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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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尚懷一下被問愣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此前從未向孟琬提起過她要嫁的夫婿是相王謝玄稷。
這麽長時間以來,孟琬沒主動過問,他也就一直當孟琬知道。
此刻見她唇色發白,身軀微顫,孟尚懷方知她不但不知情,而且極不情願。想起那日她如此幹脆的應允,心中不免生起疑竇。
他皺起眉頭,“那你以為你要嫁的是誰?”
孟琬心亂如麻,惶然間,她聽見自己脫口而出:“是誰都好,隻要不是謝玄稷。”
她是在情急之下道出了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憂慮與恐懼,可在旁人聽來卻十分蠻橫無禮,倒像蓄意挑釁一般。
孟尚懷臉色鐵青。
孟琬自知失言,抬頭對上孟尚懷探究的眼神時,用力掐了手腕一把,好讓自己從剛剛的錯愕中醒來。
“你與相王有故?”孟尚懷問。
“不是,”孟琬矢口否認,胡謅了個借口把話圓回去,“女兒知道相王深陷儲位之爭,前路必定不好走。我委實不想牽扯進這些是是非非之中,白白蹉跎了一輩子不說,可能連性命都會保不住。”
這話一出,立時觸碰到江氏的傷心之處。她眼眶微紅,勉力壓下心口的酸澀,軟言勸道:“我和你爹爹怎會不知那不是什麽好地方,可無心插柳柳成蔭,萬一……萬一那相王真就是良配呢?”
孟琬輕聲道:“哪就有這麽多萬一呢?”
這世上恐怕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謝玄稷了。
謝玄稷不是安於處順的人,要是日後他對她的舊主鄭貴妃和謝玄翊發難,她作為相王妃要如何自處?
何況拋開前世那些恩恩怨怨不說,他們這樣性情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即便勉強湊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對怨偶,兩相折磨。
怎麽看也和“良配”二字沾不上邊。
江氏卻道:“萬事總要往好了想才能有個盼頭。”
“可奢望多了,落空的也就多了。”
就像前世她想要護很多人周全,可最後那些在意的人,一個也沒留住。
或許如果這一世沒有她那麽自以為是地去介入別人的因果,結局反而會有所不同。
是非得喪皆閑事,休向南柯與夢爭。
孟琬在回應母親,也在告誡自己。
孟尚懷被撂在一旁,插不進嘴去。默默回想適才孟琬同他說的那些話,雖也在情理之中,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他聽著孟琬與江氏言語間流露出的對相王的排斥,恍然發覺自己這個女兒似乎真的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從前的孟琬何曾這般藏鋒守拙?
江氏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逃避的衝動一時間壓過了理智。孟琬病急亂投醫道:“既然賜婚的聖旨還未下,我便可以向陛下上書陳情,讓娘娘收回成命。”
“這婚姻之事豈是兒戲!”孟尚懷拍案而起。
江氏被嚇了一跳。
孟琬卻麵不改色道:“爹爹放心,此事女兒有把握。陛下本就不願皇後結交外臣,倘知道我不情願,正好有了理由……”
“琬兒!”孟尚懷擰著眉頭打斷了孟琬後半截話,“你一個女兒家,到底是從哪學得這些挑撥人夫妻的心思?”
