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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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是個很少開玩笑的人。”
顧懷環視著這混合著草原民族與中原漢族建築風格的大殿,淡淡道:“你可以不用死。”
“然後成為你用來分裂穩定遼國萬裏疆域的工具?”遼帝嗤笑道,“你以為,朕會怕死?”
“陛下你當然不會怕死,怕死的皇帝是不會留在上京死守的,”顧懷搖頭,“但形勢既然已經成了這樣...”
“正是成了這樣,”遼帝放下一直托腮的手,隨性慵懶的氣質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身為帝王該有的威嚴,“朕知道你想說什麽,逃也逃不了,死又不合算,既然對以後的天下好奇,那完全可以被你俘虜,被封個你們漢人朝廷裏有過的...朕想想,‘安樂公’?想必漢人的史書上還會對朕多加美化,就算生前,輕鬆寫意地活到死總是沒什麽問題的,草原禍患一日一靖,你就會讓朕一直當個讓你一統天下的進程至少快上一二十年的招牌。”
顧懷沒有說話,因為硝煙而越發英氣的臉龐上,也沒有任何笑意,但顯然是默認了遼帝說的這番話。
“可憑什麽?”遼帝同樣麵無表情,“草原的鷹要麽折斷翅膀墜落山崖,要麽在最後一次俯衝時撕開獵物的喉嚨,你見過跪著啄食殘渣的鷲鳥嗎?”
“但總歸還是能談一談的,不然孤想不明白為什麽陛下你會選擇在這最後的時刻見孤一麵,”顧懷說,“難道就非得說點場麵話?這未免也太矯情了。”
“你連場麵話都不想說,還想勸朕投降?”
“真要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之類的話,陛下你真想聽?”
大殿裏安靜下來,隻能隱隱聽見遠處宮城某些角落傳來的喊殺聲,遼帝又恢複成了單手托腮的模樣,思考片刻後點頭:“確實不太想聽。”
他擺了擺手,一旁的宦官不知從哪兒摸出個托盤來,上麵擺著兩個酒杯,遼帝端起一個,朝著顧懷遙遙一舉:“那就不說場麵話了,喝了這杯酒,朕就願意談。”
顧懷沉默片刻:“想談,但不敢喝。”
“朕也喝了。”
“可陛下你想死,孤還不想死。”
“之前城外你能來回應朕的邀請,朕還以為你是和朕一樣驕傲的人,而驕傲的人不就應該在這時候更驕傲一點麽?你是贏家,連和輸家喝杯酒的氣度都沒有?”
“沒氣度就沒氣度吧,這和城外那次會麵不一樣,孤對身邊的人有信心,哪怕那時陛下你想留住孤,也做不到,但現在不同,孤不能出事,起碼此時不能出事。”
遼帝點點頭,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看起來那杯酒確實沒什麽問題,大概真的隻是想在落幕之前和這個自己生平最大的對手共飲一杯,一起看這偌大帝國的傾覆?
顧懷看著他表演的獨角戲,問道:“既然不願走,也不願死,更不願降,那陛下你在這裏等孤做什麽?之前城外時陛下你說過失望兩個字,但眼下看來,如此優柔寡斷,孤才是真的有點失望。”
“百年的戰爭都過來了,不急在這一時,”遼帝放下酒杯,“朕和你眼下都有時間你說有個未來想讓朕親眼看一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先說說吧。”
顧懷沒有回答,殿外忽然傳來些聲響,準確的說,是九十九級玉階下的人群似乎發生了些喧鬧,顧懷微微皺眉,魏老三立刻轉身離開,片刻後回來,輕聲說了些什麽。
“看起來遼國的軟骨頭比預想之中的多很多,”顧懷抬頭看向遼帝,“投降的官吏武將已經過百了,他們現在就在殿外,等著舊帝殯天。”
“或者覲見新帝,”遼帝輕笑一聲,“事已至此,朕不會怪他們,你和朕都清楚,遼國草原外的兩京四道,至少幾十年裏你都沒辦法遷徙漢人填充,殺一部分留一部分是必然的事情,他們盡了本分,另謀出路很正常。”
“孤不會在這裏登基。”
“可惜,朕原本以為你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踩著破碎的遼國山河,在遼國百年帝座上成為天下的新主,是多棒的一個畫麵你居然不想要?”
顧懷沉默片刻,說道:“看,其實孤一直覺得,陛下你的眼界,是真的很淺。”
“朕的眼界很淺?”遼帝怔了怔,“你知不知道,在朕登基之前,遼廷大部分人是不主張東征西討的,他們甚至還想與魏國議和隻要魏國按時朝貢,他們可以容忍南方存在一個孱弱的國度,是朕!是朕登基後才親手打下半個西域,懾服整個草原,將兩京四道死死紮在了魏人的腦袋上,差一點朕就獲得了整個天下,朕的眼界還淺?”
“陛下你問孤以後會怎麽治理這個天下,好奇這個魏遼爭霸結束後的天下會變成什麽樣子,但其實從一開始陛下你就錯了,‘天下’這兩個字,其實並不止魏遼影響力散播到的這些地方。”
“你是說西域,南洋?”
“更遠一些。”
“倒是有商隊從西域千裏迢迢來到上京,說過西域以西還有大片廣袤的土地,”遼帝皺眉道,“但那裏的人茹毛飲血,有什麽可征服的意義?”
