李正然舔了一口有些幹裂的嘴唇,他看了眼逐漸西斜的日頭,正想掏出行軍地圖勉強確認一下因為著急行軍而有些錯亂的方位,然而一個斥候的回報卻讓他打消了這個打算。

    “將軍,”斥候說話時全身都在抖,“我們到了!到了!”

    沒有說究竟到了何處,但能行軍到這裏的每個人都心有靈犀,李正然抓緊了自己的佩劍,感覺喉頭有些發緊,他努力回望了一眼自己的身後,像在確認右路軍走過的這漫漫長路,最後他說。

    “進攻。”

    “全軍進攻。”

    要不要先休整,派人通知王爺?不然遼軍亂起來,王爺會不會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不用,那不是其他人,那是王爺。

    隻要進攻就夠了,就像當初在白溝河,毅然決然殺向大營的時候一樣,做好自己的事情,把其他的交給那些值得信任的、走在前方的人。

    如是天光破雲,僵持了許多天的老哈河防線後方,玄甲魏軍奔湧而出,仿若黑雲,擇人欲噬。

    ......

    中軍的猛攻已經持續了半日,原本就已經被占據過半的防線再次被擠壓了三分,留給遼軍的,隻剩最後一段天塹,以及仍然遠超過魏軍的兵力。

    遼軍的中軍大帳裏,主將耶律培正在咆哮,他頭發淩亂,眼睛布滿血絲,看來這些天如同絞肉機一般的戰場攻防確實帶給了他太大的壓力,而他咆哮的原因也很簡單:他不明白為什麽明明自己占據了地利,明明兵力遠勝過對麵的敵人,然而防線卻仍然在一點一點的被蠶食,現在看來,如果不是那連著七天的暴雨,也許魏軍已經啃下了整條防線,然後逼得他隻能帶著大軍與準備繼續乘勝追擊的魏軍野戰了!

    他想不明白,被他責問的眾將或許有人想得明白,然而卻不敢說--因為從結果倒推,當初遼軍決定在老哈河穀地建立陣地與防線與出榆關的魏軍對峙死守,現在看來就是一步徹徹底底的臭棋。

    誠然,如果是傳統的軍事會戰,那麽遼軍無論如何都會占據巨大的優勢以至於讓這裏成為無可撼動的銅牆鐵壁,可問題就在於魏國的火槍實在太適合陣地攻防,那種武器分明就是為了這種血肉磨坊一般的廝殺而打造的,換做以往的大軍團會戰,在極寬廣的範圍鋪開大軍,一次衝鋒或者反衝鋒或許就能直接導致整個戰場形勢壓倒性地朝著一方傾斜,任你火槍成林,也難以對抗大勢;然而換成這種被打造成五步一拒馬十步一壕溝,望樓堡壘鋪天蓋地的陣地,那麽可以以各種角度、編隊覆蓋戰場的火槍就成了讓人打心底發寒的凶器。

    試想一下你是一個遼卒,你聽到鼓聲,這代表著又一場廝殺的開始,你的上司要求你跟幾十個同袍一起越過陣地攻擊對麵的敵軍--別問為什麽是幾十個,因為人多了就是給對麵的火炮當靶子,你提著刀小心翼翼地借助地勢起伏或者夜色摸過半片戰場,然後準備跳下壕溝抹掉對麵魏卒的脖子,然而你發現此時前方突然出現了一把泛著黑光的火槍(當然也有可能是好幾把),隨著一陣硝煙,你眼前一黑,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遼人都是這麽還沒摸到魏軍就死在半道上的。

    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讓魏軍奪下了一段防線,有了防線作為依托,就不再是必須消耗人命的仰攻,而是各自占據地形後的拉鋸,遼軍這些天不知道吃了多少虧,雖然多少總結出來這種仗該怎麽打,卻怎麽也做不到像守城一樣靈活--隻能說遼軍野戰無敵的固有印象和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定下的依托老哈河穀地防守的策略實實在在地讓前線遼軍踩進了大坑。

    當然,就眼下的情況來看,形勢還是樂觀的,起碼雙方都折損了不少精銳兵力,再這麽耗下去,先撐不住的肯定是魏軍,這場仗是魏國的北伐,主動權在魏國手裏,隻要能把魏人打退,對於遼國來說就是勝利--所以耶律培咆哮歸咆哮,但也還沒完全失去理智,直到。

    他聽到了從屁股後麵突兀響起的喊殺聲。

    “怎麽回事?”大帳中不少人都納悶抬頭,這可真夠稀奇的,來自前方防線上的喊殺聲這些天都快聽吐了,可來自身後的還是頭一次,無論怎麽想魏軍都不可能越過防線飛到身後,有這樣的能力他們還會在這裏死啃這麽多天?那他娘的身後到底哪兒來的敵人?

    謎底很快就揭曉了。

    “將軍!魏人!防線後方出現好多魏人!”

    眾所周知,一道從設計之初就被定義為人命消耗器敵我絞肉機的防線,最脆弱的地方一定不是前方或者側翼,而是囤積後勤糧草乃至傷兵民夫的後方,對於一道用意在於阻攔魏國精銳中軍北上路途的防線來說,後方是完全不設防的,畢竟遼國防線綿延數百裏,魏軍小股兵力越過來沒用,可大軍--有斥候巡弋大軍怎麽可能飛過來?

