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找到了老佛爺就找到了《蘭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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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田一下懵住了,他不知如何解釋。朱順他哪裏知道,此時這位黑田的兜裏也揣著一張中國人的身份證。這十幾年來,為了漂白身份,黑田真是費盡心機,他的山口組後援隊更是絞盡了腦汁,好在有互聯網平台經濟的加持,有多路渠道提供貼心的一條龍跨國服務。“漂白”的步驟其實不複雜有人安排黑田以打工者的身份,到西部邊陲某個小地方挨過半年,然後,再設法兒將其動遷到大西南某少數民族村寨,再耐心幹上一年半載的苦力,黑田就混上了合法的居民身份。細節不必問,越問越糊塗。如此一番神操作,這家注冊於南印度洋某群島的高科技信息公司,竟完全不必與當事人客戶見麵,就這麽神。
在身份“漂白”之前,黑田沒有結交過任何中國人,朱順是個例外。
“必須要除掉這個姓朱的,太危險了。”黑田想。他斜倚在床頭上,黑著燈的房間裏,香煙頭一閃一閃的。
剛才,黑田非常聽話地上了朱順的寶馬車,一路徑直來到了夫子廟大酒店。他記下朱順的手機號,並約定明天由他主動聯係姓朱的。
朱順帶著女助理興衝衝離開了酒店。稍等了一會兒,黑田拎起提包轉身走出了這座五星級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廳。一路之隔,有一家如家酒店,他用中國身份證登記了一間普通房間。
“沒想到呀,在中國還有人能認出黑田,”黑田搖頭苦笑,“大意啦。”他狠狠地嘬了口煙,“這盤棋下了十八年,瀝血之局啊。從此以後,就是一本道。”想到大事將成未成,心髒在砰砰直跳。冷靜,冷靜。他默默提醒自己。
“這要是在神戶,做掉這麽個的娘娘腔,還不就是捏死個臭蟲。”煙頭亮處,露出一張門板似的黃臉。
這家連鎖酒店實惠是夠實惠,可隔音實在太差,隔壁新入住了兩個寶貝兒,那女的一進屋,就啟動了沒完沒了地抱怨,尖曆刺耳的地域性大嗓門兒,就像大卡車踩不死的刹車片。
恍惚間,黑田回到了福原的新開地,回到了熊野町的菊水館。兄弟們乘坐在“舞子丸號”上,從神戶港一路殺向小鬆島。轉過頭,又在米子開往鳥取的車廂中拚紅了眼。
燃盡的煙頭屁股依然緊緊夾在手指間。“這姓朱的,改不了的一肚子的花花腸,記憶力卻依然驚人。”想到寶馬車上的“助理”,黑田居然有了久違的衝動。
他狠狠再撮幾口,滿嘴的焦苦味兒。收不攏的思緒在腦海中不能連貫。
“我們山口組幾乎就要被逼成合法的政治組織了。”田岡一雄苦苦一笑,這是他躺在澀穀中央醫院的iu病床上的的最後一句遺言,義子黑田,一直伺候在三代目的病床邊。
“以後,真的隻能靠耍嘴皮子吃飯嗎?”葬禮後,剛滿十六歲的黑田問田岡滿。作為兄弟,二人也難得碰麵。“耍嘴皮子,”是上方落語藝人的自謔。別看田岡一雄與不止一位在任首相私交甚密,可他平生最為不屑的就是那些個誇誇其談的日本政客,當著麵,就敢戲稱他們為“耍嘴皮子的”。
“這些一本正經的家夥,連一點關西口音都沒有,居然還混的人五人六的。切!”田岡一雄趿拉著木屐,撅斷根一次性筷子一邊剔牙一邊不屑道。“我的湊座劇場可沒有這幫關東佬的位置。”他一把揪住旁邊一個新參者的脖領子,“別怕,小子,咱們憑真本事吃飯,即使奉公守法,咱們照樣也能活命。”
“極道上的飯,總不能永遠吃下去吧?”那時的田岡滿,剛剛大學畢業,個頭兒不高,身板兒卻生的比他老子還要粗壯。“怎麽也得活出個日本人的樣兒吧?一天到晚為一些蠅頭小利打打殺殺爭地盤,有啥出息。”
“閉嘴,你懂個屁。”三代目嗬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什麽左翼、右翼,那些個鳥黨,隻不過比我們多了麵破旗兒,再加上一通饒舌根子的破宣言罷了。除此之外,白道、黑道有啥區別?嗯?”
