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白馬踏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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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將貫穿上京的主街染成了血河。
外城的邊緣,顧懷勒住踏雪的韁繩,看著又一支白翎軍被鐵騎碾碎在酒肆殘垣間,這些契丹貴族子弟把綢緞纏在手掌與彎刀之間,像他們祖輩狩獵狼群時做的那樣,箭樓上垂落的旌旗拂過他的身邊,旗麵金線繡著的狼頭正在火焰中扭曲。
從魏軍入城,到整座城池都燃起戰火,一切發生得太快不僅很多魏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是一味地揮刀廝殺之外,連城內的遼人,似乎也還沒從帝都的陷落中回過神來,在這一刻展露出眾生百態。
“少爺!”王五突然暴喝,街角茶樓二層的窗欞炸開,已經等待這個時機許久並且前後躲過三波魏卒掃蕩的遼人擲出手裏的短刀,越過幾撥親衛直直射向馬上的魏國藩王,踏雪長嘶人立,短刀擦著馬鞍砸進青石板,碎石飛濺處很快被腳步淹沒,十餘個親衛以自己的肉身護住了馬上的顧懷,而顧懷隻是冷冷一句:
“讓開,孤沒事。”
親衛們再次散開,刺客的下場也展現出來,王五的大戟捅穿了他的胸膛,將人釘在茶樓外斑駁粗劣的壁畫上,畫中飛天手中的箜篌琴弦沾了血,彷佛在穿堂風中發出嗚咽般的顫音,一塊玉佩掉在地上摔成兩瓣,顧懷示意親衛撿起,上麵刻著的遼文大概是在講述這個刺客的來曆。
他差一點就成功了,如果大魏率軍北伐的靖王死在了上京城破的這一刻,大概會是之後數百年史書上都避不開的濃墨重彩一筆?想必這個遼人的名字很值得被記住,因為他差一點就能成為天下第一刺客,或許在中原王朝的傳唱度上,不會輸給荊軻。
但顧懷已經沒了記住這個刺客的興趣這是他入城之後遭遇的第幾波刺客?上京開始陷落之後,好像所有遼人的憤怒都集中在了他一個人身上,每一個遼人都想要他去給那個曾經戰無不勝的大遼陪葬,這些能人異士在這個時刻根本沒有想著跑,哪怕他們輕易就能在城內處處廝殺的混亂中做到這一點,但在看見那匹純白的踏雪意識到馬上人的身份時,他們總忍不住想要拋下一切試試能不能在一切落幕之前就完成萬裏疆域,無數子民的複仇。
就好像所有人都默認了,當魏軍衝進城門,越過城牆,在外城展開殺戮與征服的那一刻開始,上京的陷落就已經注定,而與之響應的,是當初由漠北出草原,征戰天下百年,氣吞萬裏如虎的大遼,從今天開始就要成為曆史裏的塵埃的未來。
很難想象這一刻城內那些遼人的絕望,恐慌,失落,彷徨,傷感,憤怒...各種各樣的情緒,各種各樣的想法,當初曾在汴京發生的,如今正千百倍強烈地在這裏上演,魏軍的推進速度不算快,畢竟上京太大,也太繁華,這裏過去近百年都是遼國的中心,難以想象的財富集中在了這座城池裏,士卒們難免會受到影響這種推進速度很明顯給了許多遼人逃跑的時間,因為魏軍此刻實際上還沒能控製北門與東門,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大多數平民以及被殺散的士卒隻是如同無頭蒼蠅一般滿地亂竄,然後被以小隊形式席卷街道市井的魏軍一一清掃,任何身著軍服或者手持武器的目標都會被當場擊殺,幾乎染滿了整個上京外城的血,也沒能讓城裏的遼人有絲毫冷靜。