“其實這是難免的事情,一個有為的君主,就必須考慮治下百姓的吃喝,朝堂的平衡,身旁的敵國,考慮太多現實的東西,就很難有精力去想那些遠大空的事情,孤覺得陛下你還年輕時,在未登基前,或許也曾好奇過一直往東或者往西走,最後會到達什麽地方,但自從你登上這把龍椅,這些想法就從未再出現在你的腦海裏過。”
遼帝頓了頓,沉默下來。
大概每個少年人都會有各種各樣奇怪的夢,有的想要飛上天空,有的想要深入海底,有的想要一直往一個方向走看看世界的盡頭在何處,他們有的人嚐試了但放棄,有的人失敗了卻堅持,還有更多的人,芸芸眾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放棄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最後將所有視線投注在生計、得失等等能握住而不是空想的事情上。
“朕知道你想說什麽了,”遼帝開口道,“你想說,從一開始,你就不像朕,隻想著魏遼的這一畝三分地?你的視線落在更遠的地方,往西還是往南?朕知道你在江南做了些什麽,也知道你在用柔和的手段鼓勵江南的百姓商賈下南洋,搞海運,難道從那時開始,你就在考慮擊敗遼國之後下一個征服的地方?說實話,朕有些失望。”
“孤的確是把目光放在了更遠的地方,而且孤也知道陛下你為什麽失望,無非是覺得打敗了自己的對手居然是這樣一個好高騖遠的人而有些煩躁,的確,在現在這個時代,一個國家的實際控製區域隻能有那麽點,征服更遠的地方?或許可以成功,但絕對沒有懷柔或者遙控的手段來得收益大,事實上如果不顧一切地遠征擴大帝國疆域,最大的可能就是把整個國家拖垮,其實遼國的萬裏疆域已經很讓人吃驚了,而這還是因為草原民族的部落聚居以及遷徙性質才導致有了成功的可能,一旦孤在打敗遼國後還不知足,那麽孤絕對會自食惡果。”
“那你...”
“但不征服,不代表不過問,”顧懷說,“這個世界很大,比陛下你想象得要大得多,往北往南往西往東,都會是新的世界,魏遼之間廝殺了百年,以後或許也還會有其他的國家在這片土地廝殺,中原王朝改朝換代,草原民族再度崛起之類的,什麽時候,才能有人想要去看一看這個世界的全貌?”
他歎了口氣,輕笑著:“所以孤不打算讓有些被推遲的事情再被推遲一遍,大海遼國放棄的這片大海會是孤達成這個目標的最好手段,當然,這或許會需要很多年,而且與此同時孤還要學著治理國家,學著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但花上十年,幾十年又何妨?孤絕對不會像陛下你一樣隻考慮著南侵吞並魏國,北伐的勝利並不隻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魏遼之間的爭霸算什麽?還有那麽多事情可以做!河北的造作司已經試做出了新式的機器,隻需要燒開水,就能取代人力,它會慢慢改變這個時代!孤建起來的海軍和船隊,難道真的隻是為了下南洋?一條******孤就會滿足?錯了!孤要讓大魏的海軍駛遍海上的每一個角落,去那些故事裏的天涯海角看一看,告訴那裏的人這世上還有個國家叫大魏!”
“孤還年輕,孤很年輕,所以這些事,孤有很多的時間去做,也一定能做完。”
看著眼前意氣飛揚地說出這番話的年輕人,聽著那話裏透出的讓他都感到戰栗和興奮的野望,遼帝沉默許久,才笑道:
“說得連朕都有些好奇了。”
他再次喝了一口酒,突然眉頭微蹙,顧懷開口:“活下去吧,如果你覺得這個未來還值得看一看,那就替孤減少一些這路上的麻煩。”
遼帝搖頭:“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這些話你沒有說早一點。”
“為什麽?”
“因為這酒裏下了牽機,就是在你們中原最有名的那一種,”遼帝平靜道,“當然,也不算可惜,因為你沒有喝,這就讓你說的那個未來有了一絲成功的可能性。”
顧懷看著那微躬著腰,哪怕聽見了遼帝和魏國藩王所有對話,也一動不動捧著托盤的宦官,看著那一杯酒,沉默片刻後笑了一聲:
“這就有點不講究了。”
“隻要你一死,魏國立刻便要分崩離析,這也算是朕身為遼國的皇帝,能為逃入草原的遼人做的最後一件事,隻是你這個人實在是不講什麽體麵,也不喜歡搞場麵活,不陪朕喝一杯共赴黃泉的酒,而朕要是再多勸一句,你怕是就能直接發現了。”
“所以我們終究還是不一樣。”
“是啊,不一樣,”遼帝點頭,“不止是這些小節,更大的區別在於你我心中所想...我的確是沒有你那樣的野望,在我看來,或許南下吞並魏國,就是我一生所能達成的最大功績,但也許就是因為你和我不一樣,所以到最後,贏的才是你。”
說完這些話,他的臉色依舊很平靜,但幾道黑線已經爬上了他的脖頸,他艱難地扶著扶手站起身,看向顧懷,輕輕一笑:
“皇帝有皇帝的宿命和死法,朕的確很好奇,但朕的故事也就隻能到這裏了,以後這天下,你替朕,多看一看。”
“再見。”
顧懷輕輕點頭:“再見。”
遼帝有些蹣跚地走向散朝時走過千百次的珠簾,一旁的宦官亦步亦趨,在遼帝掀起珠簾,身影逐漸消失時,他跪下用遼語悲愴地高喊道:
“恭送大遼皇帝殯天!”
鍾聲響起,環繞大殿,殿外在玉階下或焦急不安,或心如止水,或滿懷警惕等待的人們同時抬頭望天,片刻之後,不知道是誰率先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然後踏上了那長長的玉階。
而與此同時,顧懷也扶劍走到了那代表著遼國皇權的龍椅前,沉默許久之後,他轉身,解下佩劍,坐在了那遼帝曾坐過的位置,將龍淵放到一旁,靠在了龍椅的扶手上,等待著遼國降臣的覲見。
自此天下易主,一統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