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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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艱難地撕裂定北府鐵灰色的天幕,卻驅不散浸骨的寒意,城西“順安坊”的市集已是人聲漸起,街口新砌的青磚照壁上,一張墨跡淋漓的漢遼雙語告示被漿糊牢牢粘住,邊緣在寒風中倔強地翹起一角,告示內容簡明冷酷:即日起,凡遼境商賈市易,一律改用大魏官定升、鬥、斤、兩;舊遼度量衡器,限十日內繳官銷毀,私藏、私用者,罰沒貨物,枷號示眾三日。
告示下圍攏著十來個早起的商販百姓,一個裹著油膩皮袍、滿臉風霜的遼人老皮匠,眯著眼,用粗糙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點著那告示上的契丹大字,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咕噥,旁邊一個漢人打扮的年輕學徒,正費力地將幾件沉重的舊式鐵秤砣和木鬥搬上獨輪車,準備拉去衙門指定的收繳點。
“老巴圖,看明白了沒?以後賣皮子,可不能用你那套家什嘍!”旁邊一個穿著半舊綢褂、操著濃重河北口音的糧店掌櫃陳胖子,抄著手,朝老皮匠努努嘴,語氣裏帶著幾分市儈的精明和不易察覺的優越感,“趕緊的,把你那套老古董繳了,省得招禍!以後到我店裏稱糧買鹽,都用新家夥什,童叟無欺!”
老皮匠巴圖渾濁的眼睛從告示上挪開,瞥了一眼陳胖子,又看看自己學徒車上那些用了一輩子的家當,布滿溝壑的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悶悶地“嗯”了一聲,佝僂著背,轉身走向自己那間彌漫著硝皮子氣味的低矮鋪麵,鋪門邊掛著一張鞣製好的上等鹿皮,在晨光裏泛著柔潤的光澤,標價卻還是用契丹文寫的舊製斤兩。
“哼,老倔驢...” 陳胖子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不小,旁邊幾個擺攤的遼人小販交換著眼神,有人低下頭,有人嘴角撇了撇,終究無人應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沉默,隻有學徒推著獨輪車,木軸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吱呀”聲,碾過冰冷堅硬的石板路,漸漸遠去。
坊市深處,臨街一家掛著“醉仙居”幌子的酒肆剛卸下門板,店堂裏熱氣騰騰,大鍋煮著羊骨湯,香氣與劣質燒刀子的辛辣氣味混雜,角落裏,一個穿著髒汙羊皮襖、氈帽壓得很低的遼人老牧人,正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出幾個新鑄的“定北通寶”銅錢,排在油膩的木桌上,他對麵坐著個穿灰鼠皮坎肩、留著兩撇鼠須的漢人牲口牙子。
“就...就這些了,王牙人,” 老牧人聲音幹澀,帶著懇求,“按新章程,俺家那三百畝草場...隻劃了五十畝歸俺放牧...剩下的,都歸了官辦的牧監...家裏十幾口子,還有幾十頭牲口,實在活不下去了,那兩匹走馬,您行行好,再多給點吧?”
