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泰室山求投桃報李 乾元洞風言霧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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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十獸占了鵲華山流金洞,打傷了小銀猿。楊蓮救夫心切,反被十獸試作拈花老手,楊蓮為了救他,假意迎合,受盡屈辱。楊蓮千求萬求,才不對他下手。
本洞裏的眾猴素來恨他,都說:“將他推進茅廁裏的水渠裏,壓上鐵板,加兩塊石頭,拿味醃了他喂蒼蠅。”十獸連聲叫好,就讓黑葉猴把此仇報了去。
一日楊蓮請十獸喝酒,喝的都醉了,她偷了鑰匙打開茅廁,推翻巨石鐵板,拿木棍把他拽上來,上下全身都是黑黑黃黃的臭味。蛆蟲汙垢沾滿了那身雪白的絨毛,楊蓮忘記了汙臭,給他洗了身。
他抱住楊蓮痛哭不已。楊蓮道“難得你對我如此用心,我自是求之不得。隻是你身為丈夫,不能為妻子安身立命,卻難說過去。”銀猿道“你我離開鵲華山,走出流金洞。去往別處尋找自由天,再不屈人之下,受這窮人氣。”
楊蓮哭道“夫君,醒一醒。你莫要沉淪。&nbp;俗話說竹貴有節,人貴有誌。你不堪進化,錯過為人之時。今又安於現狀,蒙蔽心眼。懶足不出,不知世事。才有十獸相侵之禍,你忍見梁園被毀,妻子被抓,而你又無能為力,幹號落淚麽?”
銀猿聽到這話,不禁也傷心起來,楊蓮道“你隻有去遠遊訪道,學得一身本領回來。那時你不僅能驅除十獸,護守家園,保護為妻。而且三山去得,四海度得。天大地大,處處即家。”他二人正偷語密謀,不期黑葉猴酒間乘興,夜尋楊蓮不得。又想找銀猿泄憤,來到臭水池廁獄外,猛聽得他二人在私談。一時情急,闖了進去就大嚷大叫。銀猿視之如仇,恨得嗉袋撐圓,大吐陰陽二氣,一個炸雷將黑葉猴炸得四分五裂。
楊蓮趁機帶他到頂峰之上,此時夕陽紅透,正留天際。楊蓮指紅日道“紅日之處,乃是西方。你從此翻山越嶺,走到天盡頭,那裏乃西龜神洋地界,那裏有座山,人盡皆知,叫做泰室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乾元洞。洞內有一老仙,號稱乾元洞主他乃三界第一天祖大仙。”
這銀猿聽到“西方”便滿懷喪氣,左右推拖不去了。楊蓮問故,他說:“西方人都是巨人大塊,金頭藍眼,住山洞裏,愛吃生食,還愛吃小兒。那裏男人學女人,女人學男人,亂了陰陽,怕學壞,不敢去。”
楊蓮道:“那裏的乾元洞主卻不是西方人,他是東旻天界的大神。乾元洞主寄居海外,常懷報效之心。他收授外國徒弟,必要學費千萬。如遇本土人氏,則分文不取。你既然說護我周全,身無一技,豈非大話?”說著,就早已為他背好了行裝。
銀猿記下,嗚咽道“此去不知何日歸來?”說著抱住楊蓮大腿哭了起來,楊蓮安慰幾句去了。
話說小銀猿翻山越嶺,走山涉水。走了一月,見前路迷茫,長途寂寞,又偷偷返回鵲華山。楊蓮外出給十獸挑水做飯,無意間發現了他。問他為何在此?他厚著臉說“思汝心切,不能割舍,故回。”
楊蓮聽了這話,臉上頻變,顫肉抽搐,用手戳著他的頭說“早知你是這種朝三暮四之人,我何苦要委身於你?既然如此,不若我自回天認罪,留你在此與十獸為奴。”
銀猿看她是真火了,跪求道“夫人咿,俄真是知錯了。常言道‘新婚不如遠歸’。俄甚是惦念,怕……。”話未完,楊蓮已失聲痛哭,淚水不斷,小銀猿自知其罪,再不閑言,當下要走。楊蓮這次見他意誌堅定,才勉強止住了悲傷,從腹中掏出一塊肚兜贈送了他,以保平安。小銀猿一路飛奔而往,再不回頭。這真是
世間應恨賢妻少,枉叫英雄空到老。
話說銀猿別了楊蓮,真個勤勤謹謹。遇山過山,遇水過水。至半扇海灘時,心死一半,隻見那海
黑乎乎一望無際,浪急急一撞千裏。風咆嘯,海怒號,鯨鯊巨魚躍海高。風帶腥,雨帶苦,別處晴天此處烏。
小銀猿望洋興歎“如此真是大雁離群難過關,獨條鯉魚難出灣,如此凶海,莫說度人,龍都遊不過去。”思來想去,有了退悔之心,轉念又想起楊蓮訓導之言,正焦慮間,突想起楊蓮給了他一塊肚兜,他拿在手中,悲泣道“肚兜肚兜,俄若真能學道有成,請變成大船送我過海。”
