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遠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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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像粗糙的砂紙,刮過顧懷的臉頰,帶著劫後餘生的鹹腥和島上蒸騰起的、混雜著煙火、汗臭與某種腐爛海藻的濁氣,破浪號這頭傷痕累累的鋼鐵巨獸,終於像條擱淺的鯨魚,疲憊地泊在了遠離淺灘的深水區,幾條小舢板被放下,如同蜉蝣,載著顧懷、趙吉、王五、魏老三和幾名沉默如礁的親衛,在起伏的墨綠色浪湧間,朝著那片喧囂得刺耳的碼頭劃去。
    越近,那喧囂便越是具體,也越是髒亂。
    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的蠻荒孤寂,而是一片被人硬生生啃噬出來、帶著血腥味的秩序,月牙形的淺灘上,密密麻麻擠滿了船,不是破浪號這種披著鐵甲的凶獸,而是各式各樣、飽經風霜的海上牲口:福船瘦長的身子,廣船翹起的船首,甚至還有幾艘帶著異域烙印、尖底如刀的怪船,它們被粗糲的纜繩像拴牲口一樣係在礁石鑿出的木樁上,或幹脆被拖上沙灘,船底架著滾木,像被開膛破肚後晾曬的魚,桅杆如亂葬崗的枯骨林立,纜繩蛛網般糾纏,空氣裏攪拌著海腥、汗酸、劣質煙草的嗆人、新鮮鋸木的清香、魚蝦腐爛的甜膩,還有...人畜糞便在烈日下蒸騰出的、深入骨髓的濁臭。
    沙灘上,赤膊的漢子們筋肉虯結,古銅色的皮膚上汗水和海水混在一起,油亮亮的,他們喊著號子,如同拖拽巨獸的屍體,將一艘滿載貨物的船一寸寸拽上沙灘,沉重的船底摩擦著圓木和砂礫,發出令人牙酸的**,幾個婦人挽著褲腿站在齊膝的海水裏,動作麻利地清洗著成筐的貝類,粗嘎的笑罵聲穿透海風,刺耳又真實,一群黑泥鰍似的野孩子光著腳丫在沙灘和礁石間瘋跑,追逐著被浪頭推上來的小魚小蟹。
    土路上,獨輪車“吱呀呀”地慘叫,堆著油布包裹的貨物或成捆的柴禾,挑擔的漢子健步如飛,扁擔兩頭沉甸甸的藤筐裏,一邊是翻著白肚的死魚,另一邊是沾著泥的、塊莖狀的東西,幾個穿著短打、腰挎短刀的漢子,神情精悍,拿著簿冊在幾堆蓋著草席的貨物前指指點點,吆喝聲短促而凶狠,他們衣襟上,一個用金線繡著的、小小的代表“龍門鏢局”標記,在髒汙的布料上閃著刺目的光。
    靠近那片最高大、最規整的木石建築群時,景象變得更加...荒誕。無數破木板拚成的攤位前,來來往往的人群挑選著蔫巴巴的菜蔬、曬得發黑的魚幹和粗糙的陶罐,小販扯著嗓子叫賣,這麽一副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出現在海外的孤島上,實在是意料之外而真正讓顧懷眉頭微挑的,是幾個穿著統一靛藍短褂、頭上裹著同色汗巾的半大小子,他們提著藤編食盒,像訓練有素的工蟻,在棚屋、船隻和攤位間穿梭奔跑,一個小子剛把食盒塞給一個蹲在船邊、滿手油汙修補船板的漢子,收了幾個髒兮兮的銅錢,扭頭又衝向一間棚屋,扯著脖子喊:“李二狗!你婆娘訂的魚湯和雜糧餅子!”
    送飯上門?顧懷的嘴角扯了扯,莫名其妙想起自己之前是有提過一嘴,難怪如今江南工坊裏催生那麽多“外賣”,而且竟也像瘟疫般蔓延到了這遠離王化的海島上?看這架勢,人們都已經對這東西見怪不怪了,王霸這家夥,這兩年到底把當初那個從山賊改編成的鏢局折騰成了啥樣...
