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探臥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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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臥佛寺禮佛的遊客,一般有兩條登山路線供其選擇,一條是自駕車由灃峪口進山,再沿210國道行駛約5公裏,過了三麵佛,就來到了靜業寺山門外。站在灃峪河邊,仰望淨業寺拙樸的山門,路人怎能聯想到,眼前這座門可羅雀的寺廟竟然始建於隋朝,初唐時為高僧道宣的弘法道場,故為律宗祖亭,列佛教八宗之冠,至今,伽藍中多少清規、戒律皆出於此,奈良唐招提寺便是與此一脈的日本律宗的大本山。踏入山門,一掛直入雲巔的石板路撲麵而來。眾信徒俯身低頭,沿著苔蘚橫生的台階一步步拾級而上,在大汗淋漓中登上靜業寺。靜業寺七佛殿的東側為五觀堂,這五觀堂的廊柱上有聯曰“試問天下人,有幾人知道飯是米煮?請看坐上佛,也不過認得田自心來”,顯然,這是寺僧的齋堂。繞過廊柱,可見齋堂的側麵有一條荒溝,一座窄得不能再窄的小石橋連接溝的兩邊。溝對麵的山崖上隱約一條覆滿荊棘刺架的山路,跟著這羊腸小道,可達青華山頂的臥佛寺。
    另外還有一條線路,是沿關中環線駕車,一直開到青華山半山腰的頭天門,再經二天門、三天門、四天門直達安平寺停車場。然後棄車徒步而上,須臾可達臥佛寺。此線路因其毫無險阻,而最為精力旺盛的信男信女們所不屑,而且不三不四的人半道設卡收門票,20元貴到是不貴,氣人得很。
    另外還有一條路非常規的線路,也可到達臥佛寺。這就是周密和王冬月走的這條土地梁,這是條人跡罕至的線路,一般來說,僅為當地山民們行走往來所用,少有山外人涉足。
    離開了三岔路口,剩周密獨自一人孑孓而行,一條瘦長的身影領著他緩緩向臥佛寺移動,月亮悄悄地高掛在身後,倒伏一片艾草叢中傳出一陣殘喘聲,遠遠的林子裏,幾聲哀鳴,瘮人得很。
    沒一會兒功夫,臥佛寺黑黢黢的廟宇樓台,迎頭向他壓了下來。在當地,臥佛寺又名五層樓。
    周密渾身一緊,悔不該逞一時之強,沒聽王冬月的勸,跟她一起先回敬德寨娘家,待給薛家姑娘報信諸事了結後,幾人再一同搭伴奔臥佛寺請‘滾地雷’嗩呐李,那有多好。
    現在,周密隻得鼓足勇氣,撳亮手電筒,上下左右一通亂晃,給自己壯膽,縮頭縮腦來到了山門之外。
    關中秦嶺一帶,名山古刹數不勝數。這臥佛寺雖小,那也是大有來頭。它位於青華山正頂,始建於唐武德初年。寺院淩空盤旋在懸崖峭壁之上,上下五層,氣勢那是不同凡響。寺內樓梯回旋,石洞層層勾連。那位於底層的臥佛尤為令人驚歎不已四拱的摩崖淺雕石窟,工未到而意足。如來臥佛側臥於四拱石窟之內,法相端莊妙不可言。臥佛通體長十多米,為國內穴窟四大石臥佛之一。
    周密站在臥佛寺三重簷歇山頂的門樓下麵,有些不知所措。頭頂上懸掛於飛椽上的風鈴,東敲一下,西響一下,聽著有些不大對勁兒。
    周密深吸口氣,鼓足勇氣抬手捏著門環輕輕扣了幾下。指頭粗的大門環生滿鐵鏽,打在木門上悶聲悶氣的。
    “有人沒有?”周密哆嗦著嗓音喊了一聲。回音嫋嫋,寺內外寂靜的出奇。他隻得豁出去了,後退幾步,抬頭衝著牆頭扯著嗓門大喊起來。
    “李師傅在不在?”
