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 下南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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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南走,錢塘江口的喧囂與龍牙門的血腥就越是恍如隔世。
    當“伏波”級戰船破浪號與幾艘滿載補給的貨船脫離龐大船隊,孤零零地轉向正南時,趙吉站在破浪號的船艏,心中沒有預想中的豪情萬丈,隻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悲壯的決絕。
    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在任何能找到的海圖上,都是空的。
    光是想象一下,就能感受到那種不知前方有沒有路的絕望感要遠離熟悉的陸地,要去往那些無人去過的海域,方向的些許錯誤也許就能讓人迷失在茫茫大海,再也沒辦法回來。
    但這艘船依舊是起航了。
    海風瞬間變得不同,不再是裹挾著南洋暖濕氣息的信風,而是一種更加凜冽、帶著深海寒意的氣流,猛烈地撞擊著船帆,發出嗚嗚的呼嘯,天空不再是通透的蔚藍,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海平線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趙吉,或者說趙平,緊緊抓著艏樓一根濕漉漉的纜樁,靛藍的粗布短衫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卻已顯出堅韌輪廓的身形,海風帶著南洋特有的鹹腥和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陌生感,狠狠刮過他因用力而繃緊的臉頰,他回頭望去,定海號龐大的身影正在視野中迅速縮小、模糊,最終連同那支象征著力量與秩序的艦隊,一同消失在北方的海平線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瞬間攫住了他,仿佛天地間隻剩下這艘顛簸的船,和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無邊無際的深藍。
    “公子,”一個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是李校尉,他約莫四十出頭,皮膚黝黑發亮,臉上刻著幾道被海風磨礪出的深刻皺紋,他既破浪號上的海軍指揮官,也是這艘船上唯一知曉趙吉部分身份的人,“風浪太大,逆風強行南下,對船體損耗極大,您看...是否先找個避風處暫歇?或者...改變航向,隨大隊回航還來得及。”
    趙吉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劇烈起伏的船舷,投向南方,那裏隻有翻滾的、鐵灰色的巨浪,一層推著一層,湧向目力所不及的遠方,沒有陸地,沒有島嶼,甚至連飛鳥都絕跡,隻有海天相接處那條微微起伏、模糊不清的線,像一張巨口,吞噬著所有的希望,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順著他的脊背悄然爬升。
    真的存在那樣一片大陸嗎?還是叔父口中的美好願景,不過是安慰他離開的虛幻泡影?自己是否在用這艘船和幾百條性命,進行一場注定徒勞的自殺式豪賭?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懷中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透過濕透的粗布傳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安定,他想起了北平宮城空曠的寢殿,想起了太極殿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起了民夫營踏實揮汗的日子,更想起了叔父講述莽莽山林時眼中罕見的光彩,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而是追尋,追尋那片無人踏足的土地,為那個將他從囚籠中放出來的人,也為他自己,開辟一條全新的路。
    “不,”趙吉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壓過了風浪的嘶吼和海水的衝刷聲,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決絕,“李校尉,傳令下去,落半帆,長槳就位!我們...往南!”
    李校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有擔憂,有不解,但最終化為軍人對命令的服從,他猛地轉身,吼聲在風中炸開:“落半帆!槳手就位!給我頂住!往南!破浪向南!”
    “往南!破浪向南!”粗糲的號子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悲壯的意味,巨大的硬帆被艱難地收起一部分,幾十支沉重的長槳從舷側探出,插入洶湧的海水,水手們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虯結,隨著號子聲,身體幾乎與甲板平行,用盡全身力氣向後劃動,破浪號龐大的身軀在逆風和人力槳的共同作用下,發出更加不堪重負的**,卻依舊頑強地、一寸寸地,撕裂著南方的風牆,駛向那片深不可測的未知。
    ......