田岡一雄死後,田岡滿曾作為製作人,拍攝、發行了由高倉健主演《山口組三代目》,從此以後,他再沒在公共場合露過麵。田岡滿失蹤了。傳言很多,有說他出家當了和尚,有說他加入了日本極右翼秘密組織,還有說他去了中國大陸。
“這不肖的東西,這輩子就這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嗎?”在人前,田岡文子總這麽念叨,可黑田察覺的到,文子媽媽的眼睛後麵隱藏著什麽秘密,可他從不多問。
“就怕田岡滿站在麵前,恐怕彼此也都認不出來吧。”黑田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難以入睡,他索性摸黑又點著一根煙。隔壁的兩口兒剛剛和好,就開始了不停的折騰,這隔音差的也太離譜了。
“阿滿這家夥瞧不起極道,他要是知道咱們做的這件驚天大事,不知會作何感想?”想到這裏,黑田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了,趕緊一咕嚕支起身來,“田岡滿不知道《任俠奧傳》嗎?”黑田眉頭緊蹙,“山口組代代相傳的神聖證物,作為三代目的獨生子,田岡滿能一無所知嗎?”
黑田奇怪自己怎麽像個傻瓜,竟然從未想到過這個的問題。十八年前,五代目渡邊芳則把黑田派到中國大陸潛伏起來,去完成山口組百年來的終極使命。可怎麽就輪到他黑田去獨挑大梁,幹這樁驚天動地的大買賣呢?顯而易見,這活兒必是幾代山口組的共同謀劃,否則,也不會將他送去多摩的福生市,與高橋澗笠一起,共同師從胡蘭成,一學十多年呢。
“也許,田岡滿壓根兒就不信,他是不願為那壓根兒就不可能存在的《蘭亭序》真跡窮其一生?”黑田起身下床,趿拉著別扭的一次性拖鞋走到電視桌前。桌上並排放著兩瓶免費的礦泉水和幾樣收費的小吃,他擰開一瓶,咕咚咚一口氣幹光。
隔壁房間還在忙活兒,刹車聲也變了調兒。終於,像是有其它忍無可忍的房客敲門幹涉了。
黑暗裏的黑田,在兀自得意。
他佩服山口組的老前輩。全日本,即使是山口組內部的那些愣頭愣腦的若頭們,恐怕他們打破頭也想不到,一代目山口春吉,百多年前憤然脫離大島組,另立山頭成立山口組,打打殺殺之中卻另有玄機,攘權奪利的背後居然暗藏了一個如此經天緯地的大陰謀呢?
“隔著大海,前輩們居然能嗅出兩千年前埋下的草蛇灰線,什麽鼻子呀?”黑田又擰開一瓶水,咕咚灌下一大口。
“他們是高天原的神啊。”黑田想。也真是命中注定,他的生父,已故的夜櫻銀次,在日本現代動漫中有獨行俠之稱,被奉為在世的須佐之男。而他黑田,難道不是現實版的獨行俠嗎?
想到從未謀麵的生父,他使勁兒揉了揉鼻子。
他的父親夜櫻銀次,一生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吃喝嫖賭,無惡不作。而黑田忠之渾身上下卻無丁點兒他父親的惡性,就唯獨一樣,黑田打小也像隻夜鶯,迷戀獨來獨往。
“孤獨多好呀,”黑暗中的黑田美滋滋地咂了一口煙,“隻有孤獨的人才能品味出燒焦的美。”他看著滋滋的煙頭,腦海裏蹦出高橋那張紅潤潤的小圓臉。高橋正相反,這家夥就愛熱鬧,喜歡紮堆兒。黑田用手捏住發酸的鼻頭,鼻腔裏突如其來一陣發癢難忍,眼看一個大噴嚏就要噴出來,黑田趕忙用雙手緊緊捂住,他可不想讓隔壁那倆活寶生疑,誤以為有個猥瑣男,正蹲在隔壁牆角聽床呢。
黑田決定趕明早高鐵回西安。他打消了除掉朱順的念頭。這畢竟是在中國大陸,使不得性子。更何況山口組這盤大棋,那製勝的天王山一著,多少也有他姓朱的一份功勞呢。若不是六年前,終南山下的那頓啤酒烤肉,使黑田如醍醐灌頂,他如何能挖掘出南京鼓樓西流灣的秘密,而胡先生的“偈語”,也由此迎刃而解呢?