契達門轟然倒塌的時候,內城護城河裏的錦鯉正在成群結隊地環繞浮屍,這裏原本應該成為魏軍攻上京的第二處緊要戰場,畢竟光攻下以牧場、田產、遼漢混居地為主的外城其實並不足以讓整個上京陷入癱瘓,依靠足夠的人口和內城牆、護城河,上京完全可以再建立起一條阻截魏軍的防線,然而這一點終究沒有實現或許是因為覺得這樣做沒有意義,畢竟半個遼國都已經被魏國打穿,更何況一個區區內城?也或許是遼帝過早地退下了城牆,那麵旌旗雖然還立著,但最後的人心,已經散了。
這倒是給魏軍省了很多功夫,以右路軍李正然部的魏國重騎為先鋒,在清掃了大部分外城確認半個上京已經陷入癱瘓,無法再組織起有效反攻後,魏軍開始攻打內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前後十一任遼帝曾經休憩走動處理政務,俯瞰這偌大帝國的宮城,在不一的情緒中,等待著這場大戲的最後落幕時刻。
“讓路!讓路!”從西域千裏迢迢而來的胡商帶著駝隊撞翻了路旁的胭脂鋪,琉璃瓶落下在青石板上綻開七彩,穿鎖子甲的粟特武士揮動彎刀,驅趕著擋在麵前的遼人,在發現有魏卒殺到近前時,還下意識揮動著武器保護著自己身邊的胡商,下一秒魏卒扣動扳機,駱駝嘶鳴著跑遠,一整個商隊血染當場。
冤麽?看起來有點冤,畢竟人家又不是遼人,但考慮到這個時間點了還敢穿金戴銀地往街上跑好像又不怎麽冤。
住在河畔的浣衣女被潰兵衝進金水河,死死抱著洗衣槌漂浮,她不斷撞上河裏沉浮的屍體,恍惚間河水似乎已經完全被染成了血色,水麵倒映著河岸上的廝殺,戰馬的馬蹄踩在街麵上聲音清脆,馬上的魏軍士卒高舉“魏”字大旗,大多時候看也不看那些亡命奔逃的百姓一眼,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偶爾會有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守軍或者私兵與魏軍正麵撞上,刀鋒劃破空氣的聲音和慘叫總是一起響起,結局總是以魏軍的勝利而告終,這一幕倒頗為諷刺地像是這幾年以來魏遼大戰的縮影。
街尾的小食攤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掀翻了,有人抱著匣子埋頭狂奔,卻在半途就被人搶走了一輩子的積蓄,圍牆上蹲著周遭最招人厭惡的閑漢,正對著突進的魏軍拍手叫好想必江山的顛覆對於他來說是件難得的樂子事,畢竟生活再爛又能爛到什麽地步?但透過不時模糊視線的水花,浣衣女好像看到,那閑漢因為笑容而彎起來的眼角掛著沒幹的淚痕。
再往後就看不到了,生活了一輩子的街巷走到了尾,穿行內城的金水河也有橋洞,浮屍層層疊疊地擠在那裏,莫名讓人想起洗完了沒扭堆疊在一起的衣物。
轎輦卡在酒肆殘垣間,轎夫不知道跑去了哪兒,換上平民服飾的文官跑回了自己家,騰空了裝書典的箱子用來裝錢財,房門突然被推開,十三歲的幼女驚恐地問著什麽,文官卻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外麵傳來不知源於何人的吼叫,文官一個激靈,突然暴起拔下釵子劃破了女兒的臉,然後將滿臉鮮血的女兒推到了床底,推開門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熔化的金漆落在龜趺碑座上,掌管祭祀的契丹宗室正在焚燒曆代遼帝畫像,不時有子弟跑過來喊著魏軍攻到了何處,離這裏還有多遠之類的,但他臉上的神情都沒什麽變化,這裏在宮城之外的禦道上,是魏軍進攻宮城前永遠繞不開的地方所以去擔心魏軍的行蹤根本毫無意義,等到火盆中那些或英武或睿智的畫像都燃燒得差不多了,他用鑲翡翠的裁紙刀割開自己咽喉,鮮血噴灑在太祖耶律阿保機的殘餘畫像上,映得畫中僅剩的狼頭腰帶泛起妖豔的紅光。