    日升月落,周而複始,日子在枯燥的航行中一天天過去,時間失去了意義,唯有記錄時間的儀器提醒著光陰的流逝,破浪號像一葉孤舟,在浩瀚無垠的南太平洋上掙紮前行。
    最初的航線,尚能依據搜尋到的一份極其簡略、標注著幾個模糊島嶼的南洋海圖,他們抵達了第一個標記點一片被翠綠覆蓋、白沙環繞的小小群島,島上椰林搖曳,有甘甜的淡水和豐富的海鳥蛋,短暫的休整和補給,讓疲憊的船員們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趙吉甚至興奮地在沙灘上奔跑,采集了一些從未見過的、形狀奇特的貝殼和植物種子。
    然而,希望很快變成了更大的失望,這島嶼太小了,資源有限,根本無法支撐長期據點,更重要的是,它並非那片傳說中“數倍於中原”的廣袤大陸。
    它隻是汪洋中的一粒微塵。
    離開小島,繼續向南,海圖上的標記到此為止,前方,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白,李校尉和領航軍官隻能依靠星辰、羅盤、司南和觀察洋流、飛鳥來艱難判斷方向,誤差,在日複一日的航行中被無情地放大。
    一次猛烈的風暴過後,羅盤指針出現了詭異的偏移,連續數日的陰雲遮蔽了星辰,當他們終於重新定位時,絕望地發現,船隊已經嚴重偏離了預想的航線,不知身處何方,補給船“順風”號在一次觸礁中嚴重受損,雖經奮力搶修保住了船體,但速度大減,成了拖累,寶貴的淡水開始告急,嚴格配給也無法阻止水櫃的水位線一天天下降,船艙裏彌漫著汗臭、黴味和一種名為“壞血病”的陰雲,牙齦腫脹出血,傷口難以愈合,虛弱和絕望開始在船員中蔓延。
    趙吉不再是那個隻會在甲板上遠眺的少年,他放下了“公子”的身份,鑽進了悶熱潮濕、氣味難聞的底艙,跟著隨船的大夫一個胡子花白、經驗豐富但此刻也束手無策的老頭學習辨認藥草,用烈酒清洗化膿的傷口,笨拙但執著地為痛苦**的水手們更換繃帶,他學會了看海圖,雖然依舊生澀,但會整夜整夜地守在領航官身邊,詢問每一個細節,試圖理解那些複雜的線條和符號,他的皮膚被烈日和海風灼烤得黝黑粗糙,手掌磨出了硬繭,眼神卻一天比一天沉靜、銳利。
    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傍晚,李校尉將趙吉拉到相對安靜的艉樓,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
    “公子,這樣下去不行了,淡水最多支撐十天,病號占了近三成,士氣...快崩了,我們...可能真的錯了。”
    趙吉看著李校尉布滿血絲的雙眼,又望向甲板上那些癱坐著、眼神麻木的水手,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他感到懷中的玉佩滾燙。
    “李校尉,”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們沒有錯,錯的是方向,但不是目標,陛下不會騙我們,那片大陸一定存在,隻是我們還沒找到它。”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甲板:“傳令,再減一成淡水配給,優先保障槳手和瞭望哨,把最後那點醃菜和豆子拿出來,分給病號,告訴所有人,再堅持十天!十天之內,若還看不到陸地...我趙平,第一個跳海謝罪!”
    這不是空話趙吉的眼神告訴李校尉,他是認真的,他可以為了尋找那片大陸,豁出命去,李校尉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褪去所有青澀的少年,最終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末將...遵命!”
    然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比預想中來得更快。
    嘩變發生在宣布再次削減配給的第二天深夜。
    領頭的是船上的軍需官,一個身材肥胖、平時慣會克扣斤兩、此刻因壞血病而臉頰浮腫的王胖子,長期的壓抑、絕望和對趙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公子哥”的怨恨,在幾個同樣心懷不滿的老兵油子煽動下爆發了。
    “兄弟們!跟著這毛頭小子往南送死嗎?!”王胖子揮舞著一把鏽跡斑斑的腰刀,聲音激動得甚至有了些尖利,“淡水快沒了!吃的也快沒了!前麵除了海就是海!狗屁的大陸!他是拿我們的命填他的富貴夢!咱們幹脆搶了這船,回去在南洋當山大王算了!總好過死在這汪洋...唔!”
    他的話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黑暗中撲出,李校尉矮身避開王胖子胡亂劈砍的腰刀,一個凶狠的肘擊狠狠砸在王胖子浮腫的肋下,王胖子慘叫一聲,像一袋沉重的米糧般癱軟下去,黑暗裏又出現一道身影,同樣衝出來的趙吉順勢奪過腰刀,動作幹淨利落得不像一個少年。
    他手持腰刀,站在搖晃的甲板中央,渾身濕透,靛藍的布衣緊貼著賁張的肌肉線條,篝火的光映著他年輕卻冰冷如鐵的臉龐,那雙曾經清澈、後來變得沉靜的眼眸,此刻燃燒著令人心悸的寒芒,他掃視著被驚呆的叛亂者,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
    “想回去?可以!”趙吉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風浪和嘩變士卒們粗重的喘息,“放下武器!等船靠岸,我給你們船,給你們糧,放你們走!但現在,”他猛地將腰刀指向南方,刀尖在火光下閃爍著決絕的光芒,“這艘船,必須往南!誰再敢動搖軍心,煽動嘩變...”