孟琬聞言心頭一凜。
以往孟尚懷從沒對孟琬說過什麽重話,今日卻接連發了好幾次脾氣,說不犯怵是假的。
前世她現在這個年歲,所學無不來自於聖人文章和先生晏善淵的教誨。
這些話的確不是應該從這時候的她嘴裏說出來的。
孟尚懷不擅投機鑽營,身上多少也有點文人的清氣在,私心裏不屑於奉承權貴,結黨營私。
隻是他生性不愛與人爭執,對妻女亦是極盡溺愛。在許多小事上沒什麽主見,總舍己從人,不願輕易拂逆旁人之意。在涉及身家性命的事情上,更是半點也鬆懈不得,迫不得已的時候,也隻能妥協以求自保。
上輩子,他就是活得這樣別扭,所以才會在晏善淵被誣告私通北壬時選擇噤聲,又在彌留之際哭得不能自已,用已經抖得不成樣子的筆觸寫下——點檢平生無一是,半紙功名總堪慚。
但她的脾性和父親天差地別。
她不會畏首畏尾地什麽都不敢做,留到最後再去後悔。
孟琬於是低下頭道:“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孟尚懷寒聲道:“琬兒,爹爹平時哪件事情不依你,隻有這個,由不得你任性妄為。”
“可是爹……”
“竹苓,帶姑娘回屋。”
孟尚懷失了耐性,拂袖背過身去。
江氏急道:“老爺,你這又是何必呢?”
“你莫要再多說了,此事就這麽辦,”孟尚懷又側頭瞥了一眼竹苓,“未得我準許,姑娘隻能呆在房裏,哪也不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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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琬是頭一回被父親禁足,卻沒法分出心思難過。
她到現在都還是如墜夢中。
為什麽偏偏會是謝玄稷呢?
夜裏,烏雲翻滾而上,雷聲如鼓點一般在耳畔沉沉敲擊著。疾風驅馳著驟雨,將庭院裏的樹木吹得嘩嘩作響。
意識朦朧間,孟琬仿佛穿過迷蒙的雨簾,又一次窺見了前世的光陰。
那是成豐三年的六月。
孟琬被雷聲驚醒。
窗外陰風怒號,暴雨如注。她沒來由的覺得胸悶,喚了貼身宮女露薇過來,問道:“外麵是什麽動靜?”
“娘娘,是外麵在下雨,奴婢這就去關窗。”
“去吧。”
孟琬重新躺了回去。
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風聲越來越大,似乎還混雜著喧囂的人聲、腳步聲朝重華宮的方向湧來。
甚至她還能依稀辨認出金屬的擦碰聲。
不是平素裏釵環相撞的叮鈴聲,那聲音十分刺耳,倒像是甲胄和兵器。
一陣寒意瞬間彌漫至四肢百骸。
孟琬立刻披衣靸鞋下榻,正碰見一個壽安宮的小黃門連滾帶爬地跑到她的寢殿門口。才看見她,就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倒在地上嚎哭道:“淑妃娘娘,相王謀反了!”
“怎麽回事?”孟琬臉上血色褪盡,顫抖道,“太後和陛下呢?”
“相王今夜突然帶兵攻入禁中,陛下帶了隨身衛隊前去擒拿逆賊,太後……太後請娘娘即刻前往壽安宮,她有要事要托付。”
孟琬冒著大雨趕到壽安宮。
鄭太後著素衣,去簪環,懷中抱著嗷嗷啼哭的幼孩,朝孟琬直直地跪了下去。
孟琬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去扶。
鄭太後卻執意不肯起身,淚流滿麵道:“謝玄稷早就策反了玄武衛和宣威衛統領,如今宮中已無可用之兵,我和皇帝的性命怕是要了結在此了。”
孟琬也跪了下去,扶住鄭太後搖搖欲墜的身體,懇切道:“臣妾願與太後和陛下共存亡。”
鄭太後搖了搖頭道:“好孩子,你才雙十的年紀,何苦跟著我們丟了性命。你於謝玄稷有恩,他會放你一命的。”
孟琬道:“太後娘娘對臣妾亦有恩。若非太後娘娘與陛下當日在先帝麵前秉公直言,臣妾與孟家十幾口人早已是刀下亡魂。臣妾鄙薄之身,蒙太後賞識,才得以於內宮之中有所作為。大恩未報,臣妾焉有背主苟活之理?”