三百個仿唐時所建太學裏讀書的斡魯朵生撞開了武庫大門,拿起那些平日裏用來強健身體的武器,迎上了破門而入的魏軍,領頭的魏軍騎士高坐在馬上,斡魯朵生們看清了那極冷的眼神裏浮起的一絲不屑,然後嘶吼著用自己的血給這個讀書的地方加上了一些鐵鏽味。
整個內城,也一點一點被戰火吞噬了,洪水一般成群結隊的魏軍從街道上衝殺而過,殘肢斷臂堆滿了街的兩邊,原本該守城死戰的遼卒被追得四散奔逃,城門被接管,重地被攻下,那匹白馬就這樣在萬軍從中走過外城,走過內城,看過江山傾覆時的血與火,然後停在了這一段長長旅程的最後終點前。
宮門外護城河上的吊橋鐵索正在崩裂,北院樞密使蕭兀納用戰旗裹住外翻的腸子,揮刀指揮著最後的幾十個禁衛衝向對麵的鐵甲洪流,宮牆方向突然傳來轟鳴的鍾聲,卻不是收兵的信號,而是守軍將銅鍾推下城牆充當滾石,聲浪撞在宮城坊的牆上,驚起某個方向的夜鴉,如同飄散在暮色中的紙灰。
王朝的喪鍾就這樣被敲響,士卒潰散,將領身死,沒等魏軍發起下一次進攻,宮門突然大開,二十八個漢官抱著衙門的賬冊跪倒在路邊,為首的老臣將遼國官印舉過頭頂,官袍下擺卻不斷滲出腥臊的液體。
“吾等漢人罪臣恭迎王師...”標準的漢話卡在了喉嚨裏,在遼廷任職了幾乎一輩子的老漢人看見魏軍前鋒正在用長矛挑殺從廣安門逃出的宮娥,那些穿著蹙金繡裙的少女像被撕碎的蝴蝶般墜入護城河,鐵血肅殺的味道,幾乎充盈了整個宮門,剛才還在想同為漢人,此刻率眾投降,或許能保住性命,保全家族,甚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然而現在卻是不怎麽確定了。
“宮門是你們開的?”馬背上的顧懷撫摸了一下劍柄,問道。
“是,吾等見王師連破外城內城,料定王師下一步必是進攻宮城,所以趁機買通宮門禁衛,才得以...”
“你們怎麽開的,付出了多少努力,孤不感興趣,”顧懷說,“但孤很欣賞你們此刻的行為,入列,隨孤入宮,同為漢人,今後孤治理遼境,還缺不了你們。”
老臣的心頭猛地升起一股狂喜,有了此刻顧懷的表態...幾乎就意味著這二十八人以及背後二十八個漢人家族的保全!至於什麽忠義...既然能給遼人當狗,又怎麽會在意這些?
倒是一旁的王五有些不忿了:“少爺,就這幫趨炎附勢的牆頭草,您真要...”
“這是做給其他在遼國為官的漢人看的,”顧懷說,“品性是否可憎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他們,就能分化遼人和在遼國生活的漢人,這會省下很多戰後重建的功夫。”
他朝著宮城方向揚了揚下巴:“當然,事後肯定還要著重調查一番,隻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說他要在城裏等我,而現在,我來了,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做好準備。”
仿佛回應他的話語,一道火龍突然從遼國太廟方向騰起,漢白玉碑林在烈焰中劈啪炸裂,曆代遼帝的功績化作漫天飛星,與此同時宮城的數個位置都起了火,滾滾濃煙衝向天空,這意味著什麽,根本不用多想,幾個遼廷漢臣幾乎下意識地想跪下去,來為那位遼國皇帝的最後氣節送行。
但在周圍親衛的注視下,他們忍住了。
王五也是一怔,隨即開口道:“少爺,這遼國的皇帝老兒...倒也剛烈,看起來是不打算見您啊。”
顧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輕笑道:
“不,我很確定,他會等我的。”
“為啥?”
“可能是因為之前城外見的那一麵讓我發現,本質上我和他或許是同一種人?而我們這種人,是不會選擇這麽不體麵的退場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