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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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觀的銅鍾響了三下,鍾聲清脆透亮,驚得數隻停在樹梢的雲雀振翅疾飛。四周頓時靜了下來,隻聽禮官拖著悠長的語調,報皇後與貴妃至。
眾人伏跪在地,齊呼千歲。
“都平身吧。”
孟琬這時才得以抬起頭,直視高台上那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皇後李氏身披緋色金絲鳳紋大氅,下邊曳了一襲牡丹百襇裙,腰間束著軟閻羅帶子,鬆鬆挽就的高髻上斜插一支紅寶攢珠累絲風頭金步搖,莊重卻並不繁瑣,更襯得她儀態端莊嫻雅。
孟琬前世並沒有見過這位皇後,她初入內廷之時李氏便已經病故多年,彼時的中宮為繼後鄭氏。
可同樣是熙慶二十三年,此時的李氏卻看起來身體康健,臉上並無半點病色。鄭貴妃侍立在側,低垂著一雙桃花眼,看起來是一極其謙恭的模樣。
重活一世,許多事情竟會有如此大的變動嗎?
這麽想著,孟琬的目光不覺在皇後的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不得不說,她的眉眼生得和謝玄稷極像,很是鋒利英氣。隻不過謝玄稷那張臉冷峻深沉,像是籠在暗夜的迷霧裏一般,旁人看不真切,於是不敢靠近。而皇後雖也是儀態威嚴,行動卻都在規矩之內,似乎沒有那麽難以捉摸。
侍女奉匜沃盥,待皇後淨手後,由貴妃呈上柳枝,讓十幾名民間的黃發小兒站成一排,皇後以柳枝沾取露水點其頭身,濯洗災晦,表祈福之意。
禮官唱道:“歲時祓除,神靈降祉。”
隨後,皇後款步走向祭台,焚香禮敬皇天後土。
禮官又唱:“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承天之神,興甘風雨,敬拜上天之靈。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寧,敬拜下土之靈。”
在場的百姓大多為第一次觀禮,因而看得十分專注。竹苓是踮著腳,見縫插針地往前湊,生怕錯過什麽重要的場麵。
此時,不知從哪飛出一隻金色大鳥盤旋在祭台上方,發出陣陣嘹亮的鳴啼。
眾人皆以為是祥瑞,道賀聲此起彼伏。
這些事對於旁人而言十分新奇,可孟琬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前世她侍奉鄭氏之時,便常借祭祀封禪為其造勢,拉攏人心。
後來她做了太後,和謝玄稷分庭抗禮,更沒少借天象有異打壓攝政王府的幕僚,將其逐一貶謫,一度逼得謝玄稷深夜闖入康寧殿向她興師問罪,把她折騰得夠嗆。
第二日早朝,大臣不見太後與攝政王,又聽宮人說兩人突然染疾,更篤信欽天監“天刑星入疾厄宮”之說,認定攝政王府小人作亂衝撞二位千歲。
她從來不信神佛,便是因為深諳上天的旨意可由人心肆意操縱。
而人心最是險惡。
須臾,禮官又揚聲傳相王奉酒登祭台禱祝。眾人稽首再拜,孟琬也跟著伏下身去,向相王問安。
祭台香爐中的青煙嫋嫋升起,沒一會兒便和山嵐糾纏在一起,將祭台上的人遮掩住了。禮畢,孟琬直起身時,隻看見一道模糊的背影。
可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孟琬忽而想起,前世她初見謝玄稷時,也是這樣一個細雨濛濛的春日,他們也是這般一前一後,一跪一立。
他因出言無狀觸怒龍顏,被罰跪在祖先神位前思過,一跪便是十幾個時辰。皇帝尚在氣頭上,近身侍奉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還是鄭氏溫言細語哄得皇帝鬆了口,準許他飲食。
孟琬奉鄭氏之命給他送去水和胙肉,卻平白遭了一通冷遇。
謝玄稷筆直地跪在大殿上,聞腳步聲漸近,連頭也沒有回。
孟琬手裏提著食盒,不能進入供奉神位的崇聖殿,隻好在檻外喚了一聲“殿下”。
對方遲遲不應,孟琬便靜靜站在簷下等。
不記得等了多久,仿佛是等到雨停了,謝玄稷才冷聲問道:“你是鄭貴妃的人?”
