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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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王府居於鬧市,隻由少量禁軍守衛。百姓稍稍聚集起來,便能將王府圍個水泄不通。除非強行動用武力去驅趕,不然看熱鬧的人群是沒那麽輕易散開的。
    等馮九聽到外頭喧然的動靜,推開門出去查看是怎樣一個情況時,府門前已經堵滿人了,連通行的過道都讓不開。
    他定睛一看,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老嫗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以頭搶地,幾乎是血淚相和流下,將台階染得一片殷紅。
    好幾次有人上前去攙扶,都被那老嫗拒絕。她執拗地跪在台階之上,嘴裏高聲喊著冤屈。
    許多百姓不忍看這慘烈的情狀,數度側過頭去,以袖掩麵。
    馮九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情,沒法自個兒拿主意,隻好叫丫鬟去通報謝玄稷和孟琬。
    沒過多久,二人推門而出,看著眼前的情景,也不禁愣然。
    馮九此時已然跟圍觀的百姓打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在謝玄稷身側小聲提醒道:“殿下,這位老婦人是那位張生的祖母。”
    孟琬低聲向他確認:“那個打了人,咬舌自盡的舉子?”
    “正是。”
    孟琬眉頭微蹙,又問:“那張生的事,後來衙門是怎麽說的?”
    馮九道:“他聚眾滋事,鬥毆傷人,原是觸犯了大齊律的。隻是刑部看他人已然不在了,那被打的周遙家裏又正忙著給他看病,也就沒有繼續追索財物,卻不知他的祖母為何會來這裏鳴冤叫屈。”
    話音才落下,那老嫗又將頭重重磕在了台階之上,大喊道:“民婦的孫兒被奸人所害,求相王殿下為民婦做主!”
    謝玄稷走下台階,在張老夫人麵前矮下身來,迎上的卻是一道渾濁而沒有焦點的目光。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雙目幾乎已經盲了。
    張老夫人也不知站在自己身前的就是相王,仍直直看著前方,含淚控訴道:“民婦十七歲喪夫,四十一歲喪子,與唯一的孫兒張先相依為命多年。我那孫兒從小勤奮好學,十五歲就中了舉人,任誰都說他是個讀書的料子。為了讓他能參加科考,家裏賣房賣地湊夠了入京的盤纏,隻等著他考中進士做了官,把家裏的祖宅贖回來。誰能想到他不但因為不肯賄賂主考官落了第,還因撞破其營私舞弊之事,被殺人滅口!”
    “老夫人慎言,”馮九忙出聲勸阻,“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樣的事,任誰一時半會兒都沒法接受。可張先打人時許多人都在場,大家可都是親眼看見張先是打了人以後畏罪自殺的。這詆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若無十足的證據……”
    “民婦敢來告狀就是因為手中確有孫兒遭人暗害的證據,”張老夫人的嗓音雖因哽咽顯得有些顫抖,可一字一句清晰響亮,擲地有聲,“若民婦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她的言辭激烈而懇切,就連孟琬聽到這樣堅定的語氣,也不免對從前的認知生出了幾分動搖。
    謝玄稷立刻追問道:“什麽證據?”
    “是那新科進士周遙與主考官顧世鳴的往來信件,”張老夫人當著眾人的麵,又將聲音抬高了幾分,“其間詳細記錄了顧世鳴是如何收受考生賄賂,調換考生的試卷,請相王殿下詳查!”
    一番話引得圍觀的人群一片嘩然。
    眾人聽她這般言之鑿鑿,甚至還直接報出了主考官的名字,對她的說法更是深信不疑,紛紛跪下請願,要求謝玄稷詳查此案,還張生一個公道。
    孟琬看出來了,現在謝玄稷已經被架到了火上,稍有不慎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無論是進還是退,謝玄翊都有的是法子對付他。
    謝玄稷卻全然沒往這方麵想,隻問:“那書信現在何處?”
    “那些信件就在民婦的家中,若殿下願意,民婦即刻便可帶殿下到家中去取。”
    謝玄稷於是立刻回頭看向馮九,吩咐道:“備馬。”
    孟琬馬上跟著說道:“我也同去。”
    “殿下,這……”馮九有些為難地看向謝玄稷,“這會不會不大方便?”
    謝玄稷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衝著馮九點了點頭道:“無妨,給王妃準備馬車吧。”
    -
    張生不是京城人士,為著參加科考才特意在城郊賃了間農舍。
    孟琬雖早知張生家境貧寒,可親眼看見祖孫二人擠在一間如此狹小破敗的屋子裏過活,心中仍不免一陣唏噓。
    她將視線落在書桌上,發覺上麵除了放著張生平常看的書,一摞正反兩麵都寫滿了字的稿紙,還有一件繡到一半的褶裙。
    裙擺的牡丹花雖還沒有繡完,但那部分已經完成了的鳳凰紋樣色彩豔麗,栩栩如生,好似要從衣服裏飛出來一般,足可見刺繡之人的針法細膩,繡工精湛。
    這與這間簡陋的屋子倒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孟琬覺著這不大像是張老夫人自己的東西,於是問道:“老夫人,這屋裏隻住了您和張先嗎?”