    餘音在山穀中回蕩,卻連一隻麻雀也未曾驚起,死一般的靜寂罩著臥佛寺。大喊幾嗓子後,周密感到自己仿佛一下子打通了小周天,頓時膽壯如牛。如此看來,那些嗓門大,周遊列國不分場合,總要不停弄出五花八門地動靜討人嫌的人,也許是潛意識裏缺乏安全感所致的吧。
    “李先生,李少波先生。”在這荒郊野外,周密居然喊出了快感。一隻林鴞再也無法忍受,從寺內的槐樹枝上一躍而起,倏地紮進了漆黑一片的山穀。寺內依然沒任何回響。嗩呐李不知是睡的太沉,還是壓根兒人就不在。
    這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真想扭身逃往敬德寨與王冬月匯合,可那還不被人給笑死呀?
    他試著,輕輕推了推山門。
    門居然開了。
    老掉牙的門軸發出飽經滄桑的呻吟聲。周密二話不說抬腿就要邁入,腦海中卻突然飄來五個字,讓他將伸出去的一隻腳慌忙又拎了回來,懸停於門檻上的半空中。
    “一人不入廟。”
    心髒在砰砰亂跳,周密深吸一口氣,胸膛急速地起起伏伏。他雙手扶住包鐵的老門扇,將腦袋探了進去。山門內,一間不大的廳堂,影影綽綽的,光線十分昏暗,周密側身走了進去。正對麵一堵粉牆,正中供奉著一尊道教神仙。供案之上,一支紅燭已熄滅,另一支搖搖曳曳的也快要油幹燈盡。那神仙身披猩紅的鬥篷,眯著細縫長眼,似笑非笑。供案上的瓜果桃李點心等各色供品,雖擺放還算齊整,卻全都幹癟了。
    “呂洞賓啊。”周密心中猜測。村民諞起臥佛寺,每人口中的故事情節相差十萬八千裏,但眾口一詞的是,臥佛寺的臥佛,居然源自於呂洞賓和如來佛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因這段仙緣,小小的臥佛寺內競供奉著儒釋道各路神仙大德幾十尊,香火千年不滅。
    但令人費解的是,這臥佛寺內,自古以來從無僧、道住錫。
    周密一邊想著玩皮的呂洞賓,和那一臉無辜、老實巴交的如來佛,一邊抬腳邁了進去。“嗩呐李呢?”這“滾地雷”嗩呐李這座寺廟唯一的廟祝。
    一側的山牆上,貼著青華山景區的遊覽線路圖以及臥佛寺的寺內簡圖。另一邊,一架洋鐵皮的電茶爐上,豆大的紅色指示燈明亮著,茶爐嗡嗡作響。
    左手邊的老式木製櫃台,型,漆麵斑駁不堪,不禁使人聯想到曾經的小招待所,以及寂寞旅途中的小故事。一遝臥佛寺的單頁說明書整齊地碼放著,幾片票根隨意散落。櫃台後一小屋,單扇木門上的黑漆也已全都剝落,僅依稀可見“工作重地閑人免進”的朱漆字樣,一把黑色鐵鎖掛在正當中。
    大仙供案的左側,有一孔一人見高的小門洞,門邊的黃牆上標著紅色箭頭及“參觀由此進入”幾個紅字,字體工整,很見工力。門洞內黑黢黢的。供案上的火苗扭動掙紮,眼看要滅,周密趕緊再次打開手電筒,不過他告誡自己,手電筒千萬要節省著用。
    “李師傅,在裏麵嗎?”周密突然又來了一嗓子,火苗撲棱了幾下,徹底滅了。
    周密一擰脖子,闖了進去。
    過了這小門洞,居然有些清亮,原來是到了室外。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掛在頭頂,星星點點的。原來這青華山,居然和那座名聞天下的華山類似,也是五天門岱頂,由簇擁在一起的五座山峰,組成了一朵清秀華美的五瓣蓮花,故得其名—青華山。此刻的周密,正處在蓮花中心,仿佛立於天井之中。一輪彎月懸掛,月光澄澈,積水空明。周密舉起手電筒查看,見三麵崖坡上,滿是長長短短木樁子,這些木樁一頭插入山體的岩石之中,一頭斜撐著型製各異的樓閣與棧道。臥佛寺的五層樓結構淩空懸掛,盤旋於峭壁之上,木梯廊台回轉上下,石洞層層勾連,令人稱奇。