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桌沿,指節發白,王牙子慢條斯理地呷了口燒酒,乜斜著眼,用筷子撥弄著桌上的銅錢,發出叮當輕響:“老哥,不是兄弟壓價,現下是什麽光景?官家收攏草場,圈地設監,你這馬再好,能賣給誰去?也就兄弟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幫你尋個下家,換幾個活命錢罷了,就這價,愛賣不賣。”
鄰桌幾個喝酒的遼人漢子,穿著前遼戍邊軍那種半舊的皮甲,顯然是失了生計的潰兵或解散的禁軍,其中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重重地將粗陶酒碗頓在桌上,“哐當”一聲脆響,渾濁的酒液濺出,他紅著眼睛,死死盯著王牙子和那老牧人,胸膛劇烈起伏,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短刀的粗糙皮鞘上,同桌的人趕緊伸手,死死按住他的胳膊,低聲急促地用契丹語勸說著什麽。
店堂裏的喧鬧瞬間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漢人的、遼人的或緊張、或漠然、或幸災樂禍地聚焦過來,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油脂,一點火星就能燃爆。
就在這時,門外街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甲葉鏗鏘的碰撞聲,一隊十人的魏軍巡城士卒,在隊正帶領下,踏著整齊的步伐,恰好巡至醉仙居門外,領頭的隊正,一個麵容冷硬的年輕漢人,銳利的目光透過敞開的店門,精準地掃過店內這劍拔弩張的一角,尤其在刀疤漢子按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並未進來,隻是按著腰刀,在門口肅立片刻,冰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鞭子,在店內眾人臉上緩緩掃過。
那無聲的威壓,比任何嗬斥都更有效,刀疤漢子按刀的手頹然鬆開,被同伴強拉著低下頭,王牙子臉上的倨傲瞬間收斂,擠出幾分僵硬的笑,老牧人則把頭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顫抖,店堂裏隻剩下鍋灶裏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羊湯翻滾的咕嘟聲。
巡城隊並未停留,繼續邁著規律而沉重的步伐,向坊市深處行去,那整齊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聲,如同無形的鐵律,敲打著每個人的心弦,漸漸消失在清晨的寒氣裏,店內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短暫的死寂後,才重新響起低低的、壓抑的交談聲,卻再無人敢高聲,老牧人最終顫抖著,將桌上的銅錢一枚枚攏進懷裏,佝僂著背,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樹根,默默離開了酒肆。
“三文錢!就三文!前日還兩文半呢!”一個裹著破舊羊皮襖的遼人老者,在城西一處簡陋的粥棚前,捏著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聲音嘶啞地對著棚內麵無表情的漢人小吏爭辯,他身後排著長長的隊伍,多是麵有菜色的遼人平民,麻木的眼神偶爾掃過那不斷翻騰著稀薄米粥的大鍋,又迅速垂下,盯著自己沾滿泥汙的鞋尖,粥棚的木柱上,貼著蓋有“北平行省樞密院”大印的告示,漢遼兩種文字並列,宣告著糧價官定、嚴禁囤積居奇。
隔著一條結了薄冰的汙水溝,另一處稍顯熱鬧,幾間臨街的鋪麵被粗暴地打通,掛上了“官營鐵器坊”的粗木牌子,爐火熊熊,映照著赤膊揮錘的遼人鐵匠古銅色的脊背,汗珠滾落,在灼熱的鐵砧上滋滋作響,幾個穿著半舊魏軍號衣的工吏,挎著腰刀,在工坊內來回巡視,目光銳利,角落裏,兩個年輕的遼人學徒正吃力地抬著一捆新打好的鋤頭,腳步踉蹌,一個工吏皺眉,用生硬的遼語嗬斥:“手腳麻利點!誤了春耕的農具,樞密院老爺怪罪下來,仔細你們的皮!”
“呸!魏狗!”等工吏走遠,一個學徒壓低聲音,朝地上啐了一口,眼神裏是壓抑不住的怨毒,另一個慌忙扯了他一把,緊張地四下張望:“小聲些!不要命了?前街老巴家的小子,就因為在酒館裏多罵了幾句,第二天就被錦衣衛從被窩裏拖走,如今還在城北大營做苦役呢!”
