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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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眾舉子們這才起身舉起雙手,任由官差為自己帶上刑枷,不再掙紮著喊冤。
    其中一個舉子在被押解離開前,通紅著雙眸回頭望了謝玄稷一眼,嗓音沙啞道:“草民……不甘,不服,但草民相信相王殿下會還草民一個公道。”
    謝玄稷斂目,輕輕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酒樓裏該被帶到衙門問話的人都已盡數被帶走,門外與此事無關的閑人也紛紛散去。偌大的正堂內,隻剩下了孟琬、謝玄稷和衛淇三人。
    “衛公子何故出現在此地?”謝玄稷開門見山地問道。
    “那掌櫃認識我,叫我過來看看。”
    謝玄稷自然知道他來這究竟是為了什麽,不冷不熱道:“那現在掌櫃已經去衙門裏回話了,衛公子還留在這,是有什麽別的事嗎?”
    衛淇被他語氣中隱隱透著的不善刺了一下,嘴唇翕動,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什麽僭越的話,隻敷衍著作了個揖道:“無事,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誒,”孟琬哪能放過這樣關鍵的親曆者,忙出聲叫住他,“公子留步。”
    衛淇茫然轉身,卻見孟琬已行至自己身側,溫聲開口:“我正有幾個疑問想要請教位公子,不知公子可否解答一二?”
    “娘娘請講,臣必定知無不言。”
    孟琬回想起方才那幾個舉子篤定的口吻,不免有些困惑,遂問道:“考生試卷被禮部官員調換的說法是已在京中流傳很久了嗎?”
    聽到她這樣問,衛淇的臉色倏然變得十分難看,一下子攥緊了拳頭,急聲道:“我自是知道許多落榜的士子才學,聲名,皆不遜於我,此前我也從未想過能夠忝居一甲之列。可沒有做過的事,就是沒有做過,便是天下人再覺得我配不上這探花郎的名頭,我也不會認那莫須有的罪名。”
    她自認為語氣還算平和,問的也不過是一個指向不明的流言,並沒有責備誰或是暗諷誰的意思,卻沒想到衛淇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看起來,他好像是不堪忍受各種流言蜚語的襲擾,以至於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孟琬不由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衛淇隨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收斂住憤懣的情緒,躬身道:“臣失儀,還請娘娘恕罪。”
    孟琬知道多說無益,隻和顏道:“無妨,我相信你的清白。”
    “真的?”衛淇立刻抬起眼眸,眼中有光亮在閃爍,但頃刻間又黯淡了下來,沮喪道,“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們認定我做了不端之事,我便是再如何剖心自證也是枉然。”
    果然隻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有什麽委屈半點也藏不住。
    此刻看著衛淇流露出這樣不算成熟的脆弱,她總歸是羨慕的。
    孟琬聽他絮絮說著,倏然發覺自己許久沒有說些和軟的話安慰人了。她還真得搜腸刮肚,才能想出幾句沒那麽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寬慰之辭。
    結果她這邊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呢,謝玄稷那邊倒已經用拷問犯人的語氣審起人來了,是一點也沒顧忌到人家的情緒。
    “我且問你,掉換試卷的傳聞最早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衛淇先是一愣,竟不知不覺被他的氣勢震住,老老實實回答道:“杏榜張布後,從貢院,還有一些士子們常去的酒樓傳出來的。起初還隻是酒後一些抱怨的胡話,抑或是誅心的揣測,可傳到後來,不知怎的,大家就開始言之鑿鑿地說掉換試卷確有其事。”
    謝玄稷又問:“那他們提到的官員收受賄賂一事有什麽憑證嗎?”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衛淇搖了搖頭,“可這些日子以來,從沒見有人把這樣的東西拿出來過。”
    “在杏榜張貼出來之前,你們聽到過哪位考生和禮部的官員有私下往來嗎?”
    “未曾聽聞。”
    謝玄稷又接著問了幾個問題,衛淇凡是知道的,都一一回答了。
    謝玄稷不覺擰緊了眉頭。
    若他說的都是實話,這所謂的舞弊好像的確就是幾個舉子因為落第心懷不滿,所以才在背後搬弄是非,最後謊言重複的次數多了,連自己也騙過去了。
    可謝玄稷還是覺得此事不會那麽簡單。
    每一屆科考都有人落第,怎麽偏偏就今年鬧出了這麽多事端?
