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遠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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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栽滿耐寒鬆柏的主道,繞過幾處仍在叮當作響擴建的新學舍,顧懷在一座規製最為宏闊、飛簷鬥拱氣勢沉凝的樓閣前停下了腳步。
    似乎是想到了剛才兩個學生都有些奇怪的神態,他下意識皺了皺眉頭,但這些時日積壓在他心頭的事已經足夠多了,所以最後也就隻當是師生久別重逢,難免會出現些異樣的情緒,所以也隻是搖了搖頭,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算學院有宋明,經學院有李子卿,就算他以後不能在大學任教,不能像在國子監那樣親手教出一批有別於傳統士子的學生,但至少也不用擔心這裏會變成另一個國子監了,當然,倒不是說顧懷對國子監的祭酒溫言在教育者這方麵有什麽意見,在他看來溫言算是那種很傳統、很守舊的讀書人,從小接受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所以難免會對顧懷當初在國子監幹的那些事頗有成見這大概就是溫言一直看他不太順眼的原因?
    但他就是沒想過是不是因為自己差點把別人女兒拐跑了,才讓溫言每次看到他都像看到了一頭想拱自家白菜的豬。
    鼻端的空氣中彌漫著新木的清香、冬日特有的凜冽,以及一種唯有書海方能孕育出的、沉澱了時光的紙墨氣息,樓閣的門楣上懸掛著“文淵閣”三個遒勁大字,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也就不言而明北境大學的藏書樓。
    也是那位被他“拐”來的祭酒,靜安侯陳識,最常盤踞的地方。
    來了大學,除了看看花了大量人力物力以及時間建造的大學究竟成了什麽樣,還有見見自己的學生外,最需要見的人便是陳識了,當初顧懷為了讓這家夥當上大學的祭酒,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先是寫信請,發現陳識縮起腦袋全當沒看到後,又派錦衣衛查結果什麽東西都沒查出來,本以為繼承了靜安侯爵位的陳識就算不欺男霸女手上也得有些不幹淨,然而結果證明陳識這家夥簡直算是這年頭的勳貴之恥。
    這家夥平日裏最喜歡幹的事居然不是橫行鄉裏,而是窩在家裏睡覺。
    這下就沒辦法了,顧懷隻能親自上門去請,好在終究是把陳識給忽悠來了邯鄲,大學在顧懷對於未來的謀算中占了很重的位置,順帶著連陳識這個死宅也成了顧懷看重的核心人物但估計陳識就算知道了這些也不會感覺到半分激動就是了。
    推開門,一股溫暖而濃鬱的書卷氣混雜著些許塵埃味道撲麵而來,與外界初冬的肅殺截然不同,閣內光線因高窗而略顯幽深,卻因無數燭台與精心安置的反光銅鏡而顯得柔和明亮,巨大的空間被一排排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分割,其上卷帙浩繁,皮麵、絹麵、紙本,或簇新或古舊,在燭光下泛著深淺不一的光澤。
    這裏幾乎集中了整個北境的藏書,其中大部分是大學修建前各個世家大族“主動”捐贈,還有小部分是幕府主動從民間采買收購的,這幾年顧懷一直忙著打仗,沒什麽時間爬基礎的科技樹,印刷術雖然因為要出報紙所以改進了一些,但很顯然還是不能讓書籍變得更加普遍,這年頭書是真的能當傳家寶的,當初錦衣衛上門收書的時候,北境那些世家的家主臉色比死了親媽還難看,要不是顧懷當初把屠刀都舉起來了,這事無論怎麽想都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性。
    至於南方...“盡收天下藏書,然後加印傳播”這個想法怕是得好些年才能慢慢實現了。
    書架間的過道裏,人影稀疏卻異常專注,多是些穿著大學製式青衿的年輕士子,或凝神抄錄,或低聲討論,或捧著書卷倚柱沉思,空氣中隻有書頁翻動、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遠處角落裏偶爾傳來的、被極力壓低的爭論,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充滿生機的靜謐。
    顧懷的腳步悠閑,目光越過一排排書山,精準地落在了最深處臨窗的一張巨大書案後麵,那人整個身子幾乎埋進堆積如山的書冊和散亂的稿紙裏,隻露出一個亂糟糟的發頂,一件都快黑得發亮的寬大儒袍鬆鬆垮垮掛在身上,他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握著筆,正對著麵前攤開的一卷泛黃古籍皺眉苦思,渾然不覺有人靠近。
    “我聽說自從你來了這裏當祭酒,就幾乎把所有事情都甩給了別人,然後每天泡在這藏書樓裏,連各個學院都沒去巡視過?”顧懷開口,“你拿著朝廷發的工資,這麽大搖大擺地消極怠工,你是真的不怕我找你麻煩?”