    “這要是冒然闖入,還能出得來嗎?”周密心裏直打鼓。
    一條影子從牆頭跳下,是隻黑貓。這小東西看也沒看這夜半三更的不速之客,貼著牆根走了。
    再往前,一座石砌的拱門上方嵌一石匾,上書“五層樓”。旁邊貼有標識“參觀臥佛由此下樓梯,樓梯陡峭,小心摔倒。”一筆一劃,老辣的行楷。
    周密全身的毛孔繃得緊緊的,怎會留意到身後的山門,不知何時已被悄悄關上了。
    一路不停地搖晃著手電筒,周密摸摸索索走進了“五層樓”。進了拱門,裏麵的空間雖然窄小,卻似乎可四通八達。奇形怪狀的洞穴,張著黑洞洞的大口,青麵獠牙的,令人發毛。這也就是周密,田野考古學這門課可不是白給的,一般的小靈異還真驚悚不到他。他主要是怕黑。
    石壁上的標識簡單明了,周密很快搞清楚了,由此處,大致可通向三個方向。左手邊貼著崖壁,是一座破敗不堪且毫無尺寸規則的轉角木樓梯,由此可搖搖晃晃下到二樓的“三皇殿”及一樓的臥佛殿。如若沒這個膽兒,則可徑直朝向前,走幾步左拐,可通往“藥王殿”,若右拐,則進入下一個石窟。
    周密豁然明白了,原來自己站立的地方已是臥佛寺的三樓。向下、向上同樣都還有兩層呢。
    周密伸手試了試,木扶手晃晃悠悠感覺隨時都要折斷。他向著“三皇殿”下照了照,隻見洞內肅殺幽暗,寒氣逼人,七零八落的木結構上,扯東扯西掛滿了蛛網。
    “長老請坐,到此何幹呀?”幾個女子突然從洞中款款而出,對著周密吟吟笑道。周密渾身一哆嗦,險些癱倒。他使勁揉揉眼睛,卻原來隻是個恍惚,仿佛唐三藏誤闖“盤絲洞”,被蜘蛛精所纏。
    “俺可沒有那孫大聖的神通,”周密按了按通通直跳的胸口,“咱也沒那個猴膽,灑家還是撤吧。”這種時候他還能跟自己幽上一默,也算有點種。
    就在他轉過身,一隻腳剛剛撤出“五層樓”的石砌拱門,忽然傳來了呼救聲。
    “來人那……”
    那呼聲非常微弱,斷斷續續。但畢竟夜半三更的,還是被聽得真真切切。這次,絕非什麽幻覺。
    周密嚇得不知所措。他下意識關掉了手電筒,摸黑退回三皇殿的門洞內,然後屏住呼吸、穩住身形,豎起耳朵側耳細聽。
    好一陣兒,啥動靜也沒有。有人過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似有似無。
    漸漸適應了黑暗。斜斜的月光,將他長長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嶙峋的石壁上。
    “有人遇險?就在附近。”周密快速進行了判斷。必須強迫自己克服恐懼。他突然記起山門外不遠處的陡崖下,有一排貌似農家樂的磚房。他當機立斷,搬救兵,才是此刻的萬全之策。
    就在這時,呼救聲呼又起。
    “來人那……,救人呀……”
    這次著實聽得分明,呼救聲從右側石窟方向傳過來的。周密毫不猶豫地打開手電筒,一個健步衝了進去。
    這石窟也太小了,周密一個沒刹住腳,險些一頭撞上另一尊大神。此尊大神披紅掛綠,神祇有個黑字牌位“冰蓮老母”。那“冰蓮老母”笑吟吟看著周密,並無責怪之意。
    一股英雄氣直衝霄漢!此刻的周密就一個念頭“救人!”