話音剛落,那肚兜果然變做大船,銀猿大喜,上了船拉起帆,趁東風一路向西,終於在十日之內趕到西龜神洋。西龜神洋果然不同於東土,但見:
天藍海闊,山遠水長。此時天氣正悲秋,初來異地水悠悠。高山遠,難登臨,唯有鐵塔高樓觸心頭。金頭發,雄鷹眼,語言經口喳喳使人愁。男女相擁在市前,你親我摟不知羞。怪道西方壽命短,原來吃肉不吃粥。銀猿初至,舉目無親,盈盈淚水對天流。心涼意冷恰逢秋,西方沒個人情收。
話說銀猿靠了岸,又被幾隻鼯猴糾纏。這鼯猴比別猴不同,麵相如鼠,兩肋有衣如翅,能於樹之高處飛翔,落如傘降。銀猿自視高級,不願與他們連宗認祖。無奈他們一夥將銀猿擁推入洞,好吃好喝供了七八日,隻是不放。某夜裏,銀猿魔氣暗生,趁眾猴熟睡,竟放火焚之,可憐一片好心,竟得不到好報。有詩為證:
銀猿學藝此居留,異地同族喜應酬。
放火生魔真可恨,仇人定戮在鼯猴。
話說銀猿轉眼之間來到泰室山,隻見好山
虹橋光架,天閣矗立。假山奇秀,林壑爭雄。天鳥旋空,竟見羽翼之色彩。異木相連,錯看珍珠之迷離。飛泉倒掛,綠意平添。真個是莫道風景隨處是,此間聖境美無瑕。
自古野禽戀山水,那銀猿見了此等山水,喜不自禁,仗著手長攀枝飛躍而去。把些不知名的鮮果吃了個飽。又摘了三個桃、兩個李揣進懷中,想孝敬那位乾元洞主。未幾,來至洞口,見洞石壁上有一聯雲
死死生生生複死;來來去去去還來。
就要敲門進去,不想衝出一群青衣弟子,手執鐵棍,圍住銀猿。更無二話,掄起鐵棒就打。銀猿這躲一下,那鑽一下。打到身上也隻能忍著疼痛,急促求饒道“仙童莫動手,俄是來學道的。”打了一氣,也沒能打死,眾人暫且拄棍略歇,道“知道是你,打的便是你。”銀猿翻眼問“無冤無仇,打俄做甚?”
那弟子道“這個卻不知,我師父正講經念佛之時,忽然說‘天長億兆,人世紛更,可憐猿心石化,不知所變。雖為盤古殘氣所生,略通言語,亦是魔鬼之胎,乃下流者也。不一刻,門外要來一個眼不明,耳不聰,心不定,事不成的怪胎。最是自私圖名之輩,不堪教養。他來時,你等閑話莫說,直接與我打出去。’我師父正是這樣吩咐的,所以我等剛衝出來,你就來討我們的打。”
那銀猿爭辯說“俄乃盤古殘氣所生,不是妖孽。俄初時不堪進化,不能入世。但如今俄七竅已通,會人言,曉人意。知善惡,明是非。早不是愚蠢之人了,望各位仙童重複老師一言,庶幾不負弟子萬裏來朝之心也。”
那幾人見他是真心的,先是為難一陣,後見他跪地磕頭,嘴裏隻是喊著要見乾元洞主。沒奈何,他們當中出來二人,喚做天光、地晦。此二人進門稟報,
洞主道“那廝是個什麽模樣?”天光道“是個長臂白猿,身高一米五六。蘑菇頭,藍眼珠,茄子鼻,驢嘴馬牙,一副怪胎模樣。我和地晦拿鐵棍打了他百八十棍,也不見出紅。倒是嘴腫了,不知怎麽個緣故?他口裏一直嘟囔著要見洞主學道。”
乾元洞主點頭輕歎,道“既然避不開,隻得聽順天意了。你們也不要打他了,就放他進來。”
須臾間,銀猿進入,眾弟子門人觀他把手左拖右舉的走路,如鴨子一般,不禁失笑。那廝慢悠悠晃到洞主跟前,不敢仰視,隻是磕頭如搗藥,口中隻有一句道“洞主爺爺在上,小猿敬禮也。”然後才戰戰兢兢仰了仰頭,拜見了神仙尊容,但見那洞主:
蓮台端坐,金身丈二,慈悲白首笑五官。雪絲柳髯,道袍八卦,瘦有剛骨總不凡。身隨天地生,意縱乾坤駛。冥神能把周天辨,睜眼可將世界穿。左右二童子,天光地晦有仙緣。座下門人何止百?藍眼白膚更為繁。
話說乾元高高在上,遙遙望去,倒像團絨球,乃道“你這白猿家住何方?因何至此,怎知我之名號,我之仙山?”銀猿小心答道“弟子家住東鶴神洋鵲華山流金洞,因弟子洞府被十凶獸搶占,弟子身無一技,不能護山保洞。偶然聽得人言,西龜神洋地界泰室山乾元洞有位得道高人,故不辭辛苦來拜師學藝。”乾元聽他說完,佯怒道“你這鬼東西初次為人便不學好,怕是個油嘴讒舌之徒。”
這兩句傷人之語憋得他欲答無言,欲哭無淚。焦躁起來,以毀毛發。乾元見他如此委屈,乃道“你不要躁動,我問你,你那東鶴神洋到這裏至少也有數萬裏,路上又多毒蟲猛獸,你如何在十日內來至我處?”