相王自弱冠後,便於宮外開府。孟琬從未見過相王,亦不知其秉性,聞言不由一怔。
國朝以孝治天下,最為講究尊卑禮儀。鄭氏由皇帝親授鳳印,行過冊封禮。三皇子即便不願改口叫繼後“母後”,至少也應該稱其尊號,再不濟模棱兩可地喚一句“娘娘”。
可他卻隻承認她是貴妃。
也難怪皇帝會斥他性情乖張,忤逆不馴。
那時孟琬還不知相王與鄭氏的淵源,怕說了什麽犯忌諱的話,於是斟字酌句道:“奴婢在尚宮局為女史,掌內宮文書簿籍,不曾近身侍奉皇後娘娘起居。不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婢既是內廷之人,自然也就是皇後的人。”
謝玄稷背對著她,沒有說話,也不知臉上是什麽樣的神情。
孟琬隻好先說明來意:“皇後娘娘憂心殿下身子,讓奴婢給殿下送一些吃食過來。”
謝玄稷依舊不說話。
孟琬又揣摩著他的心思勸說道:“奴婢來前已稟過陛下,陛下不會怪罪,殿下盡可放心。”
謝玄稷這回開口了。
“回去告訴鄭氏,讓她在本王身上省些心思,又或者幹脆直接奏請陛下賜本王一杯鴆酒,那本王興許還能對她刮目相看。”
話說到這個地步,孟琬也覺得沒有再留在這裏的必要了,原封不動地把食盒拿了回去。
鄭氏斜靠在羅漢榻上,見孟琬悻悻然回來了,笑著問:“可是那三郎給你氣受了?”
孟琬低聲回:“沒有。相王殿下仁孝,於神位前悲痛不能食。”
鄭氏顯然是不信,指尖在梨花木圍板上輕輕敲了幾下,徐徐道:“三郎就是這樣的性子,連陛下都勸不動,你莫要和他計較。”
“奴婢不敢。”
“這樣吧,你晚些時候再去給三郎送一次吃食,他這麽一直餓著可不成。若他還不肯吃,你也該替本宮好好勸勸他。”
“奴婢遵命。”
孟琬雖口頭應承下來,但她也知道謝玄稷就不是一個會服軟的人。他厭惡鄭氏至此,無論她如何勸,他如何都不會領鄭氏的情。
不過孟琬也看出來了,鄭氏並不在意謝玄稷是不是真的吃了她送去的東西。她隻要做足表麵功夫,讓人挑不出差錯就好。
傍晚,孟琬再到崇聖殿時,謝玄稷仍跪得十分端正,身形挺拔,剛硬如鬆柏。
孟琬行了禮,溫聲道:“奴婢帶了晚膳過來,若殿下要用,知會奴婢一聲便好。”
她就這麽提著宮燈站在他身後,看著蠟燭一點點燃盡。
殿外飄落了幾點雨滴,月還隱在積雲裏,朦朦朧朧的光暈如同被打濕了一般。晚風帶著涼意,吹得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幾個時辰過去,孟琬站得有些累了。
可謝玄稷還是紋絲不動。
其實就算現在直接回去複命,鄭氏也不會說什麽。但她看著謝玄稷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忽然就有些於心不忍。
她之前沒離開過家,被父母嬌養著長大。進宮不到一年,便見識了人心險惡,人情冷暖,有什麽心事也不敢隨便和旁人說。
幸得這次出宮到太廟祭祀,鄭氏許了她幾天探親假,才能與父母團圓。一到家,孟琬就抱著母親和竹苓哭作一團,父親也在一旁悄悄拭淚。
回宮時,孟尚懷不住囑咐她,讓她在宮中千萬要謹慎,不必出頭冒尖爭什麽誥命。等年歲到了出宮,家裏總能給她尋個好人家好出路。
那時的她雖聽不進去這些話,心裏總歸是動容的,知道這是父母的一片舐犢之情。
然而這位三皇子已在這裏跪了一天有餘,卻未見任何人關心探望。他失愛於聖上,她是看出來的。那他的生身母親,手足兄弟,也是對他漠不關心嗎?
正這麽想著,忽聽見“砰”的一聲鈍響,孟琬猛地抬起頭,謝玄稷已經直直栽倒在地,頭重重砸在大殿的磚石之上。
顧不得許多,孟琬衝進大殿將謝玄稷扶起來,大聲喚道:“相王殿下!相王殿下!”