怨毒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終究被恐懼壓下,隻剩下更深的麻木。
而在曾經象征著遼國無上榮光的宮城廢墟旁,新起的樞密院衙署燈火通明,吞吐著整個北平行省的軍政文書,巨大的院落裏,新移植的鬆柏在寒風中簌簌作響,枝幹上猶帶紮好禦寒的草繩,衙署正堂,炭火燒得極旺,驅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更驅不散堆積如山的案牘所散發出的、沉甸甸的焦慮。
正堂中巨大的北疆輿圖幾乎占滿了整麵東牆,從定北府(原上京)輻射開去,西京道、中京道、東京道、上京道...廣袤的土地被朱砂勾勒的線條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府、州、軍、監,圖上山川河流、關隘堡寨標注清晰,一些區域用醒目的赭石色標記著“亂”、“匪”、“叛”等小字,長條形的巨大黑檀木議政桌兩側,此刻已坐滿了人,左側是以幾位魏國舊部文官為首的漢人僚屬,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右側則多為遼籍降臣,有原遼國地方官,亦有蕭思明這樣被新近拔擢的通譯、書吏,眾人坐姿各異,眼神閃爍,氣氛明顯更為沉鬱緊繃。
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炭火氣、陳年木料的沉味,以及一種無聲的、一觸即發的對峙感,主位空懸,盧何尚未到來,眾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膠著在那張空著的寬大座椅上。
“盧老到!” 門吏一聲略帶沙啞的唱喏,打破了凝滯。
堂內所有人如同提線的木偶,唰地起身,垂手肅立,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著壓抑不住的、令人揪心的低咳,盧何被老仆攙扶著,幾乎是半架著挪了進來,他今日換上了一身大魏傳統的緋色官袍,寬大的袍服更襯得他形銷骨立,臉上病態的潮紅被一層死灰般的疲憊覆蓋,唯有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依舊銳利如鷹隼,緩緩掃過全場。
他艱難地在主位坐下,枯瘦的手指搭在冰冷的扶手上,微微顫抖,侍從立刻在他膝上覆好厚厚的毛皮褥子,又在他手邊放下一杯熱氣嫋嫋的參湯,盧何沒有碰那湯,隻是喘息稍定,目光落在右側首位一個穿著簇新青色官服、麵容精悍的中年遼人身上此人名叫耶律文,原遼國西京道某州地方官,因獻城有功,又通曉民政,被盧何破格擢升為樞密院戶曹參議,掌北平行省戶籍、田畝、賦稅之要務。
“耶律參議,” 盧何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上京道、中京道編戶齊民、一體納糧之冊籍,進展如何?逾期未報者,幾州幾縣?”
耶律文立刻起身,躬身行禮,姿態恭謹,聲音卻洪亮清晰:“回稟盧公,兩京道下轄七府十九州,至昨日,已報齊戶、田清冊者,僅三府九州,餘者皆以‘民情洶洶’、‘舊族阻撓’、‘人手匱乏’等由拖延,尤以上京道北部諸州、中京道鬆山府一帶為甚,逾期者...逾半。”
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掃了一下盧何的臉色,繼續道:“且已報冊籍中,田畝數目與舊遼魚鱗圖冊相較,十之七八大有縮水,顯係地方豪強勾結胥吏,隱匿田產,欺瞞中樞!”
不得不說,在這個大部分情況下樞密院開會都需要翻譯在旁的時候,耶律文能用短短幾個月就掌握一口流利的漢話,甚至還能帶上大魏讀書人慣用的抑揚頓挫,也難怪他能在遼國朝廷屍體上重建的樞密院內一路高升了。
而他的話語一出,也在右側的遼籍官員中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皺眉,有人垂目,更有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欺瞞?” 左側一位掌管刑名律令的幕府老吏,須發皆白,聞言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接口,“耶律參議此言差矣!隱匿田產,抗拒新政,豈止是欺瞞?此乃藐視王法,動搖國本!依《定北新律》,主犯當斬!家產充公!族中男丁流徙三千裏!如此重典高懸,尚敢陽奉陰違,非嚴刑峻法不足以震懾宵小!下官以為,當立派錦衣衛緹騎,分赴各逾期州縣,鎖拿主官及地方豪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他聲音洪亮,帶著魏人官吏特有的強硬,目光灼灼,逼視著對麵的遼籍同僚。
“大人此言,恐失之操切!” 右側立刻站起一個年輕氣盛的遼人管理,此刻臉色因激動而微微漲紅,顧不得尊卑,在翻譯的幫助下朗聲道,“北地初定,人心未附,尤以舊族勢力盤根錯節。若一味以殺伐立威,隻會迫其鋌而走險,與潰兵山匪合流,禍亂地方!鬆山堡戍軍嘩變,殷鑒不遠!下官以為,當以懷柔分化為主,對率先納冊、足額繳稅之良善大族,可表為‘順義之家’,賜匾額,減賦稅,樹為楷模!對心存觀望者,則派幹員宣諭新政,陳說利害,曉以大義!隻對冥頑不靈、公然抗拒者,方可施以雷霆手段!如此剛柔並濟,方為長治久安之道!”