    他隻猶豫了不到一瞬間,就踢了踢地上蜷縮**的王胖子,手起刀落,在甲板上劃出一道血漬:
    “他,就是下場!”
    短暫的死寂,隻有風帆的鼓噪聲和海浪拍打船舷的轟鳴。
    一個叛亂的老兵頹然扔掉了手中的木棍,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少年單薄的身影在搖曳的火光和巨大的船影映襯下,竟顯出一種淵渟嶽峙般的威嚴。
    嘩變被壓製了,航向依然還是向南,但老天爺往往就喜歡玩雪上加霜這一套,所以在平息嘩變的次日黎明,真正的災難降臨了。
    天,毫無征兆地黑了下來,不是夜晚的黑,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仿佛濃墨浸透棉絮的鉛灰色,狂風不再是持續的逆風,而是變成了毫無規律的、來自四麵八方的狂暴亂流,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嘯,海麵不再是起伏的波浪,而是瘋狂地拱起一座座墨綠色的、高達數丈的“水山”,又瞬間塌陷成吞噬一切的深淵!天空被翻滾咆哮的烏雲徹底吞噬,一道道慘白的、撕裂蒼穹的閃電如同巨神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海麵上,緊隨其後的炸雷,震得整艘破浪號仿佛要瞬間解體!
    “風暴!是風暴!快!落帆!固定一切!所有人進艙!!”李校尉的嘶吼聲瞬間被狂暴的風聲和雷聲吞沒。
    “瘋狗浪!右舷!!”桅鬥上的瞭望哨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淒厲到變調的警報,一道比破浪號主桅還要高的、渾濁漆黑的巨浪,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狠狠拍在了船體右舷!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撞擊聲,而是木材斷裂的恐怖哀鳴!整個船體被巨力狠狠掀起,幾乎呈四十五度角側立!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體木桶、纜繩、甚至一門小炮如同風中雜草般被拋飛出去,瞬間消失在墨綠色的深淵裏,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決堤的洪水,從被撕裂的右舷甲板缺口處瘋狂倒灌而入!
    “堵住缺口!!”趙吉的聲音在混亂中炸響,他不知何時已衝到了最危險的右舷,和幾個反應過來的水手一起,奮力將能找到的木板、棉被甚至自己的身軀,死死抵向那個不斷湧入海水的恐怖裂口,海水衝擊的力量大得驚人,鹹腥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到他的胸口,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將他撕碎卷走!他咬緊牙關,雙腳死死釘在濕滑的甲板上,牙齦因用力而滲出血絲,混合著海水流入口中,一片腥鹹。
    “公子!危險!”李校尉目眥欲裂。
    “別管我!去掌舵!穩住船頭!!”趙吉頭也不回地嘶吼,聲音在風暴中顯得破碎而瘋狂。
    又一個滔天巨浪從船艏方向狠狠砸下!整艘船如同被巨錘砸中,發出令人牙酸的**,船艏裝飾用的雕像瞬間粉碎!主桅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巨大的硬帆被狂風撕扯成無數碎片,如同白色的幽靈在漆黑的天幕下狂舞!
    一聲更加恐怖的斷裂聲傳來,粗壯的主桅,從根部被狂暴的力量生生折斷!帶著巨大的帆桁和索具,如同倒塌的擎天巨柱,裹挾著毀滅的力量,狠狠砸向甲板!
    “小心!!
    “轟!!!”
    沉重的桅杆和帆桁狠狠砸在甲板上,木屑紛飛,甲板被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幾個水手被飛濺的碎木擊中頭部,鮮血瞬間飛濺,他們連哼都沒哼一聲,身體就軟軟地滑入那個被砸開的窟窿,瞬間被倒灌而入的海水吞噬,消失不見!
    “穩住!!”趙吉發出一聲咆哮,不知從哪裏湧出的力量,他猛地將一塊沉重的壓艙石推向裂口,暫時堵住了洶湧的海水,“李校尉!左滿舵!迎著浪頭衝!!”
