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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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廂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乘客都在這一刻偏轉無首的斷裂脖頸,黑色的荊棘宛若受驚蛇群一般躲避著他——它們沒有口,它們無法說話,但從它們的形體中,王真感知得到一種思想。
    畏懼。
    它們畏懼著他。
    弱小者畏懼強大者,秩序的下畏懼著上。而這意味著三件事——第一,野性的秩序確實已經壓倒了文明的秩序,弱肉強食的屬性正在增長。第二,這輛列車上的諸多活物,確實已經被模因所同化,成為了它秩序中的一員。
    而第三……被乘警所處刑的個體,確實會死。
    就像是那些幸存者,就像是幸存者中的遊有餘——或許‘死’的說法依舊不夠準確,但被擊中也絕對意味著存在形式的變更,以及生理活動的停止。
    停止——停止是一個好消息。
    畢竟這輛列車,是如此地不想在抵達海城之前停止。
    這很好。
    王真繼續向前,他的腳下是第十節車廂。所有的阻礙都被他輕易踏破,所有的妨礙者都被他以最快的速度盡數抹掉。
    從十到九,從六到五。刀刃依舊無瑕。
    而當他踏入第二節的時候,他看見另一位和先前長得一模一樣的乘務長正在車廂的末端等待著他。
    淡紫色的製服,盛開的鬱金香。它的存在依舊彰顯著絕對的力量。
    而它的雙手也像是先前一般安穩地扶在腰上。
    “未經許可,不可擅自進入駕駛艙。”它說。它的言語便是隔斷一切幹涉的無瑕強韌力場——就算是用以抵禦核武轟炸的永固工事也莫過於此,現在,確實隻有灰塵和風能夠繞過守衛來到被禁止通行的密室後方。
    “嗯,我知道。”王真聽得很清楚,他甚至知道這句律令是高貴的不取對象。
    “但同樣的,你也去不了。”那柄簡陋的手工刀,被王真輕輕地握在手上。“而連這種手段都用出來的你,顯然也是阻礙我前往目標的最後一道屏障。”
    鬱金香的花蕊注視著他。
    “工作人員不可相互傷害,違者將受到懲罰。”
    “你想得很好。”而王真絕不會在這種不能夠認同的秩序上回應它。“但你猜,屬於人類文明的階級秩序,在這輛車上還剩下多少?”
    微風流淌。
    D444號列車已然重新啟動,而在它運作的瞬間,所有的鋼鐵,塑膠,有機化合物,都有一刹那變轉成為活性充裕的木質材料。
    野性十足,蒼翠欲滴。
    鮮嫩的綠葉蓬勃生長,又在頃刻間盡數還原成為鋼鐵和塑料。
    一粒灰塵,越過了被無瑕力場所阻礙的屏障。
    而所有的黑色荊棘都在這一刻長出了花。
    規則依舊成立,工作人員不可相互傷害,違者將受到懲罰。
    乘務長抬起手,盛開於荊棘之上的花苞便盡數變轉為鬱金香。它的力量在這一刻分享到了所有的乘客身上,而所有的下位個體,都在這一瞬間獲準朝它們麵前唯一的上位目標發起攻伐!
    數量或許是一千對一,王真的敵人位於每一節車廂之上。它們能夠做到物理意義上的排山倒海,而此刻的王真卻隻有一把不甚鋒銳的刀。
    “我都有點懷念了。”王真的唇角勾勒出微笑。
    他向前,然後——
    “欣雅,執行第二輪轟炸。”
    …………………………
    有那麽一瞬間,梅欣雅以為第二輪轟炸不會準時抵達——或許是因為一些技術原因,或許是因為轟炸機往返的時間並沒有和王真刻意放緩的步調對上。或許這其中涉及到一些非常高深的,涉及到大量人事變動的複雜變量,或許……或許就是單純訊號不好。
    她為此無比擔憂,而王真絕對不是她擔憂的對象——她有一種感覺,一種王真從未在她麵前有過任何掩飾的感覺——這個人期望有人犯錯,期望背叛,期望偷襲,期望有人用陰謀詭計來對付他。而且,他期望這計謀足夠陰狠毒辣。
    他肯定經常遇到這種事。
    他自稱為跨越了無盡戰場的征戰使徒,那他肯定應對過足夠充裕的複雜戰場。
    而梅欣雅甚至覺得,自己在作為距離他最近的獨立個體中,這份‘被背叛’的期望,恐怕要比自己預想得還要龐大。
    ——他真的很想挑起一場世界大戰。
    ——他一直在努力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從而在這個和他有關的世界中挑起一場世界大戰。
    思維的深處浮現出一抹靈感,或許是錯覺,在死而複生之後,梅欣雅總感覺自己的感官和直覺都比過去要敏銳不少——身體也變得強壯了一些,精力也更加旺盛了許多,以至於哪怕連軸轉了十多個小時,自己的各項生理指標也依舊運作良好。
    這或許是一件好事。
    這一認知讓她確信了她在先前的感知。
    然而,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最先浮現於她腦海中的感覺,卻是一種奇妙的躍躍欲試。
    ——打一場世界大戰……未嚐就不是一件好事?