    超乎顧懷的預料,這島上人口很稠密,而且生活得很安穩,和他想象中幾十上百號人在孤島上孤零零熬日子截然不同,光是看看這碼頭就能意識到,龍門鏢局這隻無形大手,已深深嵌入這海島肌理的每一個毛孔,掌控著這裏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自己之前還擔心王霸一直窩在倉山,怕是搬遷到海外有她受的,沒想到那個當初什麽都不會,什麽都需要學的山賊大當家,如今也能把這裏變得如此井井有條,如此具有生活氣息。
    這裏已經是個有規模的小鎮,不對,小城了。
    小船終於蹭上濕漉漉的沙灘。靴底陷入鬆軟的沙粒,那股混雜了腥味、汗水和煙火氣的味道更加濃烈地包裹上來,像一層油膩的膜,趙吉好奇地東張西望,小臉被海風吹得通紅,王五挺直了腰板,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衣錦還鄉”的得意,而魏老三踏上實地後,一路暈船暈得蠟黃的臉上終於透出一絲活氣,眼神卻依舊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周圍每一張陌生的麵孔。
    他們的出現,尤其是顧懷這一身玄青道服以及那些親衛精悍冷冽的氣息,瞬間便與周遭的粗糲格格不入,碼頭的喧囂被瞬間掐滅,勞作的手停了,叫賣的嘴閉了,瘋跑的孩子也釘在原地,一雙雙眼睛好奇的、麻木的、警惕的、畏懼的如同密密麻麻的針,紮了過來。空氣凝固,隻剩下海浪單調的嘩嘩聲。
    王五立刻上前一步,胸膛一挺,用他那破鑼嗓子吼道:“看什麽看!沒人認識老子了?該幹嘛幹嘛去!把管事的叫過來!”
    “王五?”
    “我認得,是五哥!”
    “五哥回來啦!”
    “他旁邊那位...”
    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鏢局那幾個挎刀的漢子裏有認得王五的人,緊繃的臉皮鬆了些,但投向顧懷的目光依舊警惕,直到一個穿著青布勁裝、頭戴同色方巾的中年管事分開人群,快步上前,他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像一張精心描畫的麵具,他先對著王五拱手,目光轉向顧懷後,笑容更深,腰也彎得更低:
    “貴客請,島上粗陋,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話說得倒是沒有這些人一貫常有的匪氣,姿態放得也極低,眼神卻精光內斂,是個老練的門麵,看起來王霸這些年手底下多了很多可用之人,比當初什麽都要自己出麵闊氣得多了。
    是不敢見自己還是故意鬧脾氣?
    顧懷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這管事的頭頂,投向島嶼深處那座被墨綠色山丘半掩著的最高處,管事側身引路,一行人離開喧囂的碼頭,踏上通往山坳的土路,低矮的棚屋連綿開去,整整齊齊,開墾出的菜地一片接一片,越往上走,房屋就越規整高大,甚至有了磚石,路上行人很多,半大孩子滿街瘋跑,海風吹拂著撩起人的頭發,空氣中摻著不知從哪兒飄來的飯菜香。
    管事邊走邊介紹,口齒很伶俐:“...那邊是修船的匠作區...那邊是堆放貨物的倉房...前麵那片棚子是安置新來投奔兄弟家眷的...”他竭力描繪著一副秩序井然、安居樂業的圖景,話裏的核心也很明顯都是托了大當家的福。
    能聽出來這感激很真心實意,考慮到當初那個小小的鏢局如今已經變成這樣的體量,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仰其鼻息過活,就連這座島上,也起碼有數千乃至上萬的人依附於它,而幾乎是獨自執掌這個鏢局的王霸,所能得到的敬仰與崇拜,可想而知。
    顧懷沉默地聽著,目光冰冷地掃過。掛著“龍門客棧”、“龍門雜貨”甚至“龍門醫館”招牌的木屋;提著食盒飛奔的藍褂少年;坐在破屋前捧著破書卷教幾個泥猴識字的酸儒;挎著刀、眼神像鬣狗般逡巡的鏢局護衛...這哪裏是避風港?分明是一個武裝到牙齒、五髒俱全、在海上的血腥與銅臭中野蠻生長的獨立王國!其筋骨之強韌,脈絡之清晰,野心之勃勃,遠超顧懷當年在倉山隨口說的那些話,王霸...那個在當年連一家寨子都經營得那般破落的女子,如今居然能在這片遠離陸地的海上,搞出這麽一個海外王國的雛形來?