    李校尉此刻已渾身濕透,雙臂肌肉賁張,死死抱住那瘋狂跳動的舵輪,如同抱住救命稻草,聽到趙吉的吼聲,他沒有任何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將沉重的舵輪向左打滿!
    破浪號巨大的船身在狂濤中發出瀕死的**,艱難地、無比笨拙地轉動著方向,將脆弱的船艏對準了下一個撲來的、如同山嶽般的巨浪!
    船頭狠狠紮入墨綠色的浪山,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整個前甲板淹沒!船體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狂暴的自然之力徹底撕裂、碾碎,巨大的衝擊力讓所有人都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再無希望的時刻,奇跡般地,破浪號那傷痕累累的船頭,竟然頑強地從浪山的另一側破水而出,雖然船身劇烈顫抖,甲板上水流成河,但它還活著!它扛住了!
    然而劫後餘生的感覺隻出現了一瞬間,因為所有人都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呆呆地想。
    這艘船...還能撐過下一個浪麽?
    還能回去,那片熟悉的土地麽?
    ......
    風暴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
    就在意誌瀕臨崩潰的邊緣,就在破浪號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解體沉沒的時刻
    風,毫無征兆地,減弱了。
    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壓碎靈魂的鉛灰色雲層,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緩緩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縷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金紅色的光芒,如同神仙垂憐的指尖,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雲幕,斜斜地灑在依舊洶湧、卻已不再瘋狂拍打船體的海麵上。
    天,亮了。
    不是那種豁然開朗的明亮,而是一種帶著劫後餘生的、朦朧的灰白。但風勢確實在迅速減弱,海浪雖然依舊高大,卻漸漸恢複了規律。籠罩在破浪號上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陰影,似乎隨著黑暗一同在退散。
    精疲力竭的水手們茫然地抬起頭,看向舷窗外,仿佛不敢相信噩夢即將結束。
    “風...風小了?”
    “天亮了...我們...活下來了?”
    死寂的船艙裏,甲板上,響起幾聲微弱的、帶著難以置信的啜泣。
    趙吉掙紮著站直身體,推開艙門走上甲板,撲麵而來的不再是狂暴的颶風,而是帶著雨後清新、卻依舊冰冷的海風,破浪號如同一個剛剛從絞刑架上放下的死囚,船體遍布恐怖的傷痕:主桅斷裂,殘存的桅杆光禿禿的;甲板多處破裂,露出下麵黑黢黢的艙室;船舷嚴重變形,幾門副炮不知所蹤;到處是散亂的纜繩、破碎的木板和幹涸的血跡。整艘船都在發出低沉的、痛苦的**,仿佛隨時會散架。
    然而,它終究是扛過來了。
    不過最要命的,還是補給損失比預想的更嚴重,雖然淡水儲存在之前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如今可以靠雨水加以補充,但這場風波吞噬了兩艘補給船,如今就連原本計劃支撐數月的糧食在風暴中受潮黴變了大半,珍貴的藥品也所剩無幾。
    饑餓和淡水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迅速籠罩了這支小小的船隊。
    海圖一片空白,如今的他們成了真正的拓荒者,白天,依靠星盤和羅盤艱難定位;夜晚,則警惕地觀測著陌生的星圖,試圖找到指引方向的南十字星。
    海鳥成了珍貴的信號。每當發現成群的海鳥向某個方向飛去,船隊就會調整航向跟隨,靠著這種原始的方法,在淡水告罄的前一天,船隊終於發現了一串零星的小島。
    島嶼大多是荒蕪的火山岩礁,怪石嶙峋,植被稀疏,但每一次靠岸都如同久旱逢甘霖。水手們像瘋了一樣衝下船,尋找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挖掘礁石縫隙裏的貝類、海膽,采摘島上僅有的、酸澀難咽的野果,甚至捕捉那些笨拙不怕人的海鳥,淡水是最大的難題,隻能靠收集雨水和挖掘島上可能存在的、微小的淡水滲坑。