    他快速用手電筒打探,發現“冰蓮老母”左側有個出口,出口邊也有個紅色箭頭和標注“去往灰心石”。他疾步衝了出去。
    出去就到了五層樓的後山。所謂後山,乃是一座房子大小的孤石,兀自立於山巔,就像黃山的飛來石。這裏是青華山的至高點。
    “喂……人在哪裏?回答。”周密雙手合攏成喇叭狀,向孤石上呼叫。左右都是懸崖峭壁,爬上孤石是唯一向前的通道。
    明月西沉,片片薄雲快速東移,滿天的星鬥觸手可及。這灰心石的當中間被鑿出一條窄窄的石梯,石梯兩側各掛一條粗壯的鐵鏈,各式各樣的同心鎖在上麵擠做一堆,五顏六色的藏傳經幡獵獵作響。
    周密手攀鐵鏈,腳蹬石階,三步兩步登上了青華山的頂峰。
    巴掌大的山頂空無一人。周密一眼瞅見前方的防護鐵鏈旁立著一副三腳架,他緊走幾步上前一看,好家夥,一架長長的望遠鏡默默地立在那裏。周密快速掃視一遍白色烤漆的鏡筒、全阻尼雲台經緯儀、90的增倍鏡,以及泛著黑色金屬光澤的全天向天頂目鏡,真是一台專業的天文望遠鏡。再一低頭,他發現鋼製伸縮腳架的正下方,有一件卡其色的雙肩包。顯而易見,這是有天文愛好者遇到了險情。周密趕緊衝到崖邊,雙手扶著固定鐵鏈的石柱,探著頭向崖壁下張望。
    他的判斷非常正確。
    孤石頂的另一側,也就是南側,完全呈九十度峭壁。在這斧砍刀切般的峭壁上,裂開了一條天然石縫。石縫中,岩石凸凹銷蝕,藤蔓密布,正可供攀援借力之用。
    馮思遠不止一次講到過這個地方,他說,這下麵啊,是一處斷崖平台,三麵都是深淵,平台不大但石質堅硬平整,中間有一巨大凹陷,酷似巨人的腳印,相傳,這腳印是當年呂洞賓捉弄如來佛祖留下的神跡。有一次,這老兄躲藏此處學雞叫,誆得如來佛主以為約定的時辰已錯過,便放下挑著東海龍王丹爐的擔子,倒頭便呼呼大睡。他老人家這一大覺,睡的是日夜不分,乾坤挪移,卻成就了此方寶刹的千年不滅之煙火。
    周密趕忙舉起手電筒向崖下照。夜色中,白刷刷的斷崖平台上,一枚巨大的腳印輪廓依稀可辯。巨大腳指頭衝北,朝向臥佛寺。可想而知,呂大仙的另外一隻大腳,早已跨出了三界之外。
    周密瞪大了雙眼。
    巨大的腳印裏麵,赫然躺著一人。那人顯然也發看到了上麵的人,他掙紮著,幾次努力想要支起上半身,卻體力不支。
    周密無半分遲疑。他順著石縫,手拽腳蹬,山羊一樣迅速蹦到那人的身邊。他蹲下身,定睛一看,不由的大吃一驚,脫口喊道
    “啊,馬老師。”
    被困者正是馬建設,上營衛建坤家的老房客。
    周密懂一點急救要領,他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忌諱的就是一驚一乍,而冒冒失失地搬動傷者,更是要命。
    周密低聲呼喚了幾聲。
    馬建設眼睫毛動了動,他聽到了呼喚。沒過一會兒,他慢慢睜開雙眼,疲憊的眼神中露出驚喜。
    “馬老師,我是小周,周密呀。”周密伏身說道。
    馬建設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周密看到馬教授意識還算清楚,這才略微鬆了口氣。
    “馬老師,剛才是您發出的呼救嗎?”
    “嗯……小……小周。”馬建設有些接不上氣來。
    見馬教授掙紮著要起身,周密趕忙伸出胳膊墊在馬建設的脖下。他迅速把馬建設的全身上下打量一遍,並沒發現明顯的外傷,頭右側的岩麵上,有一小攤汙物,像是嘔吐物。
    “水……水。”馬建設吃力地說。
    周密扭頭打量四周。一塊巨型白石,光禿禿的岩麵寸草不生,筆直的三麵崖壁,哪有水呀?