    還有,那個在進士名單上消失的考生究竟是不是成王還有待求證。如果是,那成王在這其中究竟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這許許多多的疑團在腦海中交織著,令謝玄稷愈加煩躁。
    一仰頭,見衛淇還是一副神情恍惚,憔悴支離的模樣,他說不上來怎麽回事,就是覺得氣不打一出來,沒好氣地斥道:“要是此事真如你說的那樣,是那群舉子惡意詆毀朝廷命官,造謠新科進士,那官府將此事查清之後自會還你個公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旁人麵前做出這樣扭捏的姿態,也不怕人笑話。”
    衛淇被罵得一臉懵怔,孟琬也還正不明所以,謝玄稷已經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邁步朝外麵走去。
    在拉著她走出酒樓大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衛淇一眼,麵無表情道:“若衛公子實在覺得心裏不舒坦,非要找個人傾訴,那公子可以抽空到本王的衙署裏坐坐,本王也好親自開解開解公子。”
    “好了,”孟琬被他著幼稚的舉動弄得無奈極了,眸光沉了沉,“差不多了。”
    謝玄稷這才潦潦草草地朝衛淇點頭致意,“那衛公子,若無別的事,本王與夫人便先回府了。”
    才出酒樓的大門,孟琬就毫不客氣地將手從他手心裏抽了出來,頭也不回地跳上了馬車。一路上,也隻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的街景,一句話也沒有主動和謝玄稷說。
    謝玄稷也是悶悶地坐在另一端不吭聲,直到馬車快要行到相王府附近的時候,他終於還是沒憋出,出言打破了沉默。
    “我沒把你的衛小公子怎麽樣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孟琬竟從這樣冷硬的聲調裏聽出了一絲……委屈。
    她疑心自己是幻聽了,不自覺偏過頭去,正好撞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四目相對時,他眸中的不平更甚,竟像是較勁一般直直地盯著自己,又問了一遍:“你到底在氣什麽?”
    孟琬的心口霎時間湧起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
    她發覺,某種她一直提防著著的東西好像在這個時空裏又一次複活了。
    前世,剛剛和謝玄稷在一起的那段時日,孟琬還照舊與幾個向她示好的朝臣交往甚密。其中有幾個青年不但家世才學不錯,容貌也是一等一的清秀昳麗。她還真動過讓他們也成為自己的裙下之臣,為自己所用的念頭。
    然而她還沒有什麽進一步的動作,這些人就莫名其妙地一個一個從她身邊蒸發了。
    倒是有一個沒消失得那麽徹底,上朝時站在最末尾不小心給她發現了,下朝之後被她叫住。
    可他看見她就像看見鬼一樣,不但沒了以往肆意勾引她時的輕狂和放浪,反而一口一個“娘娘自重”,跟她講了一通什麽狗屁倒灶的男女大防之後,即刻跑了個沒影。
    孟琬都被氣笑了。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謝玄稷在背後搗鬼。
    當晚,她直接去了攝政王府,誰知還沒來得及向謝玄稷問清是怎麽一回事,便被他製著雙手趴跪著壓到案上,被迫直視著銅鏡裏自己麵頰暈紅,衣衫不整的模樣,聽著他一邊動作,一邊嗤道:“看來還是臣平日裏對娘娘還不夠好,才叫娘娘生出了這麽多別的心思。可娘娘,你以為那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綿羊真能滿足你嗎?你好好看看,你現在是在誰的身下才爽成這副模樣?”
    孟琬羞憤到了極點,咬緊牙關,不肯對他這些葷話作出任何反應。
    可她的沉默換來的是更加猛烈的急風驟雨,直到後半夜**暫歇時,她才脫力地伏在他的胸口,精疲力竭道:“你這又是發哪門子瘋……”
    謝玄稷捧著她的臉頰,在她眉心落下一個輕輕柔柔的吻,語氣卻似是在警告,“娘娘覺得臣是在發什麽瘋?”
    孟琬疲憊地垂下眼瞼,“我們又不真是什麽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愛侶,我也不曾幹涉過你什麽,你何必管我和什麽人交往?”
    他卻是用力咬了一口她的耳垂,冷笑道:“怎麽,以為養這麽些個妖妖調調的小東西,日後就能把我一腳踹開了?孟琬,你想都別想。”
    即便隔了兩輩子的光陰,孟琬此時回憶起他陰惻惻的語氣時,還有些後脊發涼。
    他們這輩子才相識不過幾日,可他對她的占有欲似乎一點也沒比上輩子少。
    這輩子的謝玄稷自然不可能做得像上輩子那樣過火,可孟琬知道,他這個人,無論包裹上多少層謙恭的外皮,內裏的偏執都是一點也沒變的。
    她犯不著因為他挖苦了衛淇幾句就真生他的氣。
    她隻是忍不住擔憂——過往的一切仿佛正在以另外一種形式重來了。
    不過這短短一段路程沒有給她太多整理思緒的時間,馬車便突然間在巷道中急急刹住。
    她和謝玄稷猝不及防地向後栽倒,腦袋好巧不巧地一起磕在了轎廂壁上,將彌漫在兩人間微妙的氣息撞了個七零八落。
    謝玄稷撩開馬車簾子,正要詰問車夫是怎麽回事,卻看見一輛從宮裏來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口。
    一個小黃門從馬車上緩緩走下來,衝著謝玄稷和孟琬所坐的馬車拖長尾音道:“傳陛下口諭。”
    謝玄稷和孟琬立刻下車接旨。
    “宣相王即刻入宮,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