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 遠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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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女子,而且是容貌才學都無可挑剔的女子,用這種卑微的姿態和語氣祈求著不要給她一個殘忍的**,那麽就往往代表她在這段感情裏已經開始了沉淪。
沉淪,這個詞就很恰當,它不像沉迷那樣輕巧,又不像沉沒那樣徹底,那種想要得到,卻又害怕答案的心情,就像是即將溺亡的人浮在海麵上,窮盡目力,也找不到能抓住的東西,此刻的崔茗,那雙曾讓無數人傾慕的秋水剪瞳裏,盈滿了破碎的光,帶著孤注一擲的脆弱與哀求,死死地、近乎絕望地看著顧懷。
如今的顧懷,早已不是當年初入河北、滿身煞氣銳利如刀的年輕侯爺,他經曆了太多生死、權謀、背叛與犧牲,看透了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也背負了最沉重的責任,他怎麽會看不明白,此刻崔茗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混雜著愛戀、不甘、怨懟與卑微祈求的複雜情緒,究竟意味著什麽?
但顧懷隻覺得是崔茗把她自己也騙過去了。
從第一次在那扇軒窗外看見她時開始,這個美得傾國傾城的女子一直都那麽像個精致的瓷娃娃,沒有太多表情,也沒有太多可以讓人感受到她真真切切“活著”的氣息,有時候顧懷會覺得世家這種東西是真的挺可怕的,每一個世家子弟都會為了家族的延續甘願奉獻出一切,隻是因為崔老太公的一個念頭,崔茗就可以在清河的那棟宅子外用命來賭顧懷會不會鬆口,當時的顧懷哪怕見慣了生死,但戰場上的死亡和一個女子無辜地死去完全是兩個概念。
他選擇了退一步,而就是那一步,讓崔茗走進了他的世界裏。
可從那一天開始,崔茗真的有哪怕一秒鍾,是為她自己的想法而活著麽?
活著的人會有欲望,上戰場廝殺的士卒想立功升軍職,當官的讀書人想治國平天下或者想撈一筆,菜市場賣菜的小販會想菜價漲一點,碼頭上工的漢子會希望今天的工錢多一些好給自家孩子帶點饞了很久的吃食。
而顧懷覺得崔茗沒有,軒窗後的那一眼,是崔氏早已安排好的段落;她會治政會琴棋書畫,是崔氏刻意的培養而不是愛好;她走到顧懷身邊,做過侍女做過女官如今接過了盧何的擔子,不是因為她想,而是因為崔氏需要。
顧懷可憐她,真的。
當初在清河帶走她或許是出於這個原因,後來讓她在身邊做了侍女可能是這個原因,讓她進幕府當女官希望她能用另一種方式生活下去,更可能是這個原因但讓顧懷失望的是,直到今天,直到這場他原以為開誠布公並且兩人都彼此存在默契的談話中,崔茗卻依然這副模樣,她到底要騙自己到什麽時候?就算顧懷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算清河崔氏實際上已經變成了蜀地崔氏,就算她現在已經是幕府的掌控者崔老太公已經無法再對她施加影響,她還要繼續像個沒有感覺的瓷娃娃一樣活著?
正堂裏隻剩下爐火燃燒的劈啪聲,還有兩人之間沉重得幾乎凝固的空氣,顧懷沉默了許久,也想了許久,久到崔茗那強撐著哀求他不要開口的勇氣幾乎要再次潰散,他才開口道:
“看起來你猜到了我要說什麽。”
崔茗輕輕咬了咬唇。
“這樣也好,”顧懷歎道,“其實在來的路上我還一直很犯愁該怎麽開口才不顯得突兀,畢竟我們之間的關係從開始就是筆糊塗賬...總之,你也知道的,這麽久下來,崔氏的心思我早就已經清楚了,說實話麵對一個曾經想通過送出家中女子來控製我的世家,我沒把刀提起來,能讓他們在蜀地再次興盛,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當初崔氏的支持終究讓我經略河北的過程順利了很多,但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該理清了。”
崔茗依舊沉默。
顧懷說:“其實你可以就這樣活下去,選擇你自己喜歡的方式,不用再考慮崔氏,也不用再讓自己做那些不願意做的事情,這世上有很多人都想擺脫沉重的東西然後擁有新的生活,你有這個機會,不要浪費。”
崔茗嘴唇輕輕顫動了一下,然而顧懷沒聽清,隻是繼續說著:“我會把所有事情處理好,你可以和崔氏一刀兩斷,從此...”
一個短促而尖銳的音節,如同被強行擠破的氣泡,驟然打斷了顧懷的話,顧懷這次聽清了,她說:“不。”
不。
有選擇固然好,但很多時候,有些選擇,是多餘的。
顧懷愕然看向崔茗,隻見她猛地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裏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絕望之下迸發出的、孤注一擲的勇氣!她死死地盯著顧懷,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那個字,胸腔劇烈起伏著。
顧懷沒聽清她之前唇齒間模糊的囁嚅,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這個斬釘截鐵的“不”字。他皺起眉頭,看著眼前這個似乎瞬間從柔弱變得無比倔強的女子,一種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他沉默片刻,惱道:“不?我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到底想怎麽樣?你自由了!你可以去過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不必再...”