    “我上去取水。”周密脫下外衣蓋在馬建設身上。他三兩步走到了那通天的石縫下,雙手攀住枯藤,低頭想了想,然後扭頭問道“馬老師,三角架下麵的那個雙肩包裏有水壺吧?”馬建設仰臉看著周密,吃力地擺擺頭。
    周密爬上灰心石,一路小跑,左拐右拐來到臥佛寺山門內的前廳,他這才發現,山門已被緊閉。他沒工夫多想。可到了電茶爐跟前,他發了愁,拿啥盛水呢?
    “咦?怪了!”周密看著電茶爐有些納悶兒,明明記得剛才茶爐的電源指示燈是亮的呀?他四周圍照照,發現牆上有開關,剛來的時候被打開的山門擋住了。他跑過去撳下開關,掛在櫃台上方的白熾燈刷地一下亮了。
    周密四下尋找容器,用香爐太麻煩,並有大不敬之嫌。看到小木門上的掛鎖被什麽人去掉了,他繞過櫃台,邊走邊喊起來。
    “李師傅,李少波師傅在屋不?”
    依舊沒啥回應,周密都開始懷疑有沒有什麽“嗩呐李”這個人了。他伸手推開小木門抬腿走進屋內,櫃台上的燈光把屋內照的足夠亮亮。房間很小,也有十來平方,一盤土炕占去多半。周密一眼就瞧見牆上掛著一把嗩呐。那嗩呐通體三段材質,古銅的嗩呐碗,薄意淺雕的紅木杆兒,白銅軟木的芯子,一望便知,是件考究的好東西。
    周密練過一段單簧管,也叫黑管兒,也是用嘴吹的。他急急忙忙四下裏踅摸,也沒發現碗櫃什麽的,好在炕頭窗台上有個大缸子,周密雙膝跪在炕上,爬了過去。這是一個舊搪瓷大缸子,上麵的白瓷脫落了不少,露出斑斑鏽跡,缸體上兩排鮮豔的大紅漆字卻仿佛剛剛寫上去的廠級先進工作者,西北國棉四廠,一九七六年贈。
    周密掂起缸子要走,眼角瞥見一摞書。他拿起最上麵的一本《嗩呐名曲100首》,而下麵的書,更讓他眼前一亮,沒想到是一本《中國考古學通論》。當他再翻看下麵書後,就隻有驚詫的份了。《舊石器時期考古》、《夏商周考古》、《田野考古學》、《科技考古學概論》。眼前這些考古專業本科生的基礎教材,讓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渾渾噩噩混學分的那幾年。
    “看起來,這裏還真有文章呢。”周密在心裏感歎道。想到自己大學期間,僅《夏商周考古》這一門課就亮了兩次紅燈,他苦苦一笑,對著書本搖了搖頭。
    剛要帶上門,又有了新發現,門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字。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幅蘭亭序橫幅卷軸。但凡小學畢業,一眼便知此乃蘭亭序著名的唐馮承素雙鉤填摩本,原件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也稱神龍半印本。淘寶上也能賣到,10元一幅,包郵到家。
    茶爐裏的水還是溫溫的,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上幾大口,然後端著缸子跑向了回心石。
    爬上灰心石,衝到崖邊向下一探,見馬建設已自己坐起了身,周密一下子放鬆了許多。他反身衝到望遠鏡邊,伸手拎起地上的那個背包向後一輪,包到是利索地上了肩,卻聽得“當啷!”一聲,一個黑色的保溫杯滑落出來,咕嚕嚕地向崖邊滾去,周密側身衝過去一把搶在手中。杯子裏麵咣裏咣當的,有小半杯水呢。
    周密拽著藤蔓下到呂洞賓的大腳印裏,將教授攏在自己的臂彎裏,緩緩喂了幾口水。溫水下肚,馬建設的雙眼立刻有了些許的神氣,呼吸漸漸平複,月光下的額頭也閃出了微弱的光亮。