    趙吉也和水手們一起在滾燙的礁石上攀爬,雙手被鋒利的牡蠣殼劃得鮮血淋漓,隻為撬開那一點點帶著腥味的肉,他學著辨認能吃的海藻,忍受著那滑膩惡心的口感強行咽下,有一次,他們在一個稍大的島上發現了一片稀疏的椰林,狂喜的水手們爬上高高的椰子樹,敲下青椰。清甜的椰汁和雪白的椰肉,成了那段艱難歲月裏最奢侈的美味,趙吉捧著椰子,貪婪地吮吸著甘甜的汁液,那一刻的滿足感,遠勝於宮城裏的任何珍饈。
    然而,好運不會一直眷顧,更多的時候,島嶼貧瘠得令人絕望,有一次,他們登上一座看似綠意盎然的島嶼,卻發現島上的淡水帶有鹹澀味,根本無法飲用,還有一次,水手們興高采烈地捕殺了一群從未見過的、形似大老鼠的海島生物,烤熟後分食,結果多人上吐下瀉,險些喪命。
    疾病開始蔓延,壞血病的征兆牙齦出血、關節疼痛出現在一些長期缺乏新鮮蔬果的水手身上,痢疾也在狹小潮濕的船艙裏悄然滋生,絕望的氣息如同瘟疫,再次彌漫開來。
    趙吉成了維係這支瀕臨崩潰隊伍的最後紐帶,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尊貴了,但他不再隻是發號施令,而是身體力行,他將自己分到的食物和淡水,悄悄省下一點分給病得最重的水手,他強忍著恐懼和不適,幫助別人處理那些令人作嘔的傷口,他每晚都堅持在甲板上巡視,哪怕隻是拍拍值守水手的肩膀,說一句“辛苦了”。
    有因為疾病而死去的水手在閉眼之前問他:“公子,南邊,真的有那麽一塊可以養活很多魏人的大陸嗎?”
    “有的,”趙吉的聲音平靜而堅定,他輕輕拍了拍水手的肩膀,篝火在他眼中映出兩簇跳動的火苗,“一定...有的。”
    ......
    離開最後一個補給點一個隻有鹹水泉和少量海鳥蛋的貧瘠小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破浪號和剩下的兩艘補給船如同三片枯葉,在無邊無際、呈現出一種詭異深藍色的南太平洋上孤獨地漂流,饑餓和幹渴如同最殘忍的劊子手,緩慢而堅定地折磨著每一個人,口糧早已降至最低限度,每天隻有一小塊硬得能崩掉牙的、混合了木屑和黴變麵粉的餅子,以及幾口帶著鐵鏽味的、限量分配的淡水,壞血病和痢疾肆虐,船艙裏彌漫著絕望和死亡的腐臭氣息,不斷有人倒下,被裹上草席,舉行一個簡單到近乎潦草的儀式後,便沉入冰冷的海底。
    希望,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連最堅定的趙吉,眼中也布滿了血絲和深深的疲憊,而李校尉則是大部分時間都守在舵輪旁,像一尊沉默的石雕,隻是機械地維持著航向。
    趙吉已經瘦得脫了形,原本合身的靛藍布衣如今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長期的營養不良讓他眼窩深陷,皮膚粗糙開裂,嘴唇幹裂出血,但他依舊每天掙紮著走上甲板,用那架楊哲給他的、如今鏡片也有些模糊的黃銅千裏鏡,固執地掃視著南方的海平線,每一次舉起望遠鏡,手臂都酸痛得如同灌鉛,視野也因虛弱而陣陣發黑。
    “沒有...還是沒有...”他放下望遠鏡,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難道叔父的猜測是錯的?難道這片浩瀚的南方大洋,真的隻有無盡的波濤和絕望?難道他們所有人,都要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海域無聲無息地死去?
    突然!
    一群海鳥!一大群!如同突然潑灑在灰白畫布上的墨點,出現在遠處的天空中!它們鳴叫著,盤旋著,方向明確地朝著一個方向飛去西南方!那絕不是漫無目的的覓食,而是歸巢!鳥群的數量之多,種類之豐富,是趙吉在南洋和天竺都從未見過的!
    “鳥!好多鳥!!”一個眼尖的水手尖叫起來,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趙吉的心猛地一跳!他死死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緊接著,更令人振奮的景象出現了!海麵上,開始漂浮著一些東西,一些新鮮的、帶著綠葉的樹枝!甚至還有幾段粗壯的、形態奇特的浮木!上麵附著著一些從未見過的藤壺和貝類!
    “樹枝!新鮮的樹枝!!”瞭望哨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指向西南方的海麵,“還有木頭!很大的木頭!!”
    希望,如同壓抑許久的火山,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胸膛裏猛烈噴發!連那些癱倒在艙底的病號,都掙紮著爬了起來,湧向甲板,貪婪地望著西南方。
    破浪號,這艘傷痕累累卻意誌不屈的船,在李校尉嘶啞卻充滿力量的指揮下,調整著殘存的船帆,借助減弱的風力,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海鳥和浮木指引的方向駛去。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更多的陰霾,海水的顏色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澈。
    就在此時!