    一種混雜著錯愕、審視和強烈疏離感的感覺,浮上顧懷的心頭,他像一個誤入禁地的陌生人,闖入了自己當年無心播下、如今卻已長成參天大樹的叢林,這裏的一切,都浸透了王霸的味道,粗糲、生猛、帶著海風的腥鹹和生存的狠勁,與他所熟悉的廟堂權謀、金戈鐵馬,熟悉的那種充斥著規矩和禮製的天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格格不入。
    山路蜿蜒向上,植被濃密起來,空氣也清冷了些,腳下的路鋪了碎石和碎貝殼,踩上去“沙沙”作響,轉過一個陡坡,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背山麵海的山坳,幾座明顯氣派得多的院落依山而建,飛簷鬥拱,木石結構,帶著遠離陸地的難得的體麵,中央那座最大的院落,門樓高聳,門前立著兩尊雕工粗劣、勉強能看出是石獅子的玩意兒,門楣上那塊巨大的牌匾,依舊是幾個燙金大字龍門鏢局總堂,字跡很狂放。
    院子鋪著石板,有假山,有小池,還有一小片掙紮著開出的花圃,種著些顏色俗豔、不知名的耐鹽堿野花,比起外麵小城的粗獷,倒是意外的精致,管事將一行人引至總堂正廳門口,躬身垂首:“貴客請稍坐,大當家片刻即到,茶水已備。”
    說完就無聲退下,幾個親衛立刻散到門口警戒,顧懷抬步走進去,正廳寬敞,光線卻有些晦暗,上首一張寬大得近乎誇張的紫檀木交椅,鋪著一張油光水滑、猙獰虎頭的完整虎皮,莫名有些眼熟,顧懷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王霸家祖傳的那玩意兒,沒想到跑到海上了都要帶著,不由直搖頭。
    空氣裏飄著劣質檀香的煙氣和新鮮木頭刨花的味道,侍女無聲地奉上茶,低眉順眼,王五搓著手,坐立不安,眼神像被磁石吸住般頻頻瞟向廳後,趙吉安靜坐著,好奇地打量著這迥異於皇宮的江湖廳堂,魏老三抱臂立於顧懷身後,眼神掃過廳內每一寸角落,每一個陰影。
    而顧懷也掀起袍裾,轉身坐下。
    安靜等待。
    ......
    海島深處,那間懸於峭壁、視野最為開闊的木石主屋內,卻彌漫著一股與窗外喧囂生機截然相反的、近乎凝滯的死寂。
    王霸沒在總堂正廳,她甚至沒在任何一個能管事的地方,她把自己反鎖在這間屬於“大當家”、“島主”的屋子裏,背脊死死抵著冰涼厚重的木門,仿佛門外站著的不是她翹首期盼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人,而是催命的無常。
    屋裏沒點燈,隻有從高窗透進來的、被海霧濾得灰蒙蒙的天光,勉強勾勒出桌椅的輪廓,也映照著她此刻蒼白如紙、眼神空洞的臉,她身上沒穿那身和她現在身份相當、用料考究卻束縛得她渾身難受的錦緞男裝,也沒挽什麽發髻,隻是胡亂套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葛布短褂,頭發用根粗糙的木簪草草一綰,幾縷碎發被冷汗黏在鬢角這模樣,依稀還是當年倉山黑風寨裏那個落魄的大當家,卻又被一種深重的疲憊和恐懼徹底掏空了內裏。
    “他來了...” 王霸的聲音幹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他真的來了...王五那蠢貨...到了錢塘才給我來封信...真的還是把他弄來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目光死死釘在屋子中央那片被微弱天光照亮的空地上,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那片空地上,空氣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個熟悉得讓她心尖發疼的身影,就那麽突兀又理所當然地浮現出來。
    依舊是那身綴著補丁、洗得發白的儒衫,依舊是那副帶著點玩世不恭、嘴角總噙著點欠揍笑意的模樣,書生隨意地盤腿坐在地上,仿佛這間島上最好的屋子,和當年倉山那漏風的茅草棚沒什麽區別。
    “你有段時間沒想起我了,” 書生抬起眼皮,語氣帶著慣常的調侃,“怎麽怕到這種程度?你不是日思夜想希望他能來看看,看看你做得怎麽樣,看看你有沒有成長,最好逛逛這海島,然後摸摸你的頭,說你做得真棒!如今人倒是真的來了,你卻跑這兒來躲著?”