謝玄稷麵如金紙,唇瓣幹裂,額頭上還掛著新鮮的血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經微不可覺,整個人好像失掉了生氣。
崇聖殿隻有幾個看守灑掃的宮女,肯定沒有辦法把人挪走。孟琬隻能放下謝玄稷,讓他倚靠在立柱上,又叫來幾個宮女看著,自己跑出去叫人。
然而路上遇到的太監一聽說是相王有事,都不敢擅自把謝玄稷移去別處,推說是聖上有口諭,相王未經允許不得離開崇聖殿。
孟琬急道:“事急從權,咱們總不能看著相王殿下病死吧。”
宮人還是那句話:“未得詔令,不敢擅自做主。”
孟琬又去求見鄭氏,也吃了閉門羹。鄭氏貼身宮女告訴孟琬鄭氏身子不適,已經睡下,讓她明日再來。
她幾經輾轉,終於見到皇帝。皇帝總歸還算是顧念骨肉親情,許了隨行的醫官去給相王診治。等一切安置好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太醫施完針,把藥方遞給孟琬,“這藥一日須服三貼才能見效,勞煩姑娘。”
孟琬道:“您誤會了,奴婢並不是相王殿下的人,照顧殿下起居不大方便。”
太醫歎了口氣。
孟琬這時才注意到,行宮相王的寢殿裏空空蕩蕩,連個伺候的宮人也沒有。她亦歎了口氣,改口道:“但奴婢今晚也可以在這裏幫襯著些,至於之後怎麽辦……等明早回了陛下再說吧。”
“那就多謝姑娘了。”太醫作了個揖。
是夜,空中浮雲被清風卷盡,月光漏進裏屋,將榻上那張沒有血色的麵容照得愈加蒼白。
她趴在床邊打盹,恍惚間似乎聽見謝玄稷哽咽著叫了幾聲“阿娘”。
孟琬以為他醒了,起身點了油燈。待走進了才發覺他意識還並不清明,緊閉著雙眼,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額上冷汗淋漓。
孟琬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伸手去替他掖被子,卻被驀地攥住了手腕。她不好用力掙脫,隻由他握著。過了許久,他才無力地鬆開手,沙啞道:“阿娘,是我錯了。”
那是她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
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流露出無措的模樣。
第二天一早,孟琬去向鄭氏請罪。鄭氏一臉懊惱地責罵了身邊的女官:“糊塗東西,這麽大的事情也不同本宮說,要是相王真出了什麽差池,這不是置本宮於不義之地嗎?”
“娘娘恕罪。”
鄭氏冷著臉讓她自己出去領罰,抬手招了孟琬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都不中用,還是琬兒最得本宮的心。”
目光在孟琬臉上逡巡了片刻,鄭氏忽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這幾日你不必來本宮這裏了,好好去照顧相王。”
“娘娘……”孟琬不知道鄭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你以後自會明白本宮的用意。”
後來孟琬明白了,鄭氏那時是想讓自己去勾引謝玄稷,若他們二人有了私情,她便能時時刻刻監視和掌控謝玄稷的動向。
可她的算盤落空了。
孟琬在行宮照顧了謝玄稷一路,在他回王府後還給他送去了藥材和寒衣。他卻將東西悉數退還,不留情麵道:“我欠姑娘一命,日後自當報還。可姑娘須知道,我們不是同路人,也不該有什麽牽扯。”
他說到做到。
上輩子,他欠她一命,最後也真的還了她一命。
如此,他們便算是扯平了吧。
此時此刻,孟琬看著他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麵前,人非草木,她不得不承認,她心裏也是歡喜的。
她不知道這一世究竟發生了什麽,讓李皇後還活在熙慶二十三年。
可她想,要是李皇後還活著,謝玄稷應當不會再走上上輩子那條弑君殺弟的不歸路吧?
孟琬將思緒收回來時,他的背影已經和雲霧一起被初露的日光蒸化了。
輪到鄭貴妃走向祭台中央。
她刻意放慢腳步,讓下麵的百姓看清她的相貌。素淨的雙青綠瑞草雲鶴大袖衫並不僭越,卻顯得她容顏白皙清美,豔冠群芳。
兩輩子了,她倒是一樣喜歡在細節上做文章。
鄭貴妃慢條斯理淨完了手,才拈起香舉到額前,突然人群後傳出一聲大喊:“小心刺客!”
鄭貴妃聞言色變。
來不及閃躲,一支冷箭擦著她的耳際掠過,帶起一陣涼颼颼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