    等等,不對。如果自己覺得打世界大戰不算壞事。那麽,自己剛剛——
    又是在憂慮一些什麽奇怪的事?
    視線在頃刻間變得模糊,運輸機下方的廣袤大地在這一瞬間似乎呈現出了別樣的輪廓。厚重的岩土仿佛化作了萬千蠕動的蟲,而在蟲海的深處,有宏大的事物正在搏動。
    ‘嘭——’那似乎是心髒的跳動。
    ‘轟——!!’那是驟然迸發的火!
    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譫妄般的感知急劇抹除。憂慮的思緒隻占據了一秒不到的短暫光陰。而一直維持著盤旋的轟炸機編隊已然釋放出了所有的毀滅怒火!
    六處點位,變轉猩紅。緊急調運而來的溫壓彈有著比常規重型燃燒彈更加徹底的燒蝕效用。龐大的火場在頃刻間便完全展開,而所有被標記的人麵樹群便在這一瞬間再度陷於業火。
    它們尖嘯,它們燃燒。那直指靈魂的衝擊甚至讓梅欣雅身下這位於數公裏外的運輸機都未知報警搖晃——那些和她處於同一個機艙的,作為傳令兵也作為護衛的沉默士兵們紛紛發出悶哼,他們一言不發,但卻有數人搖晃著掙紮著幾乎就要倒下!
    “梅女士!你還好嗎?”有些人想要過來看護她。
    然而她卻渾然不覺,隻是猛地站起身,看向D444列車所在的地方!
    就是這個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和先前自己處於瀕死狀態時所感知到的那種感覺,幾乎一模一樣!
    那無形而瑰麗的某種龐然大物,正因內在的壞毀而急劇坍塌!
    ‘噗——’刀刃,刺入主控廳麵板的中央,關鍵的管道和線路在這一刻盡數壞毀。列車失去了它的大腦和心髒。
    王真抵達了第一節車廂。
    在他身後,鬱金香正在枯萎,而荊棘熊熊燃燒——乘務長的最後一搏的確差點要了他的命,但差一點,就是沒有做到。沒有做到,那便和沒有一樣。
    他活著,它們倒下。
    所有的乘客和乘務人員都在燃燒中尖叫哀嚎。
    將將啟動的列車停了下來,輪機徒勞轉動著卻再也沒辦法向前邁進分毫。核心區域的壞毀伴隨著一連串係統性的連鎖坍塌,這頭徒有其表的鋼鐵巨獸,再也無法奔向海城所在的方向。
    它的秩序,被它自己的規則阻斷了。
    一位乘警,破壞了列車運行的功效。
    王真拔出了遊有餘的手骨刀,他看著自己體表的木質化現象急劇消褪,看著自己攥著的那件乘警製服從手中跌落,在空中變轉成為荊棘和竹條。
    一切終於步入了他最擅長的,不需要用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處理的環節。而他毫不猶豫,撕開不再具備不朽性質的車窗便躍向外方!
    ‘轟——!’他聽見從那壞毀的引擎中發出的爆炸。
    ‘皞——’他聽見那降格的巨獸所迸發出的不甘咆哮。
    就在他的麵前,他的眼中,列車的外殼宛若鱗片一般翻轉異化。蒼翠的綠木取代了鋼鐵和塗裝,而轉動的車輪中生長出了尖銳的指爪。
    雲霧翻騰,車頭的兩側延伸出碧綠而碩大的鹿角,自那膨脹的車窗中,猙獰的龍瞳急劇舒張!
    ‘昂——’它顯露出了它的容貌。
    被轟炸燃燒燒蝕而成的盆地在頃刻間便被憑空生長出來的巨木所覆蓋,巨物攀爬盤旋著前往浩渺青雲之上——沸騰的雲海在頃刻間盡數化作濃鬱的青,而那是無可計數的孢子雲層匯集而成的有機質風暴!
    “自然秩序的降格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先天乙木之精。”
    王真注視著它,注視著那又一次因自己的意誌匯集而來的靈氣之潮。
    而在靈潮的頂端,雲龍探爪。
    海城仍舊是它唯一的目標。
    “聖獸之首——”
    “——青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