    張老夫人苦笑道:“除卻我們祖孫二人,這樣小的房間裏也住不下什麽別的人了吧。”
    她透過聲音傳來的方向,辨認出了孟琬所站的位置,猜出了她緣何發出此問,歎了口氣道:“阿先還沒有娶妻,這條鳳穿牡丹裙是我做了拿去賣錢的,結果斷斷續續做了好久也沒做好。我先前在夜裏刺繡,熬壞了眼睛,阿先孝順,不許我再做,為此不知和我鬧了多少回,說是等他中了進士便讓我留在京師享福。”
    張老夫人說著說著,語調驀地變得哽咽起來,“早知他會這麽早就去了,我又何必在這些小事上和他爭,都隨他去也就是了……”
    孟琬心中沉甸甸的,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回應她。
    張老夫人意識到自己已經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以為別人不願意聽,忙抹了把眼淚,扶著桌子走到櫥櫃前,將鑰匙插進鎖孔裏,“那信,民婦就收在這裏頭,民婦這就給殿下拿。”
    她打開了門,伸手進去摸索,可摸著摸著臉色卻陡然一變,一瞬之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哆嗦道:“信呢!”
    馮九也連忙走過去,掀開了櫃子裏的被褥和她一起翻找,可底下空空如也,連衣物都沒有,哪來什麽信件。
    馮九急道:“老人家,你確定你是把東西放在這裏的?這底下什麽都沒有啊。”
    張老夫人聞言眼睛睜得滾圓,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幹枯雙手顫巍巍地在櫃子裏胡亂抓了幾把,卻仍舊什麽都沒有摸到。最後,她用力捶打著木板,嘶啞地哭叫道:“信呢!”
    她發了瘋似的將那衣櫥裏的東西全部掀在了地上,嘴裏不住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就是把東西放在這裏的啊。”
    “老人家,您先別急,您先好好想想是不是把東西放在了什麽別的地方記錯了。”
    “這東西是張先親自收在這櫃子裏的,還把鑰匙交到了我手裏。說是等官府有人問,就要我交出來,這……這絕對錯不了的啊。”
    謝玄稷看眼下這情況,也知道今日是不可能拿到東西了,隻好先安撫那張老夫人的情緒:“老夫人,這信便是暫時丟了也不要緊,說不準還能尋回來。隻是……你可知道這封信是張先從何處得來的?”
    張老夫人癱坐在地上,放聲嚎哭道:“這我從何而知啊!這東西我明明就是放在櫃子裏,從來沒有人碰過啊!”
    馮九太陽穴一陣脹痛,覺得這件事情未免也太過邪門了,不由撓了撓頭道:“老夫人,我說這話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您的眼睛既然看不大清東西,那您是如何確定真的有這樣一些書信存在的?”
    這一點謝玄稷剛剛也留意到了,馮九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下意識看向孟琬,卻見她神色淡然,好像是覺得這個細節根本無關緊要。
    張老夫人神情恍忽,似是全然沒有聽進去馮九的問題,隻踉踉蹌蹌地走到床邊,繼續翻箱倒櫃地尋找那些信件,嘴裏顛三倒四地念叨著:"我的東西都在這裏,怎麽可能會不見呢,我記得明明就放在這裏啊,怎麽會不見了呢......"
    突然間,她伸進箱子裏的手一頓,隨即猛地抓緊了衣服的一角,臉上浮現出極度驚恐的神情,大喊道:“我知道了,那東西一定是被周遙的人偷走了!”
    馮九連忙扶住箱子,問道:“老夫人,您說清楚,什麽周遙?”
    孟琬看著謝玄稷逐漸變得凝重的麵色,心裏隱隱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先給馮九遞了眼神,讓他在原地看護好張老夫人,隨後走到謝玄稷身前,神情嚴肅道:“殿下,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謝玄稷頷首,隨她一起走出屋去,到了一個空曠無人的地帶。
    孟琬直截了當道:“殿下,我覺得此事有些不大對勁。”
    “你是不是覺得所謂的信根本就不存在?”謝玄稷也沒有和她繞彎子。
    “殿下也這麽覺得?”孟琬微微揚起眉毛,“如若真的有什麽信,張先一早就拿出來了,何必等到現在?”
    “那這張老太太特地引我們過來,又拿不出東西,卻是為了什麽?”
    孟琬遲疑道:“興許隻是苦肉計?”
    謝玄稷看起來不是十分認同這個說法,“要是演苦肉計,大可不必撒下一個這樣立刻就會被拆穿的謊言,白白消磨掉我們對她的信任。”
    “所以你現在是相信她的說法了?”
    “她的說辭自然不能盡信,可你又為什麽會覺得所有與舞弊相關的證詞都全然不可信?”謝玄稷忍不住道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惑。
    孟琬當然知道自己的口氣太過斬釘截鐵,難以取信於人,可她沒法和他解釋其中的緣由,隻好垂眸避開他的視線,糊弄道:“我沒那麽覺得。”
    “孟琬,”謝玄稷冷不防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下意識抬頭,落向她眸中的是他深不見底目光,帶著些微審視的意味,“你幾次三番阻我調查此案,究竟是想維護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