“顧懷!”
她第一次,沒有叫他的爵位,沒有叫他的官職,而是直呼其名。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正堂,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讓顧懷瞬間怔住。
崔茗無視了他臉上的驚愕和隨之而來的陰沉,她仿佛衝破了某種無形的枷鎖,那些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委屈、不甘和渴望,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衝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理智。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破碎的餘韻,卻異常清晰、無比堅定地砸在顧懷的心上。
“是喜歡的。”
說完這四個字,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幾乎站立不穩,目光下意識地想要再次遊移開去,避開顧懷可能的審視。
但就在目光即將徹底逃離的前一瞬,她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倔強,強迫自己重新迎上顧懷的目光,這一次,那破碎的秋水剪瞳裏,不再有幽怨,不再有哀求,隻剩下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帶著痛楚的坦然和確認:
“是喜歡的。”
她重複了一遍,聲音更輕,卻更堅定,看著他,給出了結論:“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七個字震得顧懷腦中一片空白,可能是話裏帶著的意味太多,也有可能是崔茗從未有過的神態讓顧懷有些陌生,他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那個永遠清冷自持、將所有情緒深埋心底的崔茗,那個自己以為永遠會像個雕塑一樣沒有表情的女子,此刻竟然如此直白、如此不顧一切地喊出...她想和他在一起?!
顧懷震驚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份不容錯辨的、熾熱而絕望的情感,那情感是如此強烈,如此純粹,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他心中的煩躁和惱怒瞬間被這巨大的衝擊衝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和...一絲被這強烈情感擊中的悸動,但他立刻將這絲悸動壓了下去,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冷酷。
“別再騙自己了,崔茗,”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疲憊和洞悉,試圖用理智的冰水去澆滅那團火焰,“也...別騙我。”
他試圖將她這驚人的表白歸結為絕望下的衝動,或者更深層次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欺騙”直到今天仍未走出來的對家族的執念?對這幾年跟在他身後的習慣使然?或者僅僅是對安全感的病態依賴?
可都不像...不像之前的任何一次試圖靠近,也不像之前那種逢場作戲的曖昧,夜襲的時候,下棋的時候,車廂裏獨處的時候,她給他梳頭發的時候,因為政事而有分歧的時候...都不像這一刻,美到極致的瓷娃娃打碎了她的外殼,露出裏麵熾熱的、滾燙的溫度。
她說:“我究竟騙你什麽了?”
“為什麽就不能,是從當初離開清河開始,我就認定了,這輩子隻會嫁給你?我隻是個女子!小時候我就明白這輩子會和一個人走,他就是我的天,我不能像你那樣哪怕一個人也能走下去!但我隻能像個影子一樣躲在角落裏看著你,每次一靠近,你都會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就好像我永遠都不會感覺到心疼一樣!”
“你已經推開我很多次了!用你的疏離,用你的‘責任’,用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為你好’!不是麽?!就因為我是崔氏送出來的女子,你從來都提防著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讓我留下那你為什麽要帶我離開清河?對,你會說,是不想看見我死在那間宅邸外麵,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早知道後麵會這樣,我寧願死在那裏!”
“你隻看到崔氏的算計,隻看到我姓崔!你看不到我為你端茶送水,梳頭穿衣,看不到我為了理順那些錯綜複雜的糧道、戶籍、軍需,有多少不眠夜!看不到我每一次看到你風塵仆仆歸來,滿身疲憊卻還要強撐時,會覺得難受!更看不到我每次看到你和李明珠...看到你們站在一起時...那種...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的情緒徹底失控,嘴角扯出一個淒楚而嘲諷的弧度,淚水模糊了視線,卻依舊死死地盯著顧懷,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烙下印記:
“顧懷!我不是石頭!更不是你想象中那個沒有感情、不會受傷的人!”
顧懷被她這狂風暴雨般的控訴震得有些茫然和呆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崔茗,如此激烈,如此...真實!她的話語像一把把鋒利的鑿子,狠狠鑿開了他為自己、也為她構築的那層名為“責任”與“宿命”的堅硬外殼,露出了裏麵他一直在逃避、甚至不敢深究的真相從帶她離開清河開始,她就再也沒有想過其他的生活方式,而他確實在“推開”她,用所謂的“為她好”的方式。
卻唯獨忘了認真地看一看,問一問,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看著顧懷眼中翻湧的震驚、錯愕、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狼狽,崔茗心中那股支撐著她的、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仿佛燃燒到了盡頭,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勇氣在爆發後消散,隻剩下無盡的空虛和認命般的悲哀。
她的肩膀垮了下來,高昂的頭顱也無力地垂下,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帶著一種破碎後的茫然和自嘲,更像是在喃喃自語,回答著顧懷最初的那個問題:
“是...你想理清...那就理清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裏從來都沒有我...或者...或者隻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連你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責任和憐憫...無論我做什麽...隻要我還姓崔,你就永遠不會看我一眼。”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她緊攥的、指節發白的手背上。
“其實我也知道,我不配,畢竟在遇見你之前,我連怎麽去愛一個人,都不會...”