    那顆亂發叢生的腦袋猛地抬起,露出陳識那張眼下帶著明顯的青黑,胡茬未淨的臉,眼神先是茫然,待看清是顧懷,那茫然迅速被一種混雜著驚訝、習慣性的抗拒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快所取代,他放下筆,身體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似乎想把自己重新藏進書堆的陰影裏,最終卻隻是懶洋洋地哼了一聲:
    “喲,靖王殿下?您老人家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怎麽有空鑽到這‘蠹魚窩’裏來?” 他語氣裏帶著股陰陽怪氣的抱怨,“再說了,當祭酒難道真的要事必躬親?各院院長管事就行了,我有那巡視的功夫不如多看兩頁書,反正也出不了大亂子,倒是您,上京城都踏平了,遼帝也...”
    “你一個成天泡在藏書樓的死宅居然還知道這些?”
    “聽來借書的士子說的...嗯,說吧,找我什麽事?算了要不你還是別說了,反正準沒好事。”
    “我說你是不是缺少了些聊天的天分?當著我的麵說這種話你是真的不怕挨揍嗎?”
    “你敢揍我就敢跑,大不了跑回靜安侯府,”陳識冷笑,“反正當初某個人把我騙出來後一扔就不管,現在上門來問我怎麽不好好幹活?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臉。”
    顧懷沉默片刻,長歎一聲揉了揉眉心,他這幾年打遍了天下,連遼帝都擺平了,見過的人不知道多少,可偏偏就是拿這陳識沒什麽辦法,誰叫這家夥就像一條醃入了味的鹹魚,對他沒有絲毫敬畏呢?偏偏這家夥還就是最適合的祭酒人選,既年輕,又好騙...不對,又有才學,囂張就囂張吧,說起來自己也確實有些理虧。
    顧懷自顧自地在書案對麵一張堆著幾卷書的空椅上坐下,拂開書卷,目光掃過陳識案頭那本攤開的古籍,依稀可見是某部前朝失傳已久的雜家筆記孤本:“看起來你的心思都放在這藏書樓上了,之前這裏的書可沒有這麽多,如今比起花了百年搜羅藏書的國子監都差不多了,聽說你放出話去,凡獻孤本、善本者,無論出身,皆可入大學旁聽乃至就讀?”
    “嗯,”陳識應了一聲,又拿起筆在稿紙上劃了兩道,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然呢?幕府難為無米之炊,幕府那點撥款,都用在修建學舍上了,剩下的買新印的經史子集發給士子都緊巴巴,更別說那些散落民間的老物件了,我去要錢,連門都沒讓進,說是什麽眼下正當戰時一切要以前線為重...這法子勉強算是以書易學吧,效果還行,至少比預想的好點,反正你不是說過麽?大學不是國子監,不要設置那麽高的門檻,讓讀書明理的人變多,才是大學存在的意義。”
    顧懷眉頭微微一皺,然後又鬆開,幕府財政之前一直是盧何在統籌,往大學撥款這事顧懷的確是開口說過要大方些,可之前畢竟是在國戰,再加上修建大學本就已經是極高的支出,還要幕府撥款收集天下藏書實在是太難為盧何了點,也難怪陳識去要錢沒要到這麽一想他的怨氣也就可以理解了,畢竟當初顧懷可是答應過他...
    果然,陳識放下筆,抬起頭直視顧懷,那雙總是帶著點懶散和避世的眼睛裏,此刻卻透出一種近乎執拗的銳光:“王爺,你當初在襄桓說的話,還作數嗎?”
    來了。
    顧懷心中了然,眼前這人,可以忍受擔任大學的祭酒,可以厚下臉去幕府要錢,可以放棄他那“死宅”般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生活,都是因為這件事,這件他心底最深的執念,這幾乎是他走出靜安侯府的唯一動力。
    “編纂一部囊括古今、包羅萬象的煌煌大典?”顧懷說,“自然作數,不然你以為,為什麽當初我要在清掃北境世家之前,讓他們先把家裏的藏書交出來?這兩年大學有意識地搜羅孤本、整理典籍,難道不是為了給將來的編纂做準備?”
    “是準備,但僅僅是準備!”陳識的身體微微前傾,那份懶散瞬間被急切取代,“王爺,當初你說,要動用舉國之力,要號召天下文人共襄盛舉,要選精英主持采選摘抄!可之後呢?就沒消息了!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把我騙來了之後,就開始覺得這等‘虛耗錢糧’、‘無關緊要’的文事,便可束之高閣了?”
