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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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在車前討彩頭的百姓越來越多,開路的小廝怕延誤吉時,隻能拿出銀錢朝道路兩邊來撒。
雨點一樣的紅封撒出去,主道上的人反而越聚越多,一度被堵到車馬沒法繼續往前走。馮九被逼得連腰上的玉絛都解了,這才把幾個纏著他的潑皮無賴打發走。
這麽顛簸了一路,花轎總算在相王府前安穩停了下來。
大齊皇子原是要等到二十歲之後才能另辟府宅,但謝玄稷既已訂親,也就破例讓他在大婚前到宮外開府。
相王府落成不久,許多東西都還沒有添置完。不過正好趕上大婚典禮,四處都懸掛著燈籠彩綢,看著倒也喜氣熱鬧。
今日在新邸迎新婦入門,便算是真正成家立業了。
落轎後,孟琬雙腳不能沾地,得站在原處等著婢女將氈席鋪到地上。半晌,聽得禮官嘹亮的一聲“新婦下轎”,嬤嬤掀開轎簾,恭敬道:“娘娘,請。”
孟琬抬起右手,正等著嬤嬤攙扶,手腕卻突然被一隻寬大的手掌握住。掌心粗礪,上頭厚繭和傷痕是常年策馬彎弓留下的,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對它熟悉不已。
溫熱的觸覺讓她身軀微微一顫,但她沒有推拒,由他牽著下了喜轎。
手很快被鬆開。
孟琬回過神,輕聲道了一句:“多謝殿下。”
禮官將打著同心結的牽巾交到二人手中,讓兩位新人各執一端。
孟琬和謝玄稷並肩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腳下的氈席隻有數尺寬,一眾穿著紅襖的侍婢分列兩排,隨著新人步伐移動飛快地將後一塊氈席往前一個人手中傳遞,轉接拚鋪出一條錦繡前程。
光陰仿佛也在他們的腳下飛速輪轉,過往的畫麵亦如同走馬燈似的從她眼前掠過。
出現最多的便是她和謝玄稷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的場景。
如今,他們竟真的成婚了。
屋內繁花似錦,燈火通明。燭光透過團扇,暈得她視線一片模糊,恍如置身夢境。
可就算是夢,也是最荒誕不經的夢。
不多時,兩人已經步入了喜堂。
謝玄稷今晨已受過兩宮訓誡,前往孟府迎親又頗為費時,今夜就無需再入宮請安,隻等明日一早再攜新婦拜見帝後和其他各宮的嬪妃。
行完夫妻對拜共結鏡紐之禮後,便是合巹。
侍者呈上托盤,盤中放著彩絲連柄的巹,甘甜的酒水盛於苦澀的瓠瓣中。雙瓠在二人之間傳飲,取同甘共苦之意。飲完酒再將葫蘆合二為一,這就是禮成了。
孟琬在眾人麵前緩緩放下扇子,露出雲鬢蛾眉,花靨金麵。饒是在場的人見慣了風姿綽約的絕色佳人,也不免為之驚歎。
王府裏的賓客大多都是和謝玄稷比較親近的尊長師友,大家喝了酒都興致高昂,席間氣氛也算是輕鬆。
孟珂主動上前拍了拍謝玄稷的肩膀道:“昀廷,我可把妹妹交給你了。倘若讓我知道你待她不好,我饒不了你。”
“孟兄,咱們這麽多年不見,怎麽開口便是放狠話?”謝玄稷笑了笑,“在孟兄眼中,玄稷便是這樣刻薄的人?”
“你的人品,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可我就琬兒這一個妹妹,總是要替她多操些心。我這人一向心直口快,有什麽不中聽的,還得請你多擔待。昀廷,我先敬你一杯。”
“兄長放心,我會好好待琬琬的。”謝玄稷也舉杯回敬他,煞有介事地說道。
孟琬被噎了一下,剛剛端起酒杯的手一頓。
這人說她慣會扯謊,可他自己作起戲來不也駕輕就熟?
還琬琬。
他前世同她最親密的時候也沒這麽叫過她,怎麽如今倒是叫得如此順口?
也不知這其中藏著什麽算計她的心思。
孟珂看孟琬一直繃著一張臉,忍不住也說了她幾句,“琬兒,你也一樣,哥哥知道你素來不拘繩墨,可這夫妻之間最要緊的……”
孟琬佯嗔道:“兄長專程來送嫁原來是為了替爹爹教訓我?”
“自然不是。”
“那兄長既是來喝喜酒的,多喝幾杯才最要緊,教訓人的話日後有的是機會說。”
“好,哥哥不說了。”
孟珂從來拿這個妹妹沒辦法,平日裏就算再覺得她任性出格,最後不還是事事都縱著她。
嫁給謝玄稷大抵是她長這麽大頭一回碰上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事,估計一時接受起來有些困難。
孟珂心底雖對謝玄稷這個妹夫的品行才能頗為認可,可他既拿不準妹妹的心意,也不知道謝玄稷待妻室夠不夠體貼溫存,難免替孟琬的以後擔憂。
如今也隻盼兩人能真的情投意合,琴瑟和鳴,誤打誤撞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正怎麽想著,孟琬已經舉起酒杯,莞爾一笑。
孟珂也滿上酒,笑道:“那我也再敬你們夫妻一杯。”
酒過三巡,賓客散盡,二人被一群侍女簇擁著送走進洞房。
坐到床帳之中時,孟琬臉頰泛著紅暈,眼神迷離,鬢發稍稍有幾分鬆散淩亂。
謝玄稷見狀屏退左右,又對走在隊伍最後麵的婢女交代道:“給王妃準備一壺醒酒湯。”
孟琬其實不是不能喝酒,隻是喝多了容易上臉,看著醉態朦朧,意識卻還算是清明。可謝玄稷以為她是真的醉了,立刻攥了個拳頭抵住她的後背,不讓她睡倒過去。
“孟琬,”謝玄稷低沉暗啞的嗓音帶著幾分警告之意,“別忘了正事。”
孟琬扶著額頭,眉目低垂,聲音聽起來分外慵懶疲乏,“什麽?”