    這幻影的語氣、神態,甚至那點細微的小動作,都和她記憶深處、烙印在骨子裏的那個顧懷一模一樣,這幾年,每當她撐不下去,茫然無措,或是夜深人靜被無邊孤寂吞噬時,這道身影就會出現,有時是罵她蠢,有時是給她出些歪點子,更多的時候,隻是這樣坐著,陪著她,讓她覺得這無邊無際的海,這壓得她喘不過氣的身份,似乎也沒那麽難以忍受。
    他是她心底最深的依賴,是她在這片汪洋孤島上唯一的錨點,是她...不敢承認的病。
    “你閉嘴!” 王霸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低吼出聲,聲音卻虛得厲害,“誰想他來?是王五!是王五那個蠢貨自作主張!我...我隻是...”
    她說不下去了。
    如果說一開始王五見到顧懷要直接去西北,才想了這麽個餿主意誆他來江南,王霸的確不知情,那麽後麵那封顧懷到了錢塘,那封“病危”的信,那上麵力透紙背的“垂憐”和“天人永隔”,雖然出自老教書先生之手,但若沒有她的默許,甚至心底那點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又怎麽可能送出去?
    果然,書生嗤笑一聲:“你羞憤起來連自己都騙,厲害厲害。”
    “我...我沒有!我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麽,鏢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四麵八方都是眼睛,有想巴結的,有想咬一口的,還有朝廷...朝廷那些人,看鏢局的眼神就像看一塊肥肉!我每天都怕!怕自己做錯決定,怕一個不小心,這好不容易搭起來的架子就塌了!下麵那麽多跟著我吃飯的人怎麽辦?我...我撐不住了!”
    書生這次難得地沒有調侃,隻是沉默地聽著,在王霸的聲音已經有了些哭腔後,他才點點頭:“然後呢?”
    “我好累...真的好累...可我不敢說,沒人能說!他們都看著我,叫我‘大當家’,好像我天生就該知道怎麽管這攤子破事!可我不是!我他娘的隻是個山賊!是個隻會提刀子砍人的!是你!是你把我推到這位置上的!是你告訴我該怎麽做!可現在你不管我了!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大海中間,不聞不問,也不告訴我該怎麽辦...連條退路都不給我留!”
    她像一頭受傷的困獸,蜷縮在門邊,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在空曠的屋子裏回蕩,顯得那麽無助,那麽絕望,那些在人前必須維持的“大當家”的威嚴、冷靜、甚至後來學著李明珠強裝的溫婉,此刻被徹底撕碎,露出了底下那個茫然、恐懼、笨拙得連自己心意都表達不清的笨拙山賊。
    書生靜靜地看著她哭,臉上的戲謔慢慢褪去,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放下碗,站起身,走到王霸麵前,蹲下,盡管知道是幻影,王霸還是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所以呢?” 書生的聲音低沉了些,不再是剛才的尖銳嘲諷,“哭完了,然後呢?繼續躲在這裏?讓他等?等到天黑?等到明天?等到他覺得被徹底愚弄,拂袖而去?王霸,你清醒點!你以為他是誰?是當年被你綁上山、任你搓圓捏扁的小書生?還是後來那個為了點愧疚幫你奪寨子的落魄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現在是大魏的靖王!是手掌半壁江山、跺跺腳天下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他能放下北邊的爛攤子,放下朝廷裏的明槍暗箭,坐著船穿過能要人命的風暴跑到這鳥不拉屎的海島上來,你以為是為了什麽?真信了你那封狗屁不通的‘病危’信?還是為了看看你把這鏢局折騰成啥樣了?”