“找到老佛爺,就找到了《蘭亭》。”
周弗海,汪偽政府的三號人物,於戰後的1948年命歸西天,病死於南京的獄中了。“到陰曹地府去找‘老佛爺’?俺又不是地藏菩薩。”當年,黑田也是帶著一腦門的不解來到大陸的。先生的那句酒後“真言”,自始至終縈繞在他的耳邊。
驚喜來的太突然了。誰成想,那姓朱的一通酒後高談闊論,把黑田的腦筋從“老佛爺”,一下子引到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低調俱樂部”——南京西流灣的那座臭名昭著的地下室。後來,就順了,《金山盛跡圖》傳奇經曆中的種種謎團,終於被他一一破解。
何止一個“老佛爺”?牽絲攀藤,汪精衛的老婆、“梅機關”、“特高課”,全在裏麵攪和。居然還牽連到了“三羽烏”,筐裏的爛桃可真是一個比一個大啊。
這一切,真的就隻為了《蘭亭序》嗎?越接近成功,黑田的疑心越重。
抗戰勝利後,周弗海被判無期徒刑,關押在南京老虎橋監獄。他為自己狡辯,說他周某人是奉領袖之命打入汪偽政府的,而當年這些絕密的最高指令全都是通過戴笠單線下達。隻可惜呀,人算不如天算,他的這位雨濃兄壽短命促,就在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戴局長神鬼莫測地折戟於南京西郊的岱山。不肖說,如此一來,多少抗戰大員總算能睡上好覺了。倒黴的卻是周佛然,這個自稱史上最大的臥底,這下好了,把牢底坐穿也死無對證。沒多久,“老佛爺”抑鬱暴病而終。
地下室故紙堆中刨出來的隻言片語,唐宮廢址上殘碑斷碣上的蛛絲馬跡,五花八門的學術交流中的真知灼見,甚至三教九流們的侃侃高論、口耳相傳,黑田全都不遺餘力加以收集、歸攏,視若珍寶。他焚膏繼晷,抽絲剝繭,索引探微,鉤沉考證,終於,幾條明晰的,遊離於正統曆史教科書之外的證據鏈條,被漸次剝離出來。看著這些不可思議的曆史伏脈,黑田驚奇地發現,所有線索,無不詭異地指向了秦嶺北麓的那個小山村。
這場大戲該收場了。可他黑田是主角嗎?
主角?嘿嘿,黑田心中敞亮得很。別說他小小的黑田,就算整個山口組充其量也就是跑龍套的。真正的主角是永田町,是二重橋
可是為什麽呢?難道山口組從百年前的一代目到而今的六代目,所有的殫心竭慮、日思夜想,這一切真的都是為了那幅兩千年前的東晉手卷嗎?
這麽些年來,黑田已有所悟,為聖物《任俠奧傳》補白,隻是山口組代代薪火相傳的精神由頭。畢竟,若沒有崇高的理想作為口號,就難以籠絡死心塌地的信徒。況且,山口組可不是草台班子。
作為極道上的帶頭大哥,開公司撈錢一直是山口組的拿手好戲。“甲陽運輸”,多年來執日本港口貨運之牛耳。“神戶藝能”、“東寶影業”,其旗下的藝人長期壟斷了日本娛樂行業,屬下的影星、歌星層出不窮,個個如雷貫耳;山口組獨家操縱的紅白歌會、浪花節更是盛極一時。都是頂呱呱的搖錢樹呀高倉健、江利智慧美、宮城千鶴子、美空雲雀、廣澤虎造……
前些時候,黑田聽若頭說過,他們這個六代目司忍眼光更加超前,自他接任以來,駕駛著山口組這輛老爺車,那是嗖嗖地彎道超車。他們布局區塊鏈,操盤信托,去年在比特幣交易上狠狠地收割了全世界的韭菜一把。黑田不懂什麽互聯網,可他知道,對山口組來說,賺錢就是硬道理,“這才真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呢。”有說,是日本無名氏發明了比特幣。他笑了,隱姓埋名是山口組的鐵律;悶聲不響發大財是山口組百年不倒的秘訣。隻可惜了,美麗的秦巴山區,多少小水電站開山毀林、河水斷流,多少台機器夜以繼日地拚命“挖礦”,所耗電力之大,令人咂舌,所得產出卻看不見、摸不著,全都白白地交了智商稅。還有那個二維碼,連內苑村賣菜的老婆子都在使。黑田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就笑了,這玩意兒也太日本了,這不就是雕佑西的刺青落款嗎?弟兄們的屁股蛋上誰沒有這麽一小塊兒?