    他的話語帶著質問的味道,但顧懷卻並不覺得冒犯,因為無論是他還是陳識都清楚,這樣一部旨在“集百家之書,凡天文、地理、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的浩大工程,其規模遠超前代任何類書,所需的人力、物力、財力堪稱海量,曠日持久,沒有一位開疆拓土、文治武功並重且擁有絕對權威的統治者傾力支持,並以其意誌作為最高保障,絕難啟動,更難善終。
    而如今的大魏,此事能否成行,幾乎隻係於他顧懷一念之間,若他當初提出這構想時熱血沸騰,如今天下一統、權衡利弊後卻覺得應以穩定為重,將此事暫緩,甚至一緩便是數十載,待他垂垂老矣,此事多半便不了了之...
    那麽陳識的這個夢想,便真的隻能是夢想了。
    顧懷靜靜地看著陳識,臉上並無慍色,反而顯出一種更深沉的思索,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光滑的案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在衡量著無形的重擔。
    “束之高閣?陳識,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這件事了,”顧懷緩緩開口,“我從未將此事視為無關緊要,恰恰相反,編纂這部大典,其意義絲毫不亞於北伐,不亞於開疆萬裏,踏平遼國兩京四道。”
    顧懷站起身,輕撫過書架上那些封皮殘破、晦暗甚至於隻剩下一部分的孤本,輕聲道:“歲月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多少智慧火花閃爍一時,旋即湮滅?漢賦華章,魏晉風流,又有多少遺珠散落,終成絕響?前朝戰亂,五代更迭,多少孤本秘冊毀於兵燹,化作劫灰?這些消失的書,消失的智慧,難道僅僅是一堆故紙?那是先民認識天地、探索人世、凝聚心血的經驗與感悟,是你陳識,窮經皓首,在那些字裏行間感受到的、能與千載之上靈魂共鳴的震顫!”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痛的力量:“你著《寒玉錄》,嘔心瀝血,難道隻盼著它鎖在靜安侯府的高閣裏,某日一場大火或一場蟲蛀,便與你一同化為烏有,再無痕跡?還是希望它成為那部大典中的一粟,與無數先賢的智慧並列,流傳下去,哪怕千百年後,仍有人能從中汲取一絲光亮,發出一聲喟歎?”
    陳識的嘴唇微微翕動,他怎能不清楚這些?恰恰是因為當初顧懷的這個念頭,打動了他寧願躺平等死一生的心,所以才毅然決然拋棄掉熟悉的生活,跑來這地方當祭酒!
    顧懷看著他的申請,走回案前,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這件事,必須做,而且越早做越好!能多摘錄一本書,就能多留存一份曾經璀璨的思想,給後世子孫...多留下一些東西!你可曾想過,若是千百年後,滄海桑田,曾經在這個年代大放光華,指引人心的書,在後世卻隻在世間留下一個名字,那是多麽可惜可歎的一件事?”
    “當然,”他直起身,“這件事也不僅僅是能福澤後人,更是一件在當下足以定鼎文治、收攏天下士心的盛事!尤其是現在...”
    顧懷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無奈,有決斷,最終化為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他決定不再隱瞞,至少對眼前這個純粹的“書蟲”,他願意給出幾分坦誠。
    “...在我即將登臨帝位之時,”顧懷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千鈞,如同驚雷在陳識耳邊炸響。
    陳識猛地瞪大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一仰,撞在身後的書架上,引得幾卷書嘩啦作響,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嗬”的一聲短促抽氣,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震驚。
    登基?!
    顧懷要登基,禪讓已成定局?!
    就算坊間早有傳言,靖王功高蓋世,取魏而代是遲早之事,就算陳識一向隻喜歡撲在書堆裏,管他外麵洪水滔天,可親耳從顧懷口中聽到這近乎宣告的話語,其衝擊力依舊超乎想象!
    顧懷看著他的表情,停頓了片刻,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剖析繼續道:“你是我親自選出來的大典編纂,所以我不想瞞你,禪讓已定,就算我不願意,卻也沒辦法改變這個事實,但是這位置坐上去,天下悠悠之口,尤其是那些恪守禮法、視篡位如洪水猛獸的讀書人,必然物議沸騰,暗流洶湧。”
    陳識喃喃道:“所以,此時...若有一件震古爍今的文壇盛事啟動,足以轉移無數目光,凝聚天下才俊之心,還有什麽,比號召群賢,共修一部曠古未有之巨典,更能彰顯...新朝氣象,更能堵住那些清議之口?更能讓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心甘情願地將畢生所學、家藏孤本,獻於這煌煌文治之功業?”
