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人坐在地上，雙腿伸直斜倚在一個靠背上，十分舒適悠然。隻有窗口的一束光從外麵照進來，光線下麵，空中浮塵飛揚。那人的雙腳就在陽光的照耀下，但臉卻躲在陰暗中。

    袁熙推開門以後，門口透進去的亮光打在了對方的臉上，使得原本閉著的雙目被刺了一下，手也擋了一擋。

    等適應了光線，那人才看清楚了他，說道：“是顯奕啊，來，坐。把門關上……”

    袁譚的聲音有些粗厚，就如同他的臉一樣。他的年紀比袁熙和袁尚兩兄弟大了五六年，而袁熙和袁尚兩人才相差一歲多。

    袁熙在他麵前坐下，看著這個從未謀麵的大哥，卻覺得一股風霜之氣襲來，胡子稀稀拉拉的不說，眼角還有依稀的魚尾，皮膚有些鬆弛，眉毛和眼睛距離有些遠，而且毛發有些稀疏，額頭上麵似乎開始禿頂了。嘴巴下麵有一顆痣，痣上還長著幾根長毛。

    對方道：“坐，隨意坐，親兄弟，就不必這麽講究了。門關上，是因為外麵的女人太吵了，我喜歡安靜。我記得你也很喜歡安靜。小時候你便是經常在自己屋裏念書，很少能把你叫出來一起玩。想不到現在也出息了，能和父親一起上戰場了。想不到啊。”

    袁熙道：“那隻是傳聞而已，我就是躲在軍營裏麵和張儁乂聊聊天打打牌，外麵打仗昏天暗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倒是大哥你在青州戰功彪炳，把孔融也給趕到了許都去了。大家都交口稱讚你呢。田別駕也說，原本兩年的事情，被你一年都做完了呢。”

    “哈哈哈……”袁譚暢快地笑了起來，笑聲很粗獷。

    “一年多沒見，想不到書呆子也這麽會說話了。可見，這人都是會長大的。小時候一個樣，長大又是另外一個樣。像我初到平原之時，政事不通，麾下兵員隻有兩萬，武器裝備簡陋。也是一步步學習起來，否則現在就還是鄴城的一個公子哥而已。顯奕，有機會，你真該去外麵看一看，最後能當個刺史，太守也行，隻有你主政一地，當一個父母官，才能體會到做事的艱難，這樣也才鍛煉人。”

    他這番話說得很是誠懇。不過論主政一方，他袁熙在後世早就經曆過了。他從地級市的財政局長被擼下來，當了一個縣的縣委書記。雖然拿到三國時期看，就是一個縣令而已，但下轄的人口比這時的一個州都多。

    “大哥，請容我說一句。”

    袁熙身體前傾，對著袁譚壓低了聲音道：“你的大禍就要到了！”

    袁譚身體一震，稍稍坐直了身體。

    袁熙心中一喜，心想這一套危言聳聽果然有用，連忙接著道：“雖然大哥在青州如今順風順水，但隱藏在表象之內的，卻是不可忽視的危險。三十六計曾有雲：‘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他沒想到這年代還沒有三十六計這麽一本書，但袁譚也不是讀書的料，仍舊一本正經聽著。

    “如今大哥身在青州千裏之外，可知袁府上下的變化？每日父親身邊有些什麽人說過一些什麽話，大哥可曾知曉？每日父親身邊有些什麽人做過一些什麽事情，大哥可曾清楚？哪怕是軍中上下，哪些人上，哪些人下，哪些人占據機要，哪些人被排除出局，大哥又可曾了解？”

    袁譚道：“這些自然由父親大人去料理，我為什麽要這麽清楚？”

    袁熙看他臉上一副鄭重的表情，卻裝得淡淡的口氣，知道他上鉤了，繼續道：“近則清，清則醒。若是對中樞之事一竅不通，將來如何接過父親的班子？”

    袁譚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絲震驚的神色，脫口道：“你說什麽？”

    袁熙道：“大哥身為袁氏長子，將來肩上承擔重任，繼承父親的位置，這冀青幽並四州之地，都是你將來的子民，你如果自己都沒有個把握，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袁譚道：“顯奕，慎言。這天下仍是漢家天子的，咱們袁氏不過是代天子守土一方而已。”

    袁熙笑道：“這時候倒見大哥謹慎了。當初，父親任命你青州刺史的時候，你怎麽不去覲見天子？現在倒口口聲聲說起天子來了，要知道皇帝這時候還在許都呢，要是明日皇帝任命了一名新的青州刺史，大哥你這位置到底是讓還是不讓？比如，皇帝讓孔融來接任你的位置，你該怎麽辦？”

    “孔北海原本就是青州刺史，早被我打跑了，他怎麽有臉再來青州？”

    “曹操說行就行。”

    袁譚一時語塞。他手下的好多人都是當初孔融的班底，而孔融的名望也仍在，要真是孔融回來搶他的位置，還真說不準會怎麽樣。他擦了把汗，道：“老二，你比以前伶牙俐齒了啊？”

    袁熙道：“別叫我‘老二’！咱們說正事，原本大哥接任父親的大業，本也沒有問題。父親身體尚強健，這繼承的事情，還是很遠的事情，現在說了也沒用。但若是掉以輕心，到時候情況惡劣到一定程度，就覆水難收嘍。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廢長立幼的事情。”

    袁譚馬上警惕地望望窗外，外麵仍是一片祥和，夾雜著小孩子的歡呼聲。他低下頭，對袁熙道：“老二，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袁熙道：“我說過別叫我‘老二’！小弟隻是有些擔心而已。大哥你常年在外，連妻兒都見不到一麵。平常府裏發生一些什麽事情，也是一無所知。這樣下去，真不知道到時候情況會如何。要知道父親的念頭是很多變的，一天兩天可能沒事，但是時間長了，每日都有人在耳旁說些什麽話，他會不會改變想法就很難說了。三人成虎，大哥不能不防。”

    袁譚苦笑道：“那也沒有辦法，我在青州主掌一州之地，也不是能說走就走的。難道你讓我主動向父親辭退青州之位？”

    袁熙眼見袁譚對青州的位置很是滿意，舍不得放手，便道：“還有我嘛。若是大哥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小弟可以代為效勞。一些不方便的事情，小弟也可以代為出麵。甚至有人在父親耳旁說了些什麽，小弟也可以幫忙說上話。”

    袁譚一怔，打量了袁熙兩眼。袁熙攤開手，感覺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袁譚突然一笑，道：“哦？顯奕，你不是和顯甫的交情比較好嗎？怎麽突然來和我說這些話了？”

    什麽？袁熙一肚子鬱悶，難道書呆子和死基佬還有交情？

    “大哥說哪裏去了？大家都是親兄弟，本來不該分什麽你我。但一家不可有二主？母親是比較寵愛三弟，但大哥畢竟是長子。我這個人生性疏懶，將來能有一塊地種種花養養草，陶冶情操，就已經很滿足了。”

    “嗬嗬，顯奕過謙了。如今你接過先登營，也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了。將來想種花養草，恐怕都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了。咱們三兄弟，說到底都是親兄弟？這天下那麽大，還需要咱們齊心合力啊……”

    這時候門突然被推開，隻見袁譚兩歲的兒子穿了條開襠褲，就這麽推開門闖了進來，惹得外麵一陣大笑。太陽射了進來，兩兄弟同時回頭，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