銀猿虔誠頓首答“上告老師父,弟子一路奔波,日行百裏之地,漂洋過海。所遇妖魔,盡皆躲過。弟子無有喘息之機,方能見到老師,望老師勿疑!”乾元乃緩和問“你叫什麽名字?”銀猿道“弟子叫瑞郎。”乾元笑道“你一個侏儒野猿叫什麽瑞郎,大不相符。我給你重新起個名吧,你就以袁為姓。我看你又是天生野人,你就叫袁天野如何?”
那銀猿聽了,不敢有絲毫不滿。洞主問道“袁天野,你既然向我拜師學藝,可有誠心?”
袁天野隨即將懷裏的三桃二李奉獻洞主,仍舊跪拜原位道:“傳聞洞主乃東方聖人,不得已落戶西方,收授門徒。更有收授本土之人,從不索要學費。袁天野初次來朝,不敢廢了師徒之禮,亦不敢壞了老師之法。故而來之前往山上摘下三桃二李,以為投桃報李之心,誠奉仙師,聊表敬畏。”
洞主無奈收下,乃道出一些話來說:“我雖說落戶西方,但常懷故土。此地王法嚴厲,公人又多索取。別看我這道場如仙境,其實也是租賃。門下弟子以故土者眾,本土者少。雖有心報效,奈何一錢少。常言道:湯無鹽不如水,人無錢不如鬼。我在此處也甚為艱難,這裏有錢的王八大三輩,不服我管,常常做出辱師門之事。”
洞主見他嘴腫了,責問天光地晦:“怎麽將他打成這樣?”
天野道“不敢誣賴洞主,此傷誠不是洞主打的,是那市井之人打的。”洞主罵道“胡說,我這西龜神洋乃獸善之地,文明之鄉。萬事無不以禮待人,以德服人。定是你這外地野人不識禮數,甚無教養,無端衝撞我本地賢民,粗口髒話罵個不停,我地賢民忍無可忍這才將你嘴打腫,你說是不是?”
銀猿屈哭道“不是,不是。”洞主散了眾弟子,怒臉問“那你說怎回事?”天野道“隻因弟子是猿,怕出來嚇人。穿了人的衣服,戴了人的帽子。吃著人飯,說著人話,以為有個人樣。到了別地還好,自打進了這西龜神洋地界,有個集市叫做‘雲衣仕’的,集市裏麵果真熱鬧非凡,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小吃叫賣應有盡有。弟子我正陶醉間,見一老奶奶推著獨輪車,不小心撞碎了‘仁義堂’擺放在外的花盆。
老板衝出來把獨輪車扣下,管老奶奶要錢。老奶奶沒錢,老板叫人把獨輪車砸碎燒火,還將老奶奶踹倒在地,頭破血流。眾人圍觀,無人施救。對麵衙門兩個執棒的衙役路過,眾人上前說‘老爺,仁義堂的老板打人了,都流血了,老爺去把他抓起來吧!’衙役道‘該我甚事,又不是我打的。’眾人道‘沒人說是老爺打的,隻是叫老爺管一管。’衙役道‘我為何要管?’眾人道‘老爺身披官服,手拿法棍,不該管嗎?’