    所以耶律培一開始還以為是小股敵軍準備放火燒大營或者糧草,而這兩點在開戰之初他就早有準備,定然不會讓魏人偷襲得手,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錯了,甚至錯得離譜,因為每一個成熟的將領都可以通過喊殺聲判斷出敵軍的大致兵力--而來自屁股後麵的廝殺聲音明顯說明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小股敵軍,而是他娘的大部隊在進攻防線的後方!

    當耶律培和一眾將領火急火燎地登高遠望時,看到的便是幾乎半個大營都陷入混亂的場景。

    此時唯一還能給耶律培安慰的,大概就是正麵的魏國中軍並沒有發起進攻,這很詭異,隻能說明兩麵魏軍的信息並不互通--這可能是因為敵軍主帥在等待自己露出破綻,但更有可能是因為地形原因導致兩邊的敵軍不能互相傳遞訊息,而這也就能讓耶律培有機會先壓製身後的敵軍,然後再穩固防線,避免同時被兩麵進攻的命運。

    而事實也如同他預想的那樣,為了麻痹正麵的敵軍,耶律培甚至沒有抽調太多兵力,他親自帶兵在大營中與李正然部廝殺,一點一點穩定混亂,安定士氣,眼看著就要將亂象遏製,並且將敵軍趕出大營,但很快正麵防線的喊殺聲就當頭潑了他一盆冷水,讓他在暑日裏如墮冰窟。

    正麵魏軍也進攻了。

    這不能說耶律培的決策是錯誤的,畢竟光靠大營內的兵力與李正然部接戰綽綽有餘,他不想糾結這些敵人到底是從哪兒飛來的,隻要穩住後方,且正麵敵軍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進攻機會,那麽一切都還能挽回,然而顧懷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隻是前線的些許騷亂,隻是幾處晴空下明顯的煙柱,再加上之前得到的右路軍的軍報,就讓顧懷意識到,他一直等待的時刻,來了。

    防線正麵和背麵的魏軍都發起了最為猛烈的攻勢,尤其是顧懷的中軍,幾乎是舍棄了火槍在陣地上的防禦優勢,借助火炮的覆蓋拚命向前推進,因為顧懷和李正然都很清楚,當顧懷的中軍推進到遼軍的大營,與李正然的右路軍完成夾擊,那麽老哈河防線的這八萬遼軍,就算是完了。

    這一場廝殺一直持續到了深夜,正麵魏軍的進攻三次被打退,又三次卷土重來,當黎明即將破曉的那一刻,遼軍的抵抗意誌似乎終於喪失殆盡,還活著的遼卒借著夜色開始潰敗,逃離了這片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是遼國最佳選擇的戰場。

    等到天明之後,除了尚在大營中負隅頑抗的數萬精銳,外圍的遼軍幾乎都逃光了,顯然耶律培是認為這裏畢竟是遼國的國境,隻要占據大營死守,他總能撐到援兵到來,然而他很快就發現魏軍的進攻停止了,得以恢複交流的右路軍退出大營,而正麵的中軍也不再進攻。

    是放棄了麽?答案是接下來整整半日沒有間斷的火炮轟炸大營。

    遼軍的士氣徹底崩潰,耶律培舍棄大營率軍突圍時又遭魏軍騎兵反複衝殺,屍體堆積如山,西拉木倫河為之斷流,遼軍主將耶律培被俘,押至中軍大帳時,魏國靖王親自勸降,然而耶律培卻始終不發一言,最後隻能被推出斬首。

    在遼人眼中固若金湯的老哈河防線,這片吞噬了數萬性命的河穀,被魏軍踏平了。

    正麵十餘萬遼國精銳兵力先後在陣地上填命,被右路軍中軍圍攻,最後活著逃出去的不足三萬人,且多半意誌徹底崩潰,與此同時大勝後魏軍並沒有休整太多時間,李正然奉命繼續率領右路軍沿著被突破的防線快速行軍至大慶府東南地域,卡住東線大軍回援的關鍵交通節點,而左路軍陳平部則是趁著中軍大勝的契機佯攻澤州,實則切斷澤州與大慶府的聯係,等待中軍從正麵壓上,就此三路大軍形成直徑一百七十餘裏的包圍圈,將遼軍中線、東線潰敗後的五萬七千兵力,以及西線緊急馳援過來的三萬遼軍,合計近九萬遼人壓縮包圍至大慶府南部地域,隻待一聲令下,便從三麵發起進攻。

    誰能想到,隻是短短數天,原本以為能徹底擋下魏軍的防線,居然就變成了這個模樣?正麵完全被捅穿,東線已經處處漏風,西線雖然尚且完整但澤州已經不再是魏軍必攻之地,隻要吃下這剩餘的九萬遼國敗軍,擺在魏軍麵前的,就隻剩一個大慶府了!

    而越過大慶府,三路大軍會師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擺在他們麵前的,就是通往上京的寬廣大道。

    上京的門戶,就要被打穿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