“曉以大義?”老吏嗤之以鼻,花白的眉毛揚起,語帶嘲諷,“蕭大人,你口中的‘大義’,是魏法還是遼俗?對那些視祖產如命、視漢官如仇的舊族談大義?無異於對牛彈琴!新政之基,首在破其舊製,奪其特權!懷柔?隻會讓其心存僥幸,以為我中樞軟弱可欺!唯有刀鋒染血,令其膽寒,新政方能落地生根!盧公!”
他轉向盧何,拱手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盧公速下決斷!”
“大人!”年輕遼官也急了,聲音拔高,“遼東女真,雖經整編,其部族首領仍居遼陽,手握舊部,心懷怨望!若北境再生大亂,焉知其不會趁勢而起,與草原耶律崇呼應?屆時兩麵受敵,我樞密院何以自處?定北府新立之基業,豈不危如累卵?”
“女真?不過一群喪家之犬,仰我鼻息!女真各部均有質子在定北府為質,其部眾散入各軍,形同囚徒!何懼之有?蕭大人,你處處為遼地舊族開脫,又提及女真之患,莫非...”
“你...!”
“夠了!”
一聲低沉而沙啞的斷喝,如同驚雷,驟然在劍拔弩張的議政堂炸響,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從黃泉深處透出的疲憊威壓,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爭執。
盧何不知何時已挺直了那枯瘦的脊背,深陷的眼窩裏,那兩點幽光如同即將燃盡的炭火,卻爆發出令人心悸的寒芒,緩緩掃過爭執的雙方。他枯槁的手指緊握著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頭雖老邁卻依舊能擇人而噬的孤狼。
“吵什麽?” 他的聲音帶著劇烈喘息後的破碎感,“吵,就能把田畝從地底下吵出來?就能把隱匿的丁口吵到衙門畫押?”
他猛地一陣嗆咳,旁邊侍從慌忙遞上參湯,被他一把推開,他死死盯著年輕遼官,又緩緩轉向幕府老吏,那目光沉重如鉛,壓得兩人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懷柔...分化...” 盧何喘息稍定,目光落在年輕遼官身上,“你...可知那些‘良善大族’,此刻家中地窖裏,埋著多少刀槍弓弩?可知他們送往草原的信使,昨夜剛過沐水?”
年輕遼官臉色劇變,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盧何的目光又轉向老吏,更冷,更銳:“嚴刑...峻法...殺!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殺得...遼境處處烽煙!然後呢?靠你周大人...帶著你那幾卷《魏律》,去草原上剿滅耶律崇?還是指望遼東那些‘囚徒’女真,替大魏去平叛?”
他每問一句,氣息便急促一分,臉上的死灰色更重一層,唯有眼神亮得駭人。
“這裏不是江南,也不是北境!這裏的土地,喝的是血!認的是刀!新政要立,舊製必破!這血...躲不開!但這刀怎麽落?落在誰頭上?得有章法!”
他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的輿圖,手指艱難地抬起,指向中京道鬆山府一帶那刺目的赭石色標記。
“鬆山...為何亂得最凶?” 盧何的聲音低了下來,“舊遼蕭氏、述律氏...幾大後族根基所在!世代聯姻,盤踞州郡,田連阡陌,奴仆如雲!編戶齊民,一體納糧,就是要掘他們的根!” 他手指猛地一劃,移向輿圖上京道北部,“這裏...水草豐美,原屬契丹八部核心牧場!如今收歸牧監,斷了多少部族酋首的命脈?他們,豈能不反?豈能不藏?”
