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遠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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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起來的時候,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安心的顧懷睜開了眼睛,他感受著懷中溫軟的觸感和均勻的呼吸聲,微微動了動,低頭看著枕邊人蜷縮在自己懷裏的模樣。
真像隻找到了藏身地方的貓兒。
晨曦透過窗欞,在她恬靜的睡顏上鍍了一層柔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陰影,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極輕地拂過她微蹙的眉心,那蹙痕便在他指尖下悄然舒展,看了許久,他才坐起身子,輕輕拍了拍被子裏隆起的一團
“該起床了。”
驟然明亮起來的光線讓探出被子的藕白手臂略帶嗔怪地給予回擊軟綿綿的一拳落在他腰間,更像是撒嬌,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子裏的女子才小心地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撲扇著,像受驚的蝶翼而當發現顧懷的目光仍舊溫柔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促狹的笑意時,她才紅著臉,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糯說著:
“你先起,我再等一會兒...”
“老夫老妻了,還這麽害羞做什麽,”顧懷笑了笑,“說好了今天要出去走走,帶我好好看一看如今的無棣,就別賴床了。”
話是這麽說,但他眼底的寵溺濃得化不開,絲毫沒有催促的意思,反而是給李明珠蓋好了被子,然後自己起床,隨手拿起一本李明珠常看的、關於海事風物誌的舊書,在這間有著她氣息的閨房裏,安靜地等待著。
看起來昨夜折騰得確實有些狠,一直到送膳的侍女都來過了兩次,李明珠才鑽出被窩,洗漱過後,銅鏡前她給他梳頭,他給她畫眉,直到日上三竿,才出了李府。
今天冬日的陽光倒是難得慷慨,金箔般灑落,驅散了港口的濕冷陰霾,空氣裏海腥味似乎也被曬得淡了些,顧懷依舊是那身玄青道服,清俊挺拔,李明珠卻褪去了李家家主、無棣港總管應有的錦緞狐裘華服,隻換上一身素淨利落的白色夾襖裙,料子是結實耐磨的細棉布,長發依舊用那根毫無雕飾的白玉簪簡單挽起,再無多餘飾物,樸素得像個小戶人家的媳婦。
兩人像一對最尋常不過的伴侶,十指相扣,信步走出港口喧囂的核心區域,鼎沸的人聲、號子聲、車輪碾過石板的吱呀聲漸漸被拋在身後,他們沿著尚未被完全規整、還保留著原始野趣的海岸線,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是粗糲的砂石,是被海浪衝刷得圓潤光滑的卵石,偶爾踩到幾片破碎的貝殼,發出細微的脆響。
遠處,港口林立的桅杆和忙碌的剪影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更遠處,海天一色,蒼茫無際,隻有永恒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湧來退去,在沙灘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白沫痕跡,旋即又被新的浪潮抹平,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拂,卷起細沙,打在臉上微微生疼,顧懷卻始終溫柔地牽著她的手,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子,用自己寬闊的肩背為她擋住大半寒風。
似乎是有心想要彌補因為奔赴前線而分開的這段漫長時光,大多數時間都是李明珠在說,聲音輕快而鮮活,像跳躍在冰層下的溪流,她指著遠處新起的貨棧,說著當時與江南某個大商行談判的趣事;又提到船塢裏那幾艘正在趕工的大海船,是這次下南洋的新船隊成員;甚至說起某個脾氣古怪但手藝絕倫的老船匠,模仿著對方的語氣,逗得顧懷忍不住莞爾。
顧懷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她神采飛揚的臉上,偶爾才順著她指點的方向望去一眼,他很少插話,隻是在她停頓的間隙,握著她微涼手指的掌心微微用力,傳遞著無聲的專注和暖意。
走出一段距離,前方出現一片較為平坦、鋪滿細沙的海灘,李明珠的腳步慢了下來,目光投向更遠處海天相接的那條模糊的線,唇邊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一絲悠遠的懷念,她輕輕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聲音也輕柔下來,帶著點夢囈般的味道:
“偶爾我會覺得現在像是做夢一樣...”
“哪一方麵?是生意做得太大,還是管著一整個海港太忙?”