謝玄稷從來都是在軍營裏和將士同吃同住,還是第一次和女子離得這麽近。即便有意不側過頭去看她,卻也無法忽視她身上淡淡的酒氣和帶著體溫的熏香。
他喉結滾動,一時竟覺得坐立難安,驀地站起身,語氣生硬道:“本王有話要問你。”
孟琬心中早有準備,也隨著他站了起來,“殿下想問什麽?”
“我們在今日之前有沒有見過?”
孟琬不假思索道:“沒有。”
為了讓這個說法更加可信,她又補充道:“殿下有沒有見過我,我不知道,可我此前的確隻在會真觀遠遠見過一眼殿下,連殿下的臉都沒看清。”
“那……”謝玄稷頓了頓,似乎是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過了片刻,還是硬著頭皮問了出來,“那我為什麽時常會夢見你?”
孟琬一怔。
待回過神來,她不僅覺得困惑,甚至還生出些許怒意。
她當他是真有什麽要緊的事,還為此提心掉膽多時。不想說出口的竟是這樣的諢話,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登徒子!
和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子說話便這般隨意撩撥,可見平時是怎樣的輕佻無禮。
他前世雖是個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但向來隻求權柄,不慕女色。怎麽這重活一世不但許多重要的事變了,連人的性情也會變得如此不同?
可是……
又好像有什麽還是說不通。
孟琬搖了搖頭。
不對!
既然他們這輩子沒有見過麵,那他為什麽他會無緣無故糾纏自己?
難不成他們之間的孽緣真就深重到如此地步?
還是說所謂的夢境確有其事?
孟琬的心漏跳了幾拍。
謝玄稷敏銳地捕捉到她眸中一閃而過的心虛和慌亂,追問道:“你當真沒有什麽要同本王解釋的嗎?”
孟琬當然不能再在他麵前露怯,反而振振有詞道:“妾身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方才也同殿下說了,此前從沒有見過殿下。怕是殿下秉性風流,夢裏的女子實在太多,糊裏糊塗認錯了人。殿下說出這樣汙人清聽的話,怎麽反倒跟妾身要一個解釋?”
她擺出又羞惱又委屈的架勢,謝玄稷卻不為所動,反唇相譏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能和衛淇暗通款曲,還謀劃著大婚當天私奔?”
“要我怎麽說殿下才肯相信我和衛淇……”
“我說過,我對你和衛淇的事情絲毫不關心,”謝玄稷無視了她緊蹙的眉頭,淡漠道,“先前在母後給我的名單中選定你時,我的確不知你已心有所屬。拆散你們二人,實非我的本意,我也不屑於做這樣的事。”
孟琬這下是真的弄不明白謝玄稷想幹嘛了,隻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謝玄稷很快又繼續說道:“所以你可想清楚了?若你回答得讓我滿意,我們自可以好聚好散。等過了這個風頭,我便給你一封和離書,放你改嫁。”
孟琬眉心動了動。
這個條件對她而言實在有些誘人。
倘若她能拿了和離書回家,那今後便不必再為婚嫁之事勞心傷神,以後跟著舅舅做點買賣,得空時再到北地兄長那裏小住,四處遊曆,那可真是逍遙得不能再逍遙的神仙日子。
可謝玄稷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麽呢?
他也不是頭腦糊塗不講道理的人,為什麽會因為夢境這樣無憑的事情來逼問她?
孟琬思忖片刻,還是小心翼翼試探道:“殿下可否先告訴我都夢到了些什麽?哪些是與我有關的?我雖不至我緣何會到殿下夢中,但若是夢中發生的事和現世真有什麽關聯,又是我尋得著端倪的,我自當為殿下分憂。”
“夢裏,你是我的妻子。”他直視著她水波蕩漾的眼眸,聲音卻是微冷的,不帶半點情意。
孟琬愣了愣,旋即輕歎一聲道:“那這夢倒當真是一點根據也沒有。”
前世,她何曾做過他的妻子?
謝玄稷卻不以為然,“可你如今不是的確嫁與我為妻了嗎?”
“那是殿下以人力強行為之,算不得準。殿下是皇家貴胄,人人都忌憚殿下的身份和權力。要是殿下突然有了什麽念頭,想竭力促成此事,能有多少是殿下辦不成的?”
謝玄稷似乎是被說動了,沉默了一會兒,但很快眼中又重新浮現起化不開的迷霧。
“不對,”他重複道,“還是不對。”
孟琬在他再一次問出讓她難以回答的問題之前,搶先開口截下了他的話:“殿下,我們非要在今晚說這些嗎?”
“也不是非要……”
謝玄稷忽然頓住了。
他發覺孟琬很擅長用以退為進的方法牽著他鼻子走。他這人又偏偏吃軟不吃硬,好幾次都被她用這種溫溫柔柔的語氣唬過去了。
他很不喜歡這種失去控製的感覺。
謝玄稷心裏憋著一口悶氣,不覺已朝孟琬走近了幾步,皮笑肉不笑地反將一軍道:“王妃說得對,新婚之夜的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