    王霸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茫然又帶著一絲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幻影。
    “他是來了斷的!” 書生一字一頓,“王霸,你還不明白嗎?就像上次在倉山那樣,他這次來,就是要親手斬斷你們之間所有的牽扯!把你,把你辛辛苦苦搞出來的這個‘龍門鏢局’,徹底從他的人生裏劃出去!他上次就已經說過了,那個寨子,這個鏢局,這些膽子,都是你的,不是他的!你不能總指望讓他來告訴你該怎麽做,該怎麽活,你也不能指望他真的就會像當年一樣,跟著你混口飯吃,說些好聽的話來哄你,你躲?你能躲到什麽時候?躲得掉嗎?等他耐心耗盡,等他覺得有些話都沒必要說了,你覺得他會不會一甩袖子就走,然後這輩子就當從來沒遇見過你?”
    “不...不會的...” 王霸下意識地反駁。
    “不會?” 書生冷笑,“那你告訴我,他為什麽來?為了跟你敘舊情?為了誇你把鏢局開得好?還是為了...帶你走?”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異常緩慢,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嘲弄。
    王霸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帶她走?這個深埋心底、連幻想都不敢太過清晰的奢望,被幻影如此赤裸裸地戳破,隻剩下無邊的羞恥和絕望是啊,他怎麽可能帶她走?她是王霸,是山賊出身,是滿嘴粗話、提刀砍人的女人!他的世界那麽遠,天下社稷都指望他,身邊站著的是李明珠和崔茗那樣真正的大家閨秀與才女...她算什麽東西?一個靠著他的指點才勉強撐起門麵的海外草頭王?一個...甩不掉的麻煩?
    巨大的恐慌和自厭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抱住頭,指甲深深陷入發根:“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像是要被這殘酷的現實逼瘋了或者說已經瘋了。
    啊,愛,這世間最沉重也最難懂的東西,用什麽去判斷一個人有沒有愛上另一個人?用什麽去衡量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的重量?有些感情莫名其妙就開始了,你執著、笨拙地學著祖輩幹著過時的山賊行當,你看著寨子裏麵黃肌瘦的人們心如刀絞,這個時候一個窮書生走到你麵前,問你想不想當山賊王,你說我他媽的當然想,然後他還真就給你弄出來些看起來完全可行的方案,最關鍵的是他成了你最信任最看重的二當家,是他讓山寨裏的人吃得起飯看得起病,你問他你不會還想跑吧,他說怎麽可能我這輩子就認你當老大,誰來都不好使!
    然後官兵上山這王八蛋就真的跑了,山寨沒了你帶著一幫老弱病殘寄人籬下討生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竄出來了,手把手教你怎麽給手下人謀一塊可以生存的地方,告訴你其實有些思路可以變一變,當不了山賊王,但可以當個鏢王嘛,四舍五入都差不多,還不用擔心又被官兵追著跑。
    你說過你再不信他的,可你偏偏又信了。
    他這次沒有騙你,你看著手底下人的生活越來越好,看著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安穩,他寄來的每一封信你都要翻來覆去地看上百八十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你都要在睡前再仔細地想一想,你老是夢見他端著碗坐在你茅屋的門檻上吃飯,筷子敲得碗沿叮當響直到某一天你突然醒悟,這他媽還不是喜歡什麽才是喜歡?你不是什麽大家閨秀,玩不來含蓄那一套,你覺得既然喜歡那就該跟提刀子砍人一樣直來直往,於是你打算告訴他,在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甚至暗暗排練想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後,他告訴你。
    他不喜歡你。
    是啊,這世上又沒人規定說你愛他他就必須愛你,真這樣不就亂套了?你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不喜歡你怎麽辦?
    滿嘴粗話,連字都不認識多少,翻臉就要到處找刀子的你。
    沒轍。
    從那之後你告訴自己要死心,算了算了,天底下又不是沒有其他男人,再說又不一定要嫁人,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配不上就配不上唄,熄了心思拉倒。
    想是這麽想,可你卻發現自己想他想得越來越嚴重,你不知道有時候比起愛錯更折磨的是愛而不得,你一邊繼續按照他的說法遷徙鏢局總部到海外,一邊安置那山城裏的人,等到某一天,你睜開眼,發現他就站在你眼前。
    就像現在這樣,看著你瀕臨崩潰的樣子,沉默著。
    書生伸出手,虛虛地落在王霸劇烈顫抖的肩上盡管沒有任何觸感,眼裏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近乎溫和的無奈
    “王霸,”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看著我。”
    “你喜歡他嗎?”他問。
    王霸點頭。
    “你能忘掉他嗎?”