衙役聽了,把衣服脫的扔了,把棒子踩斷。道‘認錯人也,我非官下之人。乃是戲子也,為演戲不得不亂穿衣服,亂拿東西。如今我扔了衣服,毀了棒子,你們也就不煩我了。’
弟子過去穿上那衣服,假做衙役。管住了老板,竟招來一群衙役,把我圍住,說弟子冒充官府之人,為非作歹。不容分說,就打了我一頓,因我別處皮厚,打不疼,他們就說嘴邊幹淨,打嘴。
還有一件事更氣人,我本來在路上好好的走著,突然從後麵衝來一群人把我趕走,說這條路是給雙日勝走的,別人不能走。不久地下鋪著十裏紅錦,一輛馬車趕來,出來一位絕世美人。不知其姓名,隻見她後背貼著張紙,上寫著‘雙日勝’三字。到了一家飯館道‘我要的鷹的眼,虎的爪,鶴的頭,豹的肝做的禽獸養生湯可備好了?’老板捧湯著哭道‘可憐,為捉虎豹,死了我多少口人。’
雙日勝道‘哭什麽。’叫‘給他十萬塊。’隨從端起那東西道‘姐姐,這叫什麽菜?’雙日勝道‘叫做肉食禽獸養生湯,用鷹眼、虎爪、鶴頭、豹肝放置鍋中,摻水一半,慢火煮沸,再擱一抹豬油,幾塊豬皮,六七枚枸杞。將花椒大料,蔥薑蒜放入料包係緊,放湯中煮,放些許鹽,蓋上鍋蓋煮到“汩汩”響即可。我小時候父母都吃它,如今七八十歲了依舊年輕。可我更喜歡聞它那香氣,聞完了喂狗。’
眾人都說她喪盡天良,我一激動,我也跟著喊了一句喪盡天良。可能是我嗓子高,就被她聽見,喝令手下又把我打了一頓,我說不疼。他們聽見我說不疼,就又打了我的嘴巴。”
洞主聽了他這些無稽之談,全不理睬。洞主也不教他本事,也不許他聽講,隻安排他隨園丁之類的做雜役,也不許閑著,每日挑水、掃地、劈柴、種菜、燒火等。日日如此,從不間斷。
累倒好嘞,還有氣要受!他這後院房舍有三個等級,第一等的是金頭藍眼,住的是豪華別墅,吃的山珍海味,每天有黑頭黃膚伺候著,若有不如意處,還要打罵。這種本地人不敢惹,洞裏不少女弟子都受他們欺負,不許她們拜師,隻許她們縫洗烹飪,打掃整理。第二等的是分頭顯貴,這類人懂得本地語言,平日做乾元洞主譯人,兩頭討好,十分吃香。住的也是上等房間,吃的家常便飯,房舍衣服自己打掃縫洗。最慘的就是第三等黑頭黃膚,吃的涼冷剩飯,住的搭篷,半夜吹風落雨常見不鮮。就是聽課,也得排在最後,平日見了金頭藍眼的就要彎腰問好,等他說好,才能直了腰。
好在前幾屆的都熬出頭了,如今來了個袁天野,哪有不欺負的。再怎麽欺負也得受著,等到夜深人靜時,拿出肚兜來揉眼睛滴淚,頻頻思念楊蓮,這正是:
西方異地最難熬,受辱求真比坐牢。
夜裏常思家裏婦,再多苦惱瞬間逃。
真個時光最是不饒人,轉眼間已過了一十五載。洞中人物換了一翻,他仍是幹雜役的。好在他能貴在堅持,為人十分謙遜,處事十分通變。一切都被洞主看在心上。
某日淩晨,藍月懸空,洞主左翻右翻睡不著。一時心血來潮,將那些長年做雜役的弟子叫醒,到後院練樁打拳,洞主座下二童子——天光、地晦。親自監督,並不允許間歇。除了吃飯、方便等盞茶功夫,皆無小憩之機。那些長年雜役者都習慣於所做之事,盡忘了為何拜的師,故而平日遲起早睡,養成陋習。沒成想洞主突然教習功夫,倒是減了不少天分,多了幾分苦笑,是來源於強人所難的苦笑。
簡短截說,練了足足一個月。這日亦是從淩晨一直練到深夜,天光、地晦二童子一喊“停”。眾弟子俱如過了勁的發麵——&nbp;軟作一堆。有的倒頭就睡,有的躺著直喘氣,有的啊呀呀的叫苦,都橫七豎八的亂做一堆。洞主一月未出麵,偏偏在深夜中露了麵。眾弟子見洞主駕到,都互相呼醒攙起,站成一排等洞主訓話。
隻見洞主也不訓話,也不授課,全身換了樵夫裝束,拿著斧頭繩索。月色望下,與雜役無異。洞主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當中誰願意陪老夫去上山砍柴?”這一問,問的蹊蹺,這正是:
好往玄機傳秘術,常從苦裏辯賢愚。
不知這一問又有哪個弟子站出來?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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