堂內一片死寂,唯有盧何沉重的喘息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所以殺,要殺準!”盧何眼中寒芒凝聚,“周大人,著你刑曹,會同錦衣衛鎮撫司,即刻擬出名錄!鬆山蕭氏、述律氏嫡係三族,上京道北部拒不納冊的三大部族酋首,及其核心黨羽!查實罪證,鎖拿其直係親眷為質!傳檄地方:十日內,主犯自縛請罪,繳清隱匿田畝丁口,可免三族之誅!逾時...或再敢串聯作亂者” 他深吸一口氣,“斬!三族之內,男丁戍邊,女眷沒官!家產盡數充為軍資、撫民之用!其田土、牧場、奴仆...就地分予無地遼民及安置之漢戶!”
冷酷的裁決如同寒風刮過,堂下眾人無不凜然,年輕遼官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微微搖晃,老吏也斂去了方才的咄咄逼人,肅然領命:“下官遵命!”
“至於耶律參議,”盧何的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耶律文,帶著一種深沉的審視,“懷柔,也非虛言,著戶曹,即刻擬‘順義之家’條陳!凡率先足額納冊繳稅之大族、部族,無論漢遼,皆賜匾額,家主授‘鄉紳’名銜,準其子弟優先參與行省吏員考選!所減賦稅額度...從那些被抄沒的家產裏出!告訴他們,跟著新政走,不會吃虧!跟著舊族殉葬,隻有...族滅家亡!”
堂下一片嘩然。
倒不是因為盧何這拉一部分打一部分的政策,而是他把這件事交給了遼國舊廷的官員去做,要知道這懷柔一事,可以操作的空間實在太大了,誰是順民誰是叛黨,幾乎可以一言而決,如果上任的是個漢官,那麽遼境就注定要掀起腥風血雨;而如果是舊廷官員...就意味著如今坐鎮遼境的樞密院主使盧何,在這件事上的態度是偏向於安撫更多。
好多人要逃過脖子上刀落下來的命運了。
堂間氣氛肉眼可見地隨著這件事議定好了起來,耶律文深吸一口氣,表示自己必會秉公持正,不負重托,他身後的遼籍官員們,臉色也明顯鬆弛下來,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絲參與感與微妙的希冀這“懷柔”的權柄,便是他們在這新朝立足、乃至攫取利益的階梯。
然而,盧何的目光並未在耶律文身上停留,那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吸納了太多陰霾的枯井,緩緩掃過輿圖上那些顏色深淺不一的赭石標記鬆山、大定府北部、上京道邊陲...這些地方,是舊族盤踞的巢穴,是潰兵嘯聚的山林,更是漢遼底層在戰火與盤剝下,積怨如幹柴、一點即燃的煉獄核心,新政的根基“編戶齊民、一體納糧”在這裏寸步難行,並非僅僅因為舊族的阻撓,更深層的是那百年廝殺沉澱在血脈裏的敵意與隔閡。
“新政之基,在編戶齊民,一體納糧。此令不行,則稅賦無著,軍資民食皆為空談,遑論撫民安境?”盧何說,“然而欲行此令,必先安民!欲安民,必先消融漢遼之間那堵看不見、卻厚逾城牆的冰壁!”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輿圖上叛亂最熾烈的鬆山標記上:“看看這裏!看看大定北!嘯聚山林的,是匪?是兵?更是活不下去的遼民、失了田地的漢戶!他們拿起刀,不是為了給耶律崇盡忠,是為了給家裏人搶一**命的糧!漢遼之分,敵國之別,在刀兵相向時,是壁壘;在重建家園、掙命求活時,便是勒死所有人的絞索!”
