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邵曦知道蕭常毅是自己父親的那一刻，他終於明白，從自己第一次跟蕭常毅在禦書房見麵的那天起，蕭常毅便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隻是一直以來蕭常毅都沒有與自己相認，而是就這樣以君臣關係暗中扶持自己。
    其實這幾年邵曦也曾有過疑惑，為什麽自從回到中原，回到京都大梁之後仿佛一切都十分順利。
    尤其是在校場比武之後，蕭常毅不但召見了自己，更是沒有追究自己假冒“敬承司”督檢史之罪，反而將錯就錯將自己封為真正的督檢史。
    那可是四品，他就這麽一張嘴便賜了自己這麽個官！
    而後無論自己在京都幹什麽，闖出多大的禍，蕭常毅雖然在表麵上訓斥自己，但實際上卻一直在袒護自己，甚至還給了自己京都十六衛的調動之權。
    這都讓邵曦曾經感到過疑惑。
    自己的鬼點子多，給蕭常毅出了一些主意的確不假，蕭常毅因此倚重自己也不為過。
    可是給自己提供如此大的便利，這麽多的特權，現在回想起來絕不會僅僅是因為自己聰明能幹。
    這其中其實夾帶著不少的私心，因為蕭常毅知道自己是他的兒子，是百裏映雪的兒子。
    可是身為帝王，他卻不能公開舊事重提，於是便采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多年來缺失的父愛。
    就說嘛！堂堂二皇子蕭玉智僅憑著自己收集的證據和告了一狀，便被蕭常毅削去了陵王的爵位關入禁宮。
    換做尋常臣子絕不可能輕易做到這一點，蕭常毅對自己的信任也絕非是君臣之間的信任。
    可盡管如此，邵曦的心裏還是不舒服。
    如今做這麽多有什麽用呢？當年自己出生，母親臨終前最需要的時候他不在母親身邊。
    自己出生後，他也沒有盡到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而是將自己扔在了風家莊，讓風長臨夫婦將自己撫養長大。
    可在六歲那年風家莊慘遭滅門，自己和老吳流落北胡，就連這件事直到如今他都沒給個說法。
    對自己的妻子，對自己的兒子，對自己的臣子他沒有一件事做得讓邵曦信服。
    如今雖然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可邵曦似乎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不論自己是邵曦也好，是風玉言也罷，又或是蕭玉言，似乎自己所有的成長經曆都與這個人沒什麽關係。
    現在突然間有人告訴自己他是自己的親爹，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就算他是景元帝國的皇帝，邵曦心中也不禁滿是怨氣。
    他倒寧願自己隻是個臣子而不是他的兒子，那樣自己占起他便宜來倒也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可如今知道了這層關係，原本自己憑著本事換來的東西一下子都變成了他對自己的恩賜。
    就算說是補償，那也都成了他給自己的，仿佛自己的努力一下子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外姑婆，當年關於我父母之事您知道多少？能否講給外孫聽聽？”
    百裏晴一直站在旁邊看著邵曦臉上各種神情的變化，他知道這個消息對於邵曦來說也許太過震撼。
    如今他是景元帝國的使臣，是代表景元帝國的皇帝出使東穆國。
    可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那個派遣自己出使之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心中必然是感慨萬千。
    別的就不說了，明知道邵曦是自己的兒子，也明知道出使東穆國是件凶險之事，可他居然還是讓自己的兒子來了。
    是對自己兒子的信任也好，是磨煉也罷，可將自己的親生兒子置於如此險地，他這個做父親的也的確是有些冷血了。
    更何況邵曦已經在朝為官，為景元王朝效力數年之久，曾經立下過的那些功勞此時還有多少價值呢？
    將來被人知道他們是父子關係，邵曦這些年的努力豈不都成了過眼雲煙？
    到時候沒有人會覺得邵曦是憑著自己的真本事走到今天的，隻會認為他有個皇帝老子，占盡了所有人都不具備的優勢。
    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不被認可才是最大的痛苦。