一直到後半夜,夫子廟才終於安靜了下來,隔壁房間也消停了。
“《蘭亭序》是奇葩中的奇葩。”這是胡蘭成的口頭語。仰賴這位先生孜孜不倦的栽培,才造就了黑田、高橋的漢文化功底。
“就覺得高橋這家夥對《蘭亭序》的興趣銳減,難不成,《蘭亭序》隻是開胃菜,還真是‘老鼠拖油瓶大頭在後頭’?”黑田心裏嘟噥,“這小子死的真不是時候。”黑田知道,今夜的睡眠算是泡湯了,他索性爬起來給自己衝了一杯免費的速溶咖啡,卻咕咚一口喝的太急,燙得他直跳。“否則的話,也實在是說不通。《蘭亭序》真跡,於中國、於全人類,的確是毋庸置疑的頂尖瑰寶。即便如此,那也不至讓咱們用一個世紀的時間,持續不斷地動用各種勢力,甚至國家力量去攫取吧?何況,那一張薄薄的東晉蠶繭紙,真的能流傳至今嗎?”
“是誰殺了高橋呢?”黑田不信劉金銘會是殺人犯。
黑田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雙眼睛,在信可樂也亭,在列車細雨蒙蒙的玻璃窗外。
小時候,黑田是見過鬼的,對這對兒眼睛更不陌生。
那是每年的七月十五,盂蘭盆節的最後一天。每當這一天,太陽落山後,媽媽是不允許黑田出門的。可管得越嚴,小黑田偏偏越是要想盡各種花招溜出去。街上雖見不到一個人影,可滿街的魚腥味兒在引誘著他。他獨自一人順著神戶港的弁天濱界隈,一直溜達到川崎町。他每次逃學就喜歡順著這條濕漉漉的碼頭工人小道無所事事地瞎溜達。有個秘密,沒告任何人。每年的這個夜裏,溜出家門後,貼著街邊走著走著,不知那條側巷裏,就會冷不丁冒出一個戴著大鬥笠的小和尚,小和尚悄無聲息隻管低頭前行。忽明忽暗的路燈下,小黑田被牽著鼻子跟在小和尚的身後,完全不由自主。是白燈籠,那盞掛在小和尚腦後的白燈籠,讓他如著了魔般地一直跟著走下去。小黑田想喊,卻出不了聲。小和尚不回頭,黑田就隻得這樣一直跟下去。白燈籠浮遊在小街的中央。小黑田怕了,可卻沒法停下腳步。隻有等到遠處有了行人,那小和尚立馬上就會溜走。
黑田從未正麵見到過那張臉。
黑田打了個尿戰,他趕緊衝進衛生間。
“那是提燈小僧啊,”有一次小黑田說漏了嘴,圓子媽媽聽聞頓時大驚失色,“那是妖怪。”
媽媽告訴黑田,那“提燈小僧”是個怨靈,生來沒有臉。這小小的鬼魂專們禍害兒童,總是會在盂蘭盆節的夜裏出現在神戶的偏僻小巷,去引誘那些心野的小男孩,如果一旦被它拖入黑暗中,誰也別想再找到回家的路了。
沒有臉?可小黑田分明瞧見,一對兒黑眼珠子,懸掛在“提燈小僧”的月代頭之前。記憶模糊了,“提燈小僧”那對算盤珠子般的瞳孔,已被他從孩提時代的腦海裏漸漸抹去了。後來,黑田驚奇地發現,近代蔓延日本列島的極右翼勢力,不就是“提燈小僧”嗎?“提燈小僧”長大了。
“你參加了右翼?”黑田有次問高橋。
“我不是鳥,沒有翼。”高橋這樣回答。這小子被趕出師門時,喊出了那句“到黑龍會去”,黑田料想高橋這隻鳥將來會生出什麽樣的翅膀。他們這一類人,所狂熱追求的無非是什麽“國家主義”、“皇國史觀”、“尊皇、攘夷”,那些騙人的把戲。這幫家夥自詡為“士”,好像對榮華富貴什麽的嗤之以鼻。可口袋裏要是沒倆錢,高橋這小子能撐幾天?
“如此看來,《蘭亭序》的迷蹤,要和高橋的那些‘主義’纏一塊兒了。”一碰到政治問題,黑田就頭疼,他索性不想了。
南方天早。這才5點剛過,巴掌大的玻璃窗上已發白透亮,街上也早已是人歡馬叫。
可不敢讓姓朱的再纏上,馬上離開南京。
黑田胡亂洗漱一番,穿戴齊整。他拎包來到一樓櫃台結賬。“結過了。”值班小夥頭兒悶頭咕噥一句。黑田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扭頭一看,楞住了。
隻見朱順樂嗬嗬地推門進來,人還沒到近前,一口的南京大嗓門就迎麵撲了上來。“走,黑田兄,一起弄點兒好滴切切。先來一大碗皮肚麵,阿好?”
黑田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句中國俗語差點兒脫口而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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