堂內死寂,連炭火的劈啪聲都顯得驚心動魄,先前主張嚴刑的老吏,嘴唇翕動,終究默然,盧何的話語,撕開了叛亂那層“複國”的冠冕外衣,露出了底下赤裸裸、血淋淋的生存困境與人性的本能求生。
“樞密院告示貼滿街巷,強推漢文官話,設立官學蒙學,此乃百年之計,非朝夕可成,”盧何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左側的漢官,又緩緩移向右邊的遼官,最終落回輿圖,“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給那些被裹挾、被饑餓和絕望逼到牆角的邊民,一條看得見、摸得著、能讓他們把刀換成鋤頭的活路!一條能讓他們覺得,跟著大魏新政走,比跟著山裏的匪首、比守著祖墳哭嚎更有奔頭的活路!”
他喘息著,停頓了片刻,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目光最終定格在掌管軍需、屯田事務的漢官主事身上:“張主事,戶曹清點出的無主荒地、逆產田畝、草場、山林,剔除需優先安置流民者,尚餘幾何?”
“回稟盧公,兩京道初步清丈,可供支配之無主荒地約三十七萬五千餘畝,抄沒逆產田畝、草場、山林折合約五十二萬三千畝,此數尚在日增,尤以鬆山、上京北部諸州為最!”
“好!”盧何歎息一聲,“傳令!即日起,凡我北平行省治下之民,無論漢遼!凡願從軍平叛者,編入‘靖安營’!此營由樞密院直隸,由李易李將軍統轄,專司剿滅境內叛匪流寇!營中漢遼混編,同衣同食,同功同賞!凡靖安營將士,立戰功者!無論斬首幾何、破寨幾座、擒獲匪首幾員!皆按樞密院新頒《軍功授田令》論功行賞!所授之田,即從上述無主荒地、抄沒逆產中支取!功大者,授良田百畝,賜耕牛農具!功次者,授田五十畝、三十畝不等!戰歿者,所授田畝由其家眷繼承,官府免其賦稅三年!此田,永為私產,可傳子孫!”
“軍功授田?!”堂下瞬間炸開了鍋,無論是漢官還是遼官,臉上都寫滿了極致的震驚!這絕非簡單的撫恤,這是要在遼境舊有的、被血統、部族、姓氏層層固化的土地權力結構之外,用戰功這把最鋒利、最不認祖宗的血刃,硬生生劈出一條全新的、直通雲霄的階梯!一條不分漢遼、不論出身、隻認刀頭舔血之功的通天大道!它將催生出一批效忠於新政、根基牢牢紮在新授土地上的“新貴”!這批人,將是砸碎舊秩序最瘋狂的錘頭!是拱衛新朝最凶悍的鷹犬!
“還不止於此!”盧何微微搖頭,“凡境內百姓,無論漢遼!凡能舉報賊寇蹤跡、藏身之所,助官軍破獲匪巢、擒殺匪首者!一經核實,亦按功勳大小,授以無主荒地或抄沒之逆產!或賜予金銀、免除賦役!此令,著刑曹、戶曹即刻擬定細則,條文務必直白如話!著通譯司,連夜譯成契丹、奚、室韋諸部文字!著宣諭使,持樞密院金印告示,星夜兼程,務必在十日之內,貼遍定北府每一處州府、軍鎮、堡寨、乃至窮鄉僻壤!務必使深山老林之獵戶,草原邊緣之牧人,婦孺皆知!朝廷的田,就在那裏!是長滿荒草喂野狼,還是變成你炕頭娃兒碗裏的白麵饃,全在爾等一念之間!用匪寇的血,換你子孫萬代的根基!”
這石破天驚的政令,如同一道撕裂蒼穹的狂暴雷霆,帶著刺鼻的血腥氣和泥土的腥甜,瞬間劈開了議政堂內所有凝滯的空氣,也劈開了籠罩在北疆上空的沉沉死氣它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大義”,不再是冰冷僵硬的“律法”,而是赤裸裸的、帶著鐵鏽味的利益!是足以讓最懦弱的農夫變成惡狼,讓最仇視的敵人暫時放下刀槍的生存資本和階層躍遷的終極誘惑!