    “邵曦，我知道你此時的心中很亂，也知道你必定會心有怨氣，上一輩留下的苦難讓你們來承受的確太不應該。
    “可回頭想想當年你的父母又何嚐不是如此？他們所承受的一切同樣也是來自上一輩人的恩怨。
    “唉！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些恩怨傳了一代又一代，卻始終沒人明白這個道理，或者是不願意去明白這個道理。”
    邵曦雖然心中對蕭常毅有怨恨，可他並不糊塗，他也很清楚當年蕭常毅必定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之處。
    可他始終覺得身為男人，為了手中的權力將自己的老婆孩子扔下不管，終究是太說不過去了！
    自己要不要原諒這個親生老爹，還要看當年他是否有萬不得已的理由，否則邵曦絕不會輕易原諒他。
    “外姑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百裏晴看著眼前的邵曦，忍不住一陣心疼，這孩子的命運比自己兒子百裏佳木更加坎坷。
    百裏佳木雖然在外人麵前不能與自己相認，可終究是在自己的跟前長大，心裏也知道有自己這麽個母親存在。
    如今更是母子同心，一同謀劃著對百裏野林複仇。
    相比之下，邵曦就悲慘了許多。
    一出生母親便離世，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收養自己的義父義母卻在他六歲那年滿門遭難。
    自己與家中一個老仆亡命天涯，流落在北方草原相依為命，受了多少風霜雨雪，吃了多少苦頭是可以想象的。
    長大後又憑著一己之力闖蕩中原，步入仕途，獨自麵對著各種凶險處境。
    而自己的親生父親就在身邊卻不肯與自己相認，隻能大老遠地跑到東穆國來靠自己查明身世。
    這孩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可這一切是誰的錯呢？難道真的是他父母的錯嗎？回想當年蕭常毅和百裏映雪又何嚐不是受害者？
    “孩子，這段往事與恩怨真的追溯起來還是從百餘年前開始的，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可以講給你聽。
    “可你要答應我，無論當年之事是怎樣的，無論你的父母是何種身份，你如今是何種立場，你都要答應我不要去怨恨你的父母。
    “也許在你的眼中他們做錯過很多事情，可他們終究是你的父母，是給了你生命的人，很多事情他們也是身不由己，你明白嗎？”
    百裏晴的話，如果是當年的邵曦也許真未必能聽得進去。
    可在當初的那個現實世界裏他已經經曆過很多，穿越到這個世界以後經曆的更加離奇悲慘，他已經能夠以一個成熟的心境來麵對很多事情。
    雖然百裏晴是東穆國的長公主，而自己的父親蕭常毅是景元帝國的皇帝，可從親情的角度上來講，百裏晴並不希望他對自己的父親心懷怨恨。
    邵曦恭恭敬敬地對著百裏晴施了一禮。
    “外姑婆，我明白您的意思，當年種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我隻是想知道當年的事，想知道如今我們遭受的種種苦難是誰一手造成的？
    “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我絕不會記在自己父母的頭上。”
    聽到邵曦的回答，百裏青滿意地點了點頭。
    麵前的邵曦看上去如此年輕，想不到竟與在自己教導下成長起來的百裏佳木一樣明辨是非，通達事理，她也替自己的侄女百裏映雪感到欣慰。
    於是緩緩地對邵曦講述起了當年發生在景元帝國和東穆國之間，百裏家和蕭家之間所發生的一切。
    同時，自己也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之中。
    ……
    百餘年前，天下混亂，紛爭不斷。
    當時的東穆國也是逐鹿天下的諸國之一，原本國力強盛，是最有希望一統天下的。
    卻不想被一個曾經沿街乞討，經曆各種苦難和奇遇，最終成長起來成為天下武林至尊的小乞丐蕭白霆最終奪取了天下。
    雖然並沒有實現九州一統，卻建立起了一個真正龐大的帝國，力壓群雄，震懾四方，終於使諸國退避臣服。
    經過二十餘年的征伐和兼並才有了今日的景元帝國，而那些沒有被消滅的小國要麽選擇臣服於景元帝國，要麽選擇與東穆國聯合對抗帝國。