    顧懷輕輕點頭。
    “編纂這部大典,於國,是文治根基,是收攏士心、穩定天下的利器;於史,是功在千秋,澤被子孫的偉業;於你陳識,是畢生夢想得以實現的契機,三者並行不悖當然,其中也帶有我自己的一點私心,而我今日來,便是要告訴你,此事,已到提上日程之時。”
    陳識呆立在那裏,胸口劇烈起伏,顧懷這一番話中的信息量太大,像洶湧的潮水衝擊著他那習慣沉浸在故紙堆中的大腦,帝位更迭的震撼與大典啟動的狂喜交織在一起,讓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隻是死死地盯著顧懷,仿佛要確認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過了許久,他才像被抽幹了力氣般,緩緩坐回椅子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當真?”
    顧懷笑了笑:“或許我現在已經可以說...君無戲言?”
    又是一陣沉默。
    顧懷的坦誠已經把編纂大典由當初的單純盛事變成了一件穩定天下人心的工具,這種非常貼近統治者的功利心態足以讓這件事蒙上些不光彩...而且陳識也是個讀書人,忠君愛國之類的話,是他從小就在讀的這或許也是顧懷選他做大學祭酒和大典編纂的原因?因為顧懷認準了陳識不在乎天下事,甚至不在乎龍椅上做著的姓不姓趙,而隻會在乎顧懷到底會不會做這件事?
    “...好。”陳識隻吐出一個字,卻重逾千斤。
    關於大典的激烈對話似乎暫時告一段落,空氣中緊繃的弦稍稍鬆弛。顧懷也重新坐下,端起旁邊不知何時由侍立遠處的書吏奉上的、已經微涼的茶水,啜了一口。
    “大典之事,具體章程,我會讓盧老...不,會讓人與你詳議,你是總纂官,前期籌備,比如擬定體例、甄選參與編修人員、規劃謄抄場所等,你現在就可以著手,未來的內閣和朝廷會全力支持,”顧懷放下茶杯,話鋒一轉,“不過,陳識,這部大典要真正落地生根,光靠我一聲令下,你振臂一呼還不夠。它需要源源不斷的新血,需要能理解它、支撐它、並最終將其中智慧用於治理這龐大帝國的新式人才這,才是大學存在的根本意義,也是你身為祭酒,除了鑽藏書樓外,真正該著眼的地方。”
    陳識此刻心神激蕩,對顧懷後麵的話難得地沒有立刻反駁,而是沉默地聽著。
    “大學,絕不能變成另一個國子監,”顧懷的語氣很堅決,“如今的科舉取士,馴化出來的多是隻會尋章摘句、皓首窮經的應聲蟲,或是鑽營權術、結黨營私的官僚,那樣的讀書人,於國何益?於民何利?我要的大學,是熔爐,是搖籃!它要培養的,是能明事理、懂實務、通技藝的新血!”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
    “你看這大學,文學院不止教聖賢文章,更要研習律法、地理、民生;算學院以新式算學為基,推演萬物之理,為工造、軍械、財賦奠基;科學院更是直接對接清池工業區,那些蒸汽機雛形、新式火銃的圖紙,有多少是這裏的士子和工師共同琢磨出來的?還有那些負責測繪山川地勢、維護軍中火器的技正,負責統籌戶籍、厘清田畝的基層吏員...”顧懷的聲音帶著一種自豪與期許,“如今據幕府統計,北境幕府的底層吏員,清池工業區的核心工師,乃至軍中不可或缺的技正,已有近三成,出自大學各院!這才是未來治理這日益龐大的帝國真正需要的新血!是支撐起你夢想中那部煌煌大典編纂、乃至未來將其智慧應用於社稷民生的基石!”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陳識:“篩選士子,匹配新的官僚體係,這條路或許會引發亂象,會遇到守舊者的猛烈攻訐,但陳識,我寧願要一潭活水,哪怕它激蕩翻騰,也絕不要一潭死水,表麵平靜,內裏卻早已腐臭,大學,就是你實現夢想的根基之地,也是為那部大典培養真正理解者、傳承者的搖籃!你身為祭酒,守好這座搖籃,引領好這股新血,比你親自去校對一百本孤本,意義更為重大!”
    陳識沉默了。他並非不通世務,隻是以往選擇將自己隔絕在書裏,此刻顧懷將大學的意義與他的終極夢想如此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清晰地攤開在他麵前,讓他無法回避。他低頭看著案頭那卷孤本,又抬頭望向窗外隱約可見的、屬於其他學院的屋舍輪廓,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最終,他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像妥協一樣,朝著顧懷點了點頭。
    從這一刻起,他才算是真正意義上地成了北境大學的祭酒,日後無數士子的先生,而且也真正地接過了編纂《文淵大典》的擔子,把自己的一生都捆綁在了這件事上。
    隻是他永遠想不到的是,後世對前、後魏的讀書人到底誰最有才學一向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然而對於最博學這個名頭,卻始終沒有任何爭議。
    終魏一朝,最博學者,當屬陳識!