“琬兒,你若真心想報昔日之恩,那便好好活著。”
說罷,鄭太後將懷中的嬰兒交到孟琬手中,鄭重道:“將昭明送出宮去,撫養成人,要他替他的父母報仇。”
孟琬愕然。
鄭太後起身走到壁櫥前,從暗格中取出一隻木匣和一卷詔書。
“這是鳳印和遺詔,若昭明能活過今晚,謝玄稷未必能自立為帝。到時他不得不扶立幼主,你便有了名分以昭明母親的身份垂簾聽政。”
“太後……”
“琬兒,你若想要我走得心安,便不要再推辭了。”
聽鄭太後言辭如此哀痛懇切,孟琬隻得含淚道:“臣妾領命。”
“去吧。”鄭太後長歎一聲,闔上雙眸。
宮中認識孟琬的人實在太多,送小皇子出宮的事由她出麵並不方便。她於是命露薇去尋到與她相熟的南門守將,要他們趁亂將小皇子送到宰相晏善淵手中。
安排完了一切,孟琬回到重華宮,如同一具木偶般換上淑妃的禮服,梳洗裝飾,靜候謝玄稷的到來。
她表現得越從容,她的勝算就越大。
劍驀地被架在脖子上,他身上血腥的氣息衝入鼻腔,讓人直欲作嘔。
鎧甲下的那張劍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臉在斑斑血跡中變得模糊。
孟琬沒法把他與跪在太廟之中那道寂寥憔悴的身影重疊。
他早就不是那個人人都可以輕賤的謝玄稷了。
如鄭太後預料的那樣,謝玄稷沒有殺她。在聽聞小皇子被送出宮去之後,隻是憤而掉頭離去。
她獨坐在床前,秉燭待旦。
清晨,走出重華宮宮門時,楝花被溫軟的南風吹落在地,清香細細。仰頭見槐樹密如濃雲,偶爾還深處傳來幾聲婉轉的蟬鳴。
石階上的血跡被下了徹夜的大雨衝刷殆盡。
萬籟俱寂,宮禁內祥和而太平。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謝玄稷的副將許幽領孟琬去福寧宮祭奠大行皇帝、皇後和皇太後,一路上還絮絮說著那套事先準備好的說辭。
“太後娘娘身邊的大太監韓維德意圖謀反,鴆殺了太後。他怕事情敗露,又興兵作亂。相王殿下聽聞此事率衛隊趕入宮中,奈何來遲了一步,陛下已死於亂軍之中。”
孟琬不置一言。
“再過幾日便是登基大典,淑妃娘娘可千萬不要一不留神在文武百官麵前說錯了。”
語氣中警告的意味格外濃。
孟琬突然停下腳步,扭頭對許幽冷笑一聲:“你們想得真是周到。”
跨入福寧宮大門,鐵鏽氣撲麵而來。地上堆著木板和帶了血的兵器,也不知是來不及清理,還是有意不去清理。
謝玄稷派了重兵在正殿把守,孟琬一靠近便被攔下了。
許幽眼神示意他們讓開道路,放他們進去。
帝後與太後三人的遺體均未裝殮,潦草地擺在地上,隻在身上蓋了一層白布。
許幽解釋道:“因為事發突然,壽棺還沒有預備,不過相王殿下已經著人去辦了。”
孟琬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身體已經不聽自己使喚。她抬手要去掀開白布,被許幽急忙製止,“淑妃娘娘,您還是別看為好。”
她沒有聽。
隨即便看見謝玄翊被斬下的頭顱和鄭氏鮮血淋漓的麵孔。
孟琬險些嘔了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直麵如此慘烈的死亡,是她第一次見識到權位爭奪的冷酷,是她往後十餘年的夢魘……
也是橫亙在他和謝玄稷之間無法彌合的傷疤。
孟琬緩緩睜開眼,看著琉璃燈的光浮動在幔帳上,似水中的波紋,一層堆著一層,一浪壓過一浪,自己宛如飄在大海上的小船,被巨浪裹挾著進入風暴最中央。
不能嫁給謝玄稷。
她在心裏重複著這句話。
孟琬沒了睡意,坐到書案前提筆寫下一封信。
第二天清晨,孟琬將信交到竹苓手中,囑咐道:“煩勞你替我把它交給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