耶律文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前甚至有些發黑,他猛地再次躬身,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變形:“盧公聖明燭照!洞徹幽微!此令一出,如驚蟄春雷!叛匪根基,必將土崩瓦解!裹挾之眾,必如雪崩潰散!漢遼邊民,爭相效死!下官懇請,此《軍功授田令》及《舉報告賞令》細則,戶曹主擬,下官願親率通曉地方民情、通曉諸族土語之精幹僚屬,即刻奔赴鬆山、大定等匪患重地,宣諭新政!深入村寨,直麵黔首!務使此‘授田’二字,如烙印刻入人心!”
他之所以會這麽激動,除了這道旨意的確是最有可能在最短時間內消除漢遼民族矛盾,讓各地叛亂基礎一掃而空外,還是在新朝攫取更大權柄、奠定家族新基業的潑天機遇他身後的遼官們,呼吸也開始變得粗重,眼神灼熱。
連先前主張嚴刑峻法、殺伐立威的老吏,此刻渾濁的老眼中也爆發出異樣的光彩,他顫巍巍起身,對著盧何深深一揖,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歎服與敬畏:“盧公...真乃定海神針!洞悉人性,直指根本!此令...剛柔並濟,破立相生!以利驅人,以田縛心!實乃化百年仇讎為肱骨爪牙之無上妙策!下官五體投地!刑曹定當傾盡全力,確保賞功罰罪,明正典刑,絕不讓一顆賊寇首級、一條有用線報落空!絕不讓浴血將士與舉報義民...寒心半分!”
樞密院這台沉寂而龐大的機器,在盧何一令之下下,驟然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正堂仿佛化作了風暴中心:戶曹、刑曹的屬官們被急促的傳喚聲召集,捧著厚重的簿冊和筆墨,腳步匆匆地湧入偏廳,通宵達旦的爭吵與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立刻響起;樞密院直屬的文書吏員們如同上緊發條的傀儡,鋪開雪浪般的宣紙,飽蘸濃墨,筆走龍蛇地謄抄著剛剛議定的核心條文,鮮紅的“北平行省樞密院”大印被蘸滿印泥,重重地、接連不斷地蓋下,發出沉悶而威嚴的“砰砰”聲;身背插著三根紅色翎羽、蓋有樞密院火漆急件的信使,在親衛的護送下,馬蹄聲碎,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出定北府四門,消失在漸沉的暮色裏;一支支由漢遼吏員混編、精銳魏軍小隊護衛的宣諭隊伍,顧不上料峭春寒,帶著成捆散發著新鮮墨香和濃烈血腥誘惑的告示,以及盧何親筆簽發的、蓋有樞密院金印的安撫文書,連夜啟程,目標直指那些烽煙四起、人心如沸油般翻滾的邊陲絕地...