    而作為當初天下諸國中實力最強的老牌帝國，東穆國卻在這個新崛起的帝國麵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敗，原本一統天下的可能變得蕩然無存。
    也正是因此，才開始了兩國之間超過百年的恩怨。
    景元帝國的曆代帝王都想要平定四方，完成先祖一統九州的心願。
    而東穆國百裏一族也一直不甘於就這麽被景元帝國壓著，奪取天下之心仍舊未死。
    於是聯合周邊各國，成為了景元帝國完成天下一統的最大阻力，兩國之間、兩個家族之間的恩怨也因此日益加深，彼此間戰爭不斷。
    就這樣鬥了百餘年，到最後甚至發展到不允許兩國之間平民百姓有任何來往，甚至連通商都受到了限製。
    最離譜的是連兩國男女之間結為夫妻都不允許。
    由於日積月累恩怨的加深，兩國百姓間的誤解也越來越嚴重，就更不要說兩國皇族之間了。
    百裏家的百裏野樹原本是最有望成為東穆國的掌權之人。
    可他念及兄弟情義，更是因為自身醉心武學，放棄了繼承皇位，而是將皇位讓給了自己的弟弟百裏野林。
    豈料百裏野林由於野心的膨脹對他日漸忌憚，同時也因得知百裏晴傾心於這位穆王，這才有了後來借口意圖謀反剿滅穆王府之事的發生。
    而此事的導火索正是百裏野樹的女兒百裏映雪逃離東穆國，前往景元帝國投奔蕭常毅。
    其實有沒有這件事百裏野林都遲早會對穆王府動手，隻是此事的發生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借口。
    此事發生之時，蕭常毅已經在景元帝國成為掌權之人。
    盡管當初在天瓊山上與百裏映雪彼此愛慕，相互傾心，甚至已私定終身，可當麵對這位東穆國蓬萊郡主到來的時候，蕭常毅依舊麵臨著極大的壓力。
    他是景元帝國的皇帝，百裏映雪是東穆國的郡主。
    兩國間百姓都不得互有往來，男女更是不得相互通婚，而他們二人又分別是兩國的皇族中人，地位極高。
    若是蕭常毅公開將百裏映雪接入宮中，毫不危言聳聽地說，必定會天下大亂！
    東穆國無法接受自己的郡主嫁給景元帝國的皇帝，景元帝國的皇族同樣也無法接受當今聖上迎娶一個東穆國的郡主，這似乎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蕭常毅隻能時常微服出宮與百裏映雪私會。
    雖然無名無份，偷偷摸摸，可百裏映雪依舊感到很滿足，畢竟蕭常毅是她此生唯一愛過的男人，而自己也是蕭常毅畢生至愛的女人。
    盡管那個時候蕭常毅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可百裏映雪仍是無怨無悔地懷上了蕭常毅的骨肉。
    蕭常毅在得知此事之後欣喜萬分，雖然這孩子無法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子，可這畢竟是他與百裏映雪的孩子。
    他對百裏映雪發誓，此生此世雖不能讓他們成為正式的蕭家一族之人，但會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一輩子，會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
    隻可惜天不遂人願，百裏映雪因難產而死，而當時又恰逢景元帝國宮中巨變。
    當年奪嫡失敗的幾個王爺聯合起兵造反，蕭常毅無奈之下不得不與信王蕭常武親自領兵鎮壓，這才釀成了悔恨終生的遺憾。
    百裏映雪的離世讓蕭常毅感到悲痛不已，卻又不得不將兒子托付給自己最信任的禮部侍郎風長臨來撫養。
    而與此同時，東穆國內也因蓬萊郡主的出走，讓當時已經執掌權力的百裏野林找到了除掉自己親哥哥的借口。
    至此，穆王府從東穆國徹底消失。
    講到這裏，百裏晴已是眼含熱淚，說話時甚至都有些哽咽。
    “天意弄人，為什麽相愛之人都注定不能在一起？難道祖上的恩怨，皇族的身份，手中的權力真的那麽重要嗎？
    “不是說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嗎？”
    此時聽到這些往事的邵曦卻出奇的平靜，聽到百裏晴的話隻是輕輕地冷笑了一下。
    “天意？狗屁的天意！所有的禍事皆是人為，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既然當年你們都無舟可渡，無路可行，那就讓我們這一輩人開山劈海，駕舟拓路，讓今後之人不再有這種慘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