    搖頭。
    “那你記不記得,當年在倉山,官兵第一次圍寨,你帶著最後幾個弟兄逃進深山老林,覺得自己這輩子完了的時候,你是怎麽跟我說的?”
    王霸茫然地眨眨眼,塵封的記憶被撬開一道縫隙,那是什麽時候?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了...對,是黑風寨被滅之後,她帶著王五幾個殘兵敗將,像喪家之犬一樣躲在陰冷潮濕的山洞裏,又冷又餓,絕望得想死。
    “你說,” 書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他娘的,不就是個破寨子嗎?沒了就沒了!老娘還活著!隻要老娘還有一口氣,手裏還有這把刀,遲早有一天,老娘要重新站起來!讓那些狗官兵看看,王家沒有孬種!’”
    王霸怔住了。
    “那時的你,什麽都沒有,連明天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 書生的目光緊緊鎖住她,“可你怕了嗎?躲在山洞裏哭鼻子了嗎?沒有!你王霸是沒有什麽女人味,但也從來不認命,你喜歡他,他不喜歡你,你不會像當年一樣,綁他上山寨?你不是經常自詡了解他麽?隻要生米煮成熟飯,你覺得他會怎麽選?你活了這麽些年,怎麽還越活越回去?你從來都不是什麽大家閨秀,所以也別指望用大家閨秀的法子,讓他點頭。”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力量:“你他娘的有什麽好怕的?!軟的不吃,就來硬的!下藥!偷襲!他敢走你就敢鑿船!放倒了捆起來,你愛怎麽樣怎麽樣!別管他是誰,是當年那個窮書生還是大魏的靖王,都一樣!至於什麽鏢局,什麽靠著鏢局吃飯的人,你真以為鏢局垮了他們活不下去就是你的責任?你不是什麽心係天下的大人物!你隻是個山賊,一直都是!”
    “我…” 王霸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是啊,她有什麽好怕的?為什麽越是喜歡,就越要小心翼翼?她當年的那些脾氣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麽這幾年下來,經曆的越多,看過的越多,就反而越來越不像自己?
    一股混雜著不甘、憤怒和被激起的、深埋在骨子裏的悍勇之氣,如同沉寂的火山,開始在她胸腔裏翻湧、複蘇,眼淚還在流,但那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委屈,裏麵摻雜了怒火,不服,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本能的反抗。
    屬於她的力氣猛地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狠勁,她不再看地上的幻影書生,猛地轉過身,雙手用力抓住沉重的門閂。
    “哢嚓!”
    門閂被狠狠拉開!
    屋外帶著海腥味的、微涼的風瞬間灌了進來,吹散了屋內渾濁的空氣,也吹得她額前淩亂的碎發飛揚,刺眼的天光讓她不適地眯了眯眼。
    她沒有立刻衝出去,而是背對著屋內,胸膛劇烈起伏著,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海風的鹹澀,帶著島上煙火的氣息,也帶著她自己胸腔裏重新燃燒起來的、滾燙的決絕
    然後,她抬起手,一把扯掉了頭上那根別扭的木簪,任由一頭烏黑的長發,如同當年在倉山時那般,狂野地披散下來,她挺直了脊背,盡管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葛布短褂,盡管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和狼狽,但一股剽悍、野性、仿佛從骨子裏掙脫出來的氣勢,如同出鞘的刀,驟然在她身上凝聚。
    她沒有回頭再看那幻影一眼,隻是抬起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踩碎腳下所有怯懦的力道,一步,踏出了這間囚禁了她所有軟弱和幻想的屋子!
    而在腳步聲遠去後,仍然留在原地的幻影抬頭看了看照亮自己的微弱天光,無聲地笑了笑,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然後就此消散就像是從來沒出現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