“是我們在一起,”李明珠回頭看著他,嘴角彎起溫柔的弧度,“你從蘇州離開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們之間就沒有以後了,我常常去那棟小樓外看看,想著你會在什麽地方做著什麽樣的事情,那時候收到你的信,我都會很開心,但也很害怕,我會覺得如果一直那樣下去,有一天你會漸漸把我忘了,信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你的消息。”
顧懷微微一怔,隨即眼底也漫上回憶的暖色,他想起京城那一戰時,自己以為會戰死在那裏,所以寄出去的那封信,想起李明珠不顧戰亂,跋涉千裏隻為了見他,想起在那條小巷裏,李明珠一身白裙,站在紅牆白瓦之間,微笑著說的那一句好久不見。
或許也是從那一刻起,她便真正地走進了自己的世界裏,從此再也沒辦法推開。
“但結局終究是好的,”他說,“這個世上有很多彼此相愛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最後隻能擦肩而過,或者相忘於江湖,我們雖然也經曆過波折,經曆過生死,經曆過漫長的分離和等待,但至少,這一刻,我還能牽著你的手,站在這裏,聽著海浪的聲音,看著你在我身邊,這比什麽都重要。”
“所以我很感激蒼天,它沒有讓你真的離開,也沒有讓你不能回來,”李明珠輕聲道,“其實很多時候我都很害怕,所以才拚命想讓自己忙起來。”
顧懷有些心疼地擁緊了她,聊起以前的事,他身上那種扛起一國江山、經曆連番大戰的感覺褪了更多,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曾經在山林間流浪,剛剛走入蘇州城,想靠入贅混碗飯吃的模樣。
“說起那棟小樓,其實我也挺懷戀的,”顧懷說,“小小的,後麵有口井,前麵開了兩塊菜地,還有幾棵桂花樹,那時候你比我忙多了,整天都在外麵奔波,而我就在巷子尾的私塾裏教書,不像現在...”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不像現在,他從落魄書生到將領到封侯再到封王,她從靠著朝貢生意維持生計的商賈人家女子變成執掌龐大港口和商業帝國的家主,一舉一動牽動無數人的生計,幾年時光下來,兩個人如今的身份和當初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有時候倒回去看看,真的就像一場夢一樣。
而且有些事情,已經到了眼前。
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風聲和海浪聲填充著空白,李明珠微微低下頭,看著自己沾了些許沙粒的棉布鞋尖,她一直想不去在意,想沉浸在這難得的、偷來的寧靜裏,但有些東西,如同這冬日海邊的潮汐,無論你如何躲避,它終將如期而至,帶著冰冷而沉重的力量,衝刷掉所有自欺欺人的幻夢。
顧懷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遠處那片雲何時會飄過來,內容卻重若千鈞,瞬間擊碎了海風帶來的所有輕鬆假象:
“明珠,我可能要當皇帝了。”
他沒有低頭看她,目光依舊牢牢地釘在海天相接處那條模糊的線上,仿佛那裏隱藏著某種命運的答案,或者僅僅是不敢去看身邊人此刻的表情。這句話如此突兀,卻又像早已醞釀了無數遍,終於在此刻,在這個隻有海天見證的地方,被平靜地宣之於口。
皇帝。
這兩個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猛地一縮,連呼吸都窒住了,她抬起頭,看向顧懷的側臉,他的下頜線條繃得有些緊,側臉在冬日陽光下顯得輪廓分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屬於上位者的沉凝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他不再是蘇州小院裏那個為了生計發愁的書生,不再是京城巷口與她定情的男人,甚至不再是北境戰場上那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藩王,在這一刻,他隻是一個即將背負起整個帝國命運的男人,一個向她宣告命運轉折的夫君。
海風卷起她的裙角,寒意透骨,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混雜著驚懼、茫然和某種宿命感的眩暈攫住了她。
這意味著,她也會走入那座宮城。
無棣港,李家的生意...這些,都將無法再像現在這樣親力親為地執掌,禮法,朝臣的目光,天下的悠悠之口...都絕對不會允許一個皇妃,繼續像一個商賈家主那樣,在港口碼頭、在商賈之間拋頭露麵,周旋調度。
這意味著這片由她一手參與締造、傾注了無數心血的港口,李家如今幾乎擴寬到西域和南洋諸國的生意,都將離她而去,她會被關進那座金碧輝煌卻冰冷森嚴的宮殿裏,成為一個符號,一個依附於帝王存在的影子,像籠中的金絲雀,隻能隔著高牆,遙望這片她親手參與喚醒的大海李家,港口,商船,賬冊,過去二十年賴以生存、也賦予她價值與尊嚴的生活方式...都將被剝奪殆盡。
如果隻是王妃,那麽以顧懷如今在大魏的影響力,她仍然可以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經營生意,執掌海運但如果走進了那座宮城,那麽她的餘生將再也不能接觸這些,隻能在那座宮城裏,遵循著繁複的禮儀,等待著紅顏老去,在史冊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姓氏與封號。
何其殘忍。
然而,還有更殘忍的。
“明珠,”顧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率,“你...想當皇後嗎?”