    周密在快速動腦。他在考慮如何帶馬教授趕緊脫離險境。要命的是,這裏也完全沒有手機信號。
    方圓周邊,青華山是最高峰。抬眼四顧,高高矮矮的群山峻嶺,如同一幹剛落草的好漢,他們拜過老大後漸次退下,一個個隱身於蒼茫的夜色之中。
    “小周,這半夜三更的,你怎麽會在這裏呀?”馬建設兩手向後撐,努力坐直了起來。他轉了轉腦袋,揉了揉脖子,長籲口氣。“多虧你相救,不然今天就交代嘍。”馬建設自己接過缸子,美美地灌下去一大口。
    “我來請李少波,人稱嗩呐李的。”周密三言兩語,說了經過。
    “哦,李師傅我認識,這兒的廟祝。”馬建設看起來精神好了很多。他從腿邊摸起金絲邊的眼鏡兒,順手用衣角輕微擦拭後,再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順手攏攏一邊倒的發型。真不愧是海派教授,馬老師身材頎長,雙手白皙如玉,麵容清臒,頭發稀疏而一絲不苟,英氣勃勃的雙眸,卻如春風化雨,無一丁一點兒的逼迫之氣。馮思遠說,馬教授才是大專家呢。
    周密的眉頭擰成了一對兒疙瘩,“馬老師,出了什麽事啦?您怎麽一個人被困在這裏呢?”
    “唉,怪我自己大意了,剛下到這兒,一下子就暈倒了。”馬建設接過背包,打開側麵的小拉鏈,兩根手指探入暗袋內,夾出一隻印滿外文的小藥瓶,擰開蓋子,往手心裏並排倒出三粒褐色小膠囊,一揚脖子,送入口中幹吞了下去。又摸出一板白色藥片掰下兩片放入口中,這才不慌不忙抿了幾口水送服下去。
    周密不由暗挑大拇指。臨危不亂,不愧名教授也。但他佩服之餘,心裏的疑惑卻不減反增。
    “您不是摔下來的呀?”周密抬眼看看頭頂上的岩縫。這到是解開了周密的第一個疑惑,要是順岩石縫摔下來,身體不會離峭壁有這麽遠的距離。
    “要是摔下來,我早報銷了。”馬建設嘴角一絲苦笑。“我就是底血糖犯了,唉,太大意了。”
    “是低血糖啊?”周密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了,成了兩條雖近在咫尺卻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是啊,老毛病啦。”馬建設試著要站起來,周密雙手用力支撐著他的胳膊肘。馬建設還未及站穩,就要彎腰去撣自己褲子上的灰,周密趕緊蹲下幫忙。
    “這兩天可能太累,加上忽視了身體補充。”馬建設接著解釋道。
    “那您喝過水,吃了那些藥片就沒事兒了吧?”周密本來還以為糖尿病隻會血糖高呢。
    “這毛病來得快去得快,沒事了,”馬建設樂嗬嗬道,“加上你這及時雨,還有啥擔心的。”
    周密沒樂起來,他的第二個疑惑脫口而出
    “您背包裏水壺裏有水呀?”
    “那水喝不成!”馬建設回答道。
    “喝不成?”
    “是,喝不成了。”馬建設不由分說道。
    前輩麵前周密不敢造次,他沒敢追問下去。
    “馬老師,您不是昨天去閻福寺了嗎?”周密第三個疑問接踵而來,“聽您房東衛建坤說的,”他補上一句。
    “是呀,昨天沒回村子,今早兒從灤鎮雇車直接上來的。”馬建設停頓了一下,抬手指了指懸崖上麵的臥佛寺,接著說,“廟祝李師傅聽說出遠門好些天了,廟門托給對麵農家樂的老板娘代管著呢。”
    看上去教授的身體已完全無恙。月色中,那一襲瘦削而挺拔的身板兒,小巧的腦袋,緊致的臀部,與其說是教授,不如說是舞者,是那種越老越有味道的舞者。
    “這裏是觀測星空的絕佳之地啊!”馬建設仰望星空道,“小周,知道為什麽嗎?”