    此刻顧懷看著他的反應,知道自己今天這一趟沒有白來,他不再多言,轉身準備離開藏書樓,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這片書海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一排高大的書架陰影裏,一個穿著大學青衿、身形卻有些過分單薄瘦削的年輕士子,正飛快地縮回探視的目光,將一本厚重的典籍抱在胸前,側過身去,隻留下一個裹在寬大儒衫裏、透著幾分孤寂與警惕的背影。
    顧懷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常態,不動聲色地走出了文淵閣。冬日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鬆柏的凜冽氣息。
    那個已經快被這個世界遺忘了的遼國質子麽...顧懷嘴角微挑,心底浮起了一個念頭。
    他按了按腰間的龍淵劍柄,抬頭望向鉛灰色的天空。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似乎就快要下來了。
    ......
    陳識,字子淵,前魏靜安侯陳武之玄孫。祖以軍功世鎮北境,及識襲爵,性孤介,不樂交遊,終日埋首墳典,雖府中仆役,經年不識其麵。時人譏為“深閨侯”,識聞之哂曰:“吾寧效蠹魚死書叢,不效沐猴冠冕立人前。”
    太祖初定北境,興文教,立大學。聞識博通經史,尤精百家雜說,時人謂之“百年魁首”,乃三致書請為祭酒。識皆辭曰:“野性難馴,不堪驅策。”太祖笑曰:“此非鹿豕,乃伏櫪騏驥也。”遂親赴襄桓。時識方晏起蓬首,擁衾拒見。太祖排闥入,見滿室縹緗狼藉,歎曰:“昔聞鄴架森森,今見行屍走卷矣!”遂以“集古今書成不世典,開萬民智立千秋業”為約,識遽起,長揖及地。老仆涕下,謂先侯墳塋生輝。
    既領祭酒,立四院九科,革千年庠序之弊。北儒多誚其年少,識懸所著《寒玉錄》於明倫堂,眾皆緘口。然素厭冗務,常匿書閣讎校孤本,吏抱牘求判,輒見其蜷縮書叢若鼷鼠。太祖責曰:“公欲效子雲投閣,獨守殘編耶?”識對曰:“遺典未輯,如疽附骨。”太祖正色曰:“大學乃活水淵藪,無新血則大典終成泉下枯簡!”識瞿然,始親巡諸院,手訂“經世致用”六字訓。複創“獻書入泮”製,北疆遺籍輻輳雲集,三載閣藏逾前魏秘府百年之積。
    永初元年,太祖受禪踐阼。識拜文淵閣大學士,總纂《文淵大典》。盡發金匱石室,征海內鴻儒二千四百員,設謄錄坊百三十所。立“百家並蓄,匠技同珍”之規,凡醫卜星相、營造農桑皆錄。嚐得先秦《墨經》殘卷,燃膏七晝夜補闕,吏進餐饌皆凝冷。十載書方成,總三萬七千卷,都七萬八千章,宇內稱最。太祖禦題“文淵”鎏金額,賜麟服玉帶。
    然性愈孤峭,台諫交劾其“耽閣務,曠朝儀”。太祖輒朱批曰:“此老獺守典,何罪之有?”然識終不自安,五上表乞骸骨。永初十一年,詔許懸車,加太子少師致仕。歸襄桓日,唯載書二十車。杜門卻掃,晨抄暝寫,成《北荒異物誌》、《類林補遺》等四十七卷。嚐有州牧謁見,識使老仆傳語:“殘編未理,恕難迎迓。”牧慚憤,陰令胥吏羅織其罪。事聞,太祖勃然,削牧職,流瓊州,自是官吏無敢擾者。卒年五十有三,稿積於棟,太祖聞訊輟朝,諡曰“文貞”。
    史臣曰:子淵狷介近隘,非人臣儀範。然觀其修典則窮搜滄海,歸野猶筆耕星鬥。當台省彈章交飛之際,使無太祖日月之明,焉能容此枯竹守節?昔劉歆領校秘書,猶周旋公卿;識總文淵閣,竟絕跡台省。所謂“成非常之功者,必待非常之君”,信矣!然其杜門拒士、傲物淩官之失,亦足為狷士戒雲。《後魏書·卷四十九·儒林列傳第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