皇後。
那個母儀天下、尊貴無匹的位置?那個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稱呼?那意味著無休止的宮廷禮儀,意味著與世隔絕的深宮高牆,意味著徹底失去“李明珠”這個名字所承載的一切意義,取而代之的,是繁複的宮裝,是森嚴的規矩,是後宮妃嬪之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是史官筆下冰冷的評價,是天下人審視的目光。
換做任何一個女人,有機會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或許都會歡呼雀躍,認為這是畢生榮寵的頂點,然而對於李明珠來說,不是這樣的。
而這也是顧懷深愛的一點。
她從來都不是這個時代習慣於依附男人的女子,她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並且能做得很好她之所以會和你在一起,隻是因為愛,而不摻雜其他的任何東西。
顧懷一直無比尊重於她的獨立,自愛,就算是已經有了夫妻之實,也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讓她按照她自己喜歡的方式經營生意,掌管偌大的無棣海港,可登基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因為坐在那個位置上,所有的一切禮法,規矩,都會變成無比堅固的牢籠,將他,和她,死死地困在裏麵。
這已經不是由顧懷的意誌所能決定的了,他再強大,也無法在登基伊始就徹底顛覆整個社會的根基,而這也是顧懷為什麽如此畏懼登上那個位置的原因之一。
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顫抖,巨大的失落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她似乎想說什麽,但當迎上顧懷的目光,看到他眼底那份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以及那份身為帝王卻無法掙脫枷鎖的無奈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她愛他,這份愛熾熱而純粹,足以讓她跨越千山萬水,足以讓她忍受漫長的等待,但伴隨著這份愛的,卻是要她放棄一切。
“那莫莫呢?”
“莫莫現在是西夏的國主,就算她會和我一起回來,也不可能入主後宮,”顧懷平靜而無奈地說,“所以,我才會問你這個問題。”
這樣啊...或許這樣也不錯...既然都能做皇後了,何必還掛念商賈之事呢?母儀天下...多少女子的夢想啊,坐上那個位置,陪伴著他,從此成為一個符號...
“我...”她怔怔地看著顧懷,卻怎麽也說不出來“願意”或者“不願意”這種簡單到了極點的詞。
顧懷心疼地看著她,她有這樣的表現也很正常,昨日她還在看著無棣港口的出貨清單,而今天,今天她就得知自己深愛的人即將成為皇帝,而她也站在了要走入深宮放棄一切的選擇前就算是之前有某些預感或者聽到過什麽風聲,但和真正擺在眼前的事實,終究是不一樣的。
顧懷緩緩抬起手,不是去逼迫她回答,而是極其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頰,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
“明珠,”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別逼自己,我知道這很難,太難了。”
他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眸,好像看穿了她的內心:“我剛才問你想不想,不是在逼你現在就給我答案,我隻是...想把這件事告訴你,讓你知道,那個位置,會一直留給你,但...”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鄭重,彷佛承諾:“但我更希望的,是你能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無論那個方式是什麽,無論你是不是皇後,不用去想禮法,不用去想別人怎麽看,也不用去想我會不會失望,隻問你自己,明珠,隻問你的心。”
海風卷著鹹腥的氣息掠過,吹動了李明珠額前的碎發,也吹散了心頭的些許陰霾,那巨大的壓力並未消失,但那份被理解、被尊重、被給予選擇權的溫暖,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讓她突然聽見這種問題後略顯僵硬的四肢漸漸回暖,她閉上眼,沒有說話,隻是更用力地回握著他的手,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
海天相接處,鉛灰色的雲層緩緩移動,陽光偶爾刺破雲隙,在波濤上灑下破碎的金光,同時照耀著相互擁抱的兩個人,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好像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了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