    “是不是因為這裏地勢高?”這回答乍一出口,周密就知道草率了。“天文知識我一竅不通,馬老師。我學的是考古專業,專搞地底下看不見的東西。”他撓撓頭找補道。
    “天地大同呀,老師沒教導過嗎?”馬建設偏著腦袋問,腰身帶著四肢,如天鵝般端著倫巴的舞姿。
    “是的是的,天人合一。”周密趕緊應和道。
    天幕如蓋,夢境般的銀河向著西南方傾瀉而下。此時的教授雙目如炬,眼神久久聚焦在天空中。
    突然,他喃喃唱念了起來“總有七星觜相侵,兩肩雙足三為心,伐有三星足黑深,玉井四星右足陰,……”
    “馬老師,馬老師!”周密被嚇到了。天書般的詞兒,是周傑倫出了新歌嗎?他抓起教授的胳膊搖起來,“沒事吧?馬老師,您唱的是啥歌呀?怎麽沒聽過呢?”
    “什麽話?”馬建設倏地收回目光,表情肅穆,“這是步天歌,是中國古代描述天宮三垣二十八星宿的詩歌。”馬建設環視四周,揚手說道,“方才你說‘天人合一’也算是抓住了要點,咱們祖先就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下,將星空世界塑造成了‘大一統’的中國社會的翻版,封建社會的帝王百官、市井百姓、皇家宮殿、軍事城寨等等,統統都被一股腦地搬到了天上。”
    周密想要打斷馬老師,太興奮了,十分不利於身體恢複的。
    “通過這些年的考證,我認為這青華山之巔,自先秦到兩漢,再到唐貞觀年間,一直都是皇家最重要的觀象台。從這裏夜觀天象,各路星座與古天文圖和步天歌才能達到完全的契合。”馬建設越說越急促。
    “歇一歇,馬老師。”周密把茶缸遞過去。周密暗想,馬教授的這一番宏論,說不定就是學術界的一項重大發現呢。那公開發表前應該保密呀,說漏了嘴?
    馬老師喝了一口水,牙縫裏發出嘶嘶的聲響。水涼了,刺激到了牙齦。
    “廁下一物天屎沉,”他衝周密笑了笑,“你把這句像是讖語的‘步天歌’,帶給你們那位北大生小馮,把功課做足,對你們在這裏挖掘‘蘭亭序’一定大有裨益。”
    馬建設拎起了背包,周密伸手接過,麻利地背上雙肩。
    “說不定會起到決定作用!”馬建設停頓片刻,“當然,真相包含兩個方麵驚喜,亦或更大的失望。”馬建設繼續教誨道,“你們不能全憑感覺行事,要學會在曆史長河中探尋曆史真像。”
    “您說的對!我笑馮思遠‘完全憑直覺行事,超越了道理。’他似乎還沾沾自喜呢,”周密搖搖頭,“這家夥雖然學的是曆史,卻喜歡獨辟蹊徑,不走尋常路。‘嘩眾取寵?我可是李開元老師的徒子徒孫啊。’小馮是這樣為自己辯駁的。”
    “要知道,‘蘭亭序’的超粉可遠不止中國人啊,要說,那小日本才是骨灰級呢。”馬教授的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
    “真相很少純粹,也從不簡單。”周密恨自己管不住這張“名人名言”的嘴,他一把捂住嘴。他想起小馮常說的,“蘭亭真相,一定是純粹的,想必也一定會簡單到令人瞠目結舌。”
    周密心中還有最後一個疑惑如鯁在喉。“馬老師,您一個人下到這裏多危險呀?”周密使勁地把冒到嗓子眼的“做什麽?”幾個字壓進了肚子裏。
    馬建設笑了。
    “廁下一物天屎沉,這裏就是天屎坑呀。”馬教授語氣裏不帶絲毫戲謔。
    周密攙著馬教授走到岩縫下,他抬起頭,準備想個什麽法兒能協助他把馬教授送上去。這時,他分明看見明晃晃的月色下,崖頂處探出三顆人頭在向下張望。
    王冬月、薛家姑娘及“滾地雷”李少波三人,他們終於找到了被困在崖下呂洞賓大腳印裏居然還在談天說地一通神聊的兩個寶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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