議政不知持續了多久,盧何隻感到胸腔裏那點殘存的氣息越來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動生鏽的鋸條,在朽壞的肺腑間撕扯出尖銳的痛楚,眼前的景象時而清晰,映照著屬下們被新政點燃的亢奮臉龐;時而模糊,化作一片晃動的、昏黃的光暈,耳畔的聲音也忽而洪亮如鍾,忽而遙遠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晨霧,當最後一道關於遼東女真各部質子“輪值”樞密院理藩司、加強監管以防其趁亂而動的命令也議定發出後,他緊繃的意誌之弦,終於抵達了斷裂的臨界點。
“今日...就議到此...”盧何的聲音低若蚊蚋,他極其輕微地擺了擺手,如同拂去一片無形的塵埃。
堂下眾人肅然起身,動作整齊劃一,躬身行禮,垂首倒退著,魚貫而出,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幽深的回廊盡頭,偌大的正堂瞬間被一種真正的死寂所吞噬,隻剩下炭盆裏木炭燃燒時偶爾爆裂的微弱劈啪聲,以及盧何自己那如同破舊風箱般沉重、艱難、帶著不祥濕囉音的喘息。
老仆屏著呼吸,輕手輕腳地捧來一件厚重的玄狐裘氅,想替他披上,卻被他用眼神無聲而堅決地製止了,他耗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枯槁的脖頸,目光艱難地投向那扇巨大的、鑲嵌著雲母片的支摘窗。
窗外,定北府鐵灰色的天幕已被暮色徹底浸透,透出一種沉甸甸的、鉛塊般的深藍,遠處宮城廢墟那嶙峋的剪影,在最後一抹慘淡的夕照餘暉映襯下,如同殘骸,沉默地訴說著一個王朝的終結,近處新起的樞密院衙署,青灰色的屋脊棱角分明,在漸濃的夜色中透著一股生硬的威嚴,更遠處,順安坊的方向,已有稀疏昏黃的燈火掙紮著亮起,如同散落在黑色絨布上的微弱螢火,那是萬家掙紮求存的微光,是這座飽經蹂躪的巨城在征服者鐵腕與新秩序誘惑下,艱難複蘇的、微弱而頑強的脈搏。
“爐火...正紅...”盧何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幹裂的嘴角竟扯出一絲極淡、極疲憊、卻又帶著某種奇異滿足感的紋路。
他渾濁的瞳孔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牆壁,看到了鬆山腳下那些被“順義之家”匾額暫時安撫、實則暗流洶湧的舊族府邸;看到了大定北部荒蕪的田埂邊,衣衫襤褸的遼民借著篝火的微光,死死盯著新貼告示上“授田百畝”幾個猙獰大字時,眼中迸發出的、如同餓狼般凶狠而貪婪的綠芒;看到了靖安營新設的校場上,穿著混雜號衣、操著不同口音的漢遼新卒,在軍官的皮鞭與嗬斥下笨拙地揮舞著刀槍,眼中既有對血腥廝殺的恐懼,更有被“授田”希望點燃的、足以燒毀一切舊有隔閡的瘋狂火焰;更看到了遙遠的、風雪彌漫的草原深處,耶律崇那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以及他身後那些在魏軍“犁庭掃穴”威脅與“軍功授田”巨大誘惑的雙重擠壓下,開始動搖、分裂、甚至暗中派出心腹帶著部族名冊潛向定北府的草原部族酋長們...
這北疆,便是一座史無前例的巨大熔爐,爐膛裏,是百年仇怨累積的、冰冷堅硬如玄鐵般的壁壘,是舊秩序崩塌後散落的、鋒利足以割裂一切的碎片,是貪婪、恐懼、求生欲、向上攀爬的野心、以及被強行灌入的、滾燙的新秩序鐵水...而他盧何,便是那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投爐之薪,用自己這具早已被歲月和憂患蛀空、油盡燈枯的殘軀,燃盡最後一點殘存的生命力,去煆燒,去熔鑄,去捶打!爐火熊熊,烈焰舔舐著冰冷的爐壁,發出沉悶的咆哮,映照著他溝壑縱橫、寫滿無盡疲憊與悲愴的臉龐,也映照著這萬裏疆土上,無數被時代洪流裹挾、在血與火、絕望與希望中掙紮浮沉的芸芸眾生。
一陣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嗆咳猛地從胸腔最深處炸開!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狂暴!盧何佝僂的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青筋暴起,卻怎麽也捂不住那洶湧決堤的腥熱,暗紅色的粘稠血液,帶著生命的餘溫,瞬間浸透了素白的帕子。
咳聲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停了下來,盧何挺起身子,看著那帕子上的血跡,沉默不語。
片刻之後,他將其收了起來,看著窗外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
“該回來了,顧懷,”他輕聲說,“老夫可能,守不了多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