    就在那海天相接、被晨霧籠罩的朦朧之處,一條漫長無比的、低緩的、黃綠相間的線條,如同盤古用巨斧在天地之間劈開的傷痕,無比清晰地躍入了所有人的視野!
    不是島嶼!絕不是!那線條的弧度是如此平緩,向兩側延伸得是如此遙遠,遙遠到目光所及之處,根本看不到盡頭!仿佛整個世界的邊緣,就在那裏!
    “陸地!!!”
    “新大陸!是新大陸!!”
    “老天爺!我們找到了!找到了啊!!!”
    甲板上瞬間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狂吼!哭聲、笑聲、嘶啞的呐喊聲、瘋狂的捶打船舷聲...所有壓抑了數月的恐懼、絕望、痛苦和不甘,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水手們互相擁抱著,捶打著,涕淚橫流,狀若瘋癲!連一向沉穩的李校尉,此刻也老淚縱橫,死死抓著舵輪,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
    趙吉呆呆地站在船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望著那條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壯闊的海岸線,視野迅速模糊,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鹽漬和血汙,洶湧而下,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曆經生死、穿越絕望、最終觸摸到神跡的狂喜與震撼!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濕滑、布滿碎木的甲板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是跪拜天地,而是叩謝這片接納了他們這群漂泊者、絕望者的新生之地!更是告慰那些永遠留在了深藍之下的亡魂!
    破浪號拖著殘破的身軀,緩緩駛近那片夢寐以求的彼岸,海岸的景象在眼前徐徐展開:金黃色的沙灘寬闊無比,向兩側無盡延伸;其後是鬱鬱蔥蔥、高聳入雲的森林,樹木的形態極其奇特,樹幹筆直光滑,樹冠如傘,散發著一種清冽而陌生的芳香;再遠處,是低緩起伏、覆蓋著奇特低矮植被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內陸朦朧的黛青色山影之下,整片土地,散發出一種古老、寧靜、磅礴而充滿野性生機的氣息。
    沒有炊煙,沒有港口,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跡象。
    這是一片真正的、未被任何已知文明踏足的處女地!
    破浪號在一片相對平靜、沙灘平緩的海灣艱難擱淺,放下小艇,趙吉、李校尉和一群還能行動的水手,踏上了這片堅實而陌生的土地。
    腳下是細膩溫暖的金沙,鼻尖縈繞著混合了海腥、奇異植物清香和泥土芬芳的空氣,耳邊是海浪溫柔的拍岸聲和森林中傳來的、從未聽過的清脆鳥鳴,幾隻體型碩大、皮毛灰褐、用強壯後腿跳躍前進、腹部掛著育兒袋的奇異生物,在不遠處的灌木叢邊好奇地張望著這群不速之客,旋即敏捷地跳開。
    趙吉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們從指縫間流淌,他走到一叢盛開著豔麗花朵、形態奇特的灌木旁,輕輕觸摸那堅韌的葉片;他走到海邊一片巨大的礁石群旁,發現了一些堆積的貝殼殘骸,顯然是被某種生物長期食用後留下的痕跡,附近還有一些被磨製過的石器碎片散落這裏並非完全沒有任何人的痕跡,隻是他們尚未現身,或者,稀少得如同滄海一粟。
    但這片廣袤、富饒、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土地,是真實存在的!它不屬於任何已知的帝國,它等待著被命名,被探索,被...擁有!
    趙吉走到一塊巨大的、被海水衝刷得光滑平整的砂岩前,他解下腰間那柄從王胖子手中奪來的腰刀這柄沾過叛亂者鮮血的凶器。
    “鏘!”
    腰刀出鞘,趙吉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片新生大陸的氣息永遠烙印在肺腑之中,他舉起匕首,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所有的信念,在那巨大的、象征著亙古荒涼的砂岩上,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刻下了一個字
    “魏”。
    石屑紛飛。
    “從此以後,日月所照,皆為魏土。”
    他轉過身,張開雙手,淚流滿麵:“我們,可以回家了,去稟告陛下,去告訴所有人,這裏,也是帝國的疆土了!”
    陽光穿透雲層,灑在金色的沙灘上,灑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也灑在那剛剛鐫刻在古老大陸的、嶄新的“魏”字上。
    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