正堂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崔茗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和爐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這最後的坦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僅刺向顧懷,更狠狠地紮進了崔茗自己的心髒,她將自己最不堪、最自卑的一麵,赤裸裸地攤開在了這個她深愛的男人麵前,她放棄了所有的偽裝和掙紮,承認了自己的笨拙和無能,承認了自己在感情上的“殘疾”,這比任何控訴都更讓人心碎。
她確實不會愛,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經曆過“愛上人”的這個過程,離開清河的時候,她坐上了那輛馬車,然後看著坐在對麵的男人,心裏便以為,這就是一輩子了。
在感情上她從來都是個白癡,要不然也不會趁顧懷不在真定的時候,偷偷去看有愛情故事的話本,她偶爾會把自己代入進去,想著如果自己不是世家女就好了,或者也不要這麽聰明,這麽清冷,這樣也許彼此靠近的過程會多一些曲折,也多一些故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帶走她隻為了自作聰明地給她重新選擇的權力,而她跟著他走隻是因為對於她來說,故事的走向已經注定卻忘了愛情,從來都是兩個人的事情。
才會有所謂的“了斷”。
顧懷怔怔地看著她,崔茗那帶著泣音的“我不會愛人”幾個字,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他靈魂深處最脆弱的那麵鼓上,震得他耳膜嗡鳴,心魂劇顫。
那不僅僅是一句自怨自艾,那是一個被精心雕琢、被嚴苛規訓的靈魂,在剝開所有華麗外殼後,露出的最本質的蒼白與茫然,她不是在矯情,不是在博取同情,而是在陳述一個讓她自己也感到恐懼和絕望的事實在“愛”這門最本能也最複雜的功課上,她從來都沒什麽天分。
他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渾身顫抖、將自己貶低到塵埃裏的女子,她不再是那個完美無瑕、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崔氏明珠,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冷靜自持的幕府女官,此刻的她,隻是一個在感情裏赤著腳、跌跌撞撞、最終發現自己連路都不會走的、茫然又絕望的可憐人。
愛著愛著,怎麽就要了斷了呢?她做錯了什麽嗎?用了幾年,也仍然沒能靠近一點嗎?顧懷沒有選擇再推開她,而是直接決定,放棄了麽?
那麽,顧懷自己呢?
這幾年每次麵對崔茗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麽呢?崔氏做侍女時總是把他照顧得很好,後來進了幕府,也分走了不知道多少擔子,那些在她默默付出時心底泛起的漣漪,那些被她驚人才智吸引的目光,那些看到她強撐疲憊時掠過的一絲異樣...這些細微的情緒,何嚐不是被他用“責任”、“利用”、“宿命”、“崔氏的算計”這些冰冷而冠冕堂皇的詞匯,強行定義、刻意壓製、甚至粗暴地忽略掉了?
他何嚐不是在逃避?
他逃避著感情的複雜性,用戒備作為最完美的鎧甲,將自己那顆其實同樣笨拙的心,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堅硬的外殼裏,他不敢回應,甚至不敢去正視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回廊時,心頭浮起的些許漣漪,他早已不用畏懼崔氏的布局,也不用害怕三妻四妾在這個時代的合理性,他之所以會想把崔茗推開,希望她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生,而不敢認真地看一眼她的臉,或許也隻是因為
本質上,他和崔茗,還挺相似的。
沉默,持續很久的沉默,兩個人彼此相對,顧懷的目光移開又移回來,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崔茗的臉,看著她的眼淚,她的額發,她的睫毛,她的唇角...
也好像在看這一路崔茗走在他身後的模樣。
最後,他打破了沉默:“那麽,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一走?”
就算是感情白癡,一輩子也至少會聰明一次,比如此刻的崔茗崔茗,雖然顧懷這話未免有些沒頭沒腦,但她仍舊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然後巨大的酸楚、遲來的委屈、絕處逢生的喜悅...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再也控製不住,猛地撲進顧懷的懷裏,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風塵和淡淡皂角氣息的胸膛,放聲大哭起來。
顧懷的身體先是微微一僵,隨即徹底放鬆下來,他垂著的手臂遲疑了片刻,最終緩緩抬起,帶著一種同樣笨拙卻無比珍重的力道,輕輕地、一下下地,拍撫著懷中女子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背脊。
“看起來,”他說,“在感情這方麵,好像我也沒什麽天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