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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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隻有壁爐裏的火在嗶剝燃燒著。
老人的呼吸聲就像那火焰裏的空氣,焦灼極了,仿佛隨時都會徹底幹枯。
他好似用盡了全部的涵養和控製力,才讓自己完成了好幾次深呼吸,然後幹脆轉頭看向溫璨道:“阿璨你怎麽說?”
溫璨這才回過神似的:“什麽怎麽看?”
“他能怎麽看?”不等老人說話,溫榮先一步溫和道,“阿璨早就想徹底退了,他的心願本來就是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不是被公司綁架被事業綁架,你都已經把管理權交給我了,還給阿璨掛著法人這麽大壓力的位置幹什麽呢?”
“你以為法人是什麽很好幹的活兒嗎?!”
老人忍無可忍地脫口而出,手杖在地麵狠狠一敲又抬起指向溫榮,“公司一旦出了點什麽事找的都是法人!坐牢都是法人先坐你知不知道!!!”
“……”
“……”
書房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溫璨還沒有反應,溫榮的臉先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所以您是什麽意思?留著阿璨繼續做法人,就是為了讓他為集團擔責任?”
“我……”老人臉皮一抽,眼神迅速掃過溫璨,“我本意不是……”
砰——
桌上的煙灰缸突然被溫榮狠狠砸了出去。
並不是朝著老人的方向,可煙灰缸在牆上砸出的巨響還是讓老人感覺自己仿佛被迎麵打了一巴掌,原本想解釋的心情突然變成被冒犯的憤怒和不可置信。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看著溫柔:“你敢!”
“我原本以為您是因為覺得阿璨性情好人品好讓人放心,才堅持要他當法人的,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
溫榮慢慢從那把寬大的椅子裏站起來。
正值壯年的中年人,比起老人再如何氣勢威嚴卻依舊因為衰老而變得幹枯的身體,他明顯要高大得多。
他臉色出奇的陰沉,繞過椅子緩緩走向老人:“可我真是沒想到,您居然是出於這麽可怕的理由,才遲遲不讓阿璨卸任法人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溫勝天的臉同樣陰沉。
“太讓人失望了,太讓人齒冷了。”
溫榮卻仿佛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也毫無要聽他說話的意思,隻一雙眼睛有些發紅地死死盯著他:“為什麽?你以前明明對阿璨那麽好,你以前對阿璨要遠遠勝過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因為阿璨足夠優秀、足夠孝順,滿足您對溫家子弟的所有期待,所以我想你對他傾注了遠勝過我的愛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現在呢?”
“現在我也同樣愛他!”
“你撒謊,脫口而出的才是真相。”溫榮說,“你聽聽你剛才說的什麽?公司出事先找法人?坐牢都是法人先坐?所以你要阻止法人的變更?就因為他雙腿殘廢了並且不願再管事,他對你對集團就沒有任何用處了對嗎?不……不不不我說錯了,他還有用處!你多厲害啊!您多英明啊!我兒子哪怕殘廢了你也能給他找出用處來!腦子不能用了還有身體能為你為集團做貢獻?殘廢了還能當個出事先坐牢的責任人是嗎?這可真是物盡其用啊!在您的手裏是不是就算是廚餘垃圾也能被您榨幹水分去賣給非洲來換點東西啊?您可真是太偉大太智慧了!全天下的集團董事長都沒有您會算賬!全天下做父親做爺爺都都沒有您會培養人!您可真是最聰明的商人和最偉大的教育家!厲害!實在厲害!”
說到激動處溫榮還舉起手來狠狠拍了兩下掌。
那充滿憤怒的脆響又像是在溫勝天臉上狠狠抽了兩巴掌,他被氣得頭腦發暈,眼前一陣陣金星亂冒。
於是這次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抬手一巴掌給溫榮打了回去,就像一次用盡全力的惡狠狠的還手。
他還以為自己這一巴掌足以給對方造成殺傷力,可,最近本就因為過度操心和熬夜變得虛弱的身體,又是在極端憤怒的顫抖中的老人,即便是用盡全力的一巴掌,又能有多大的力氣呢?
溫榮臉都沒偏一下。
他就像撓癢癢一樣摸了摸自己的臉。
憤怒從臉上褪去,他的神情變得極其冷漠,一雙眼睛像看仇人又像看陌生人一樣的看著老人,用充滿輕蔑,卻又暗含憐憫,同時還藏著許多複雜情緒的語氣,緩緩道:“我太失望了,父親。”
他說:“如果我年少時苦苦求而不得的,為之努力和發狂的……來自你的器重、期待、還有溫情——就僅僅是這樣脆弱不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那我不得不承認,我這輩子活得實在是太失敗了。”
溫勝天抖得就像發病似的。
但他猙獰的手卻還死死抓著手杖,強行讓自己釘在那裏,用力讓顫抖的蒼老軀體不要偏偏倒倒,不要表現得好像受了重擊一樣搖晃。
——這個樣子其實是很可憐的。
因為他已經夠老了。
再如何加倍保養,也總會在縱橫的皺紋、耷拉的眼皮、以及滿頭的白發和縮水的身軀中泄露出腐朽的氣息。
可溫榮沒有任何動容之色。
他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雙眼睛好像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一直被自己仰視的男人,又好像在穿過他俯視自己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曾經,語氣都變得飄飄渺渺,仿佛下一秒就要成仙了似的:“但是沒關係。”
他這樣飄飄渺渺的說:“我的失敗也宣告著你的失敗。”
“一想到如您這樣的人——堅信自己活著就是要創造偉大事業,把家族當做信念,把集團當做孩子,決不允許也絕對想象不到自己失敗的人——居然也會遭遇如此徹頭徹尾的失敗,我立馬就平衡了。”
“以您未戒。”溫榮突然彎了下嘴唇,露出一個短暫如幻覺的笑,“我這輩子,不求成功,隻求痛快。”
燈光照射在溫榮的臉上,竟將這個輕飄飄又莫名鄭重的笑容襯得仿佛充滿了神性。
而這光芒又折射進入不遠處始終保持沉默的另一雙眼睛裏。
——那對樣貌相似,仿佛一個中年體一個老年體的自己在針尖對麥芒的彼此對峙的畫麵,完全被收入那雙黑色的眼睛裏。
他眼底似有風起雲湧,卻全藏在深靜的水下。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輕輕一眨眼睫。
仿佛黑色蝴蝶一次無聲地振翅,又好像相機不斷按下的快門鍵——不遠處那畫麵、那笑容、那聲音,在這隻相機裏被不斷刷新,不斷放大,不斷定格再保留,隻是不知道要用在何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