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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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飛熊樓樓高三層,頂層隻迎貴客。
    一樓二樓的小二茶婢穿著隻講究幹淨利落,到了三層,迎客的少女巧笑倩兮,綠衫紅裙好不氣派。
    京畿道包括帝京,一切事務統歸中京府衙門管轄,官場內慣用的簡稱是京府,如今他雖隻是個從六品的小小司錄左判,但因辦事衙門是京府,卻也比外任地方官吏職重風光。
    按道理,接風宴雖常見,卻也不必隆重如斯。然而京府衙門裏各個人要麽有功名,還得是撐得起門麵的一甲和二甲前列,要麽就是家世顯赫,偏他崔鶴雍二者全占。
    但他人十分清醒,知曉如若不是表弟的國舅如今攪動帝京風雲,他未必能沾光至此。
    今日來人的目的,就如同表弟所言,自是個人心懷鬼胎。
    一入雅間的門,崔鶴雍的頂頭上司司錄趙大人便熱情含笑,官職不若他的,都起身相迎,這幾人都是他在衙門裏見過的,也有幾個是中京府其他衙門的官吏,竟還有一兩人是他當初同榜,好不熱鬧。
    但有一個人,一直坐在司錄趙大人上首右側,似官職更高一些,司錄趙大人也格外殷勤,崔鶴雍見此人滿麵富貴之相,約是四十歲上下,穿著簡素,外罩一緇衣,舉手投足也十分氣派。
    作為衙門晚輩,他不能主動請求上峰介紹,便隻挨著趙大人左側落座。
    崔鶴雍一坐下,酒杯就都被眾人端了起來。
    前幾輪敬酒還都是“初來乍到”“請多關照”,酒過三巡,菜也更了一輪,眾人的話題便開始引至正題。
    “話說今日劉檢校怎麽沒來?”
    因司錄衙門相當於中京府的小“政事堂”,緝盜押運都有涉獵,尋常同中京府衛戍打交道極為頻繁,這位劉檢校便是崔鶴雍見過的一位衛戍裏的年輕牙將,前幾日定下酒席時已然說話要來,今日卻不見其人。
    “劉檢校托我帶句話來,他這幾日臨時派了外差,不能給崔左判接風,回頭他親自給您賠不是。”一官吏笑著解釋道,“崔左判,我不是替劉檢校開脫,也絕不是他年輕輕狂,這兩日中京府衛戍的麻煩差事臨頭,是真的分身乏術啊……”
    “可是護衛洛王祭祀先帝帝陵一事?”有人嘴快接上。
    方才替劉檢校告假的官吏搖頭道:“是了,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差事,隻是那位洛王殿下,臨出發前卻說昨夜夢到先帝,痛不成行,延誤了幾日,又去請渾天監察院的吉期,一來二去耽誤了衛戍的日常巡邏等安排,劉檢校不得不頂上,昨日護送洛王啟程去了。還請崔左判多多包涵。”
    “哪裏的話,我們都是為朝廷與官家立身掌務,凡事自然曉得孰輕孰重,待來日劉檢校回京,我們再聚上一聚。”崔鶴雍仿若早已與同僚打成一片。
    “崔左判。”待他坐下後,秦司錄忽然開口道,“這位是太史館的著文令邵學士。他過去幫過我們衙門上下不少的忙,今日一並請來,往後還有打交道的時候,邵學士是朝廷裏有名的宏儒碩學,鑠古切今刀筆文章,教人欽敬。”
    “晚輩見過邵學士。”
    崔鶴雍行過禮,自覺向官職比自己打的邵學士敬酒,邵學士謙讓一回才飲,和氣道:“大家都太見外了,中京府衙門像是我的家鄉與門望,我過去在這裏受了許多照顧,也不好擺譜,咱們就當是一家人小聚,切莫再執衙門裏的規矩了。”
    不等崔鶴雍開口,秦司錄接上了這句話:“是了是了,就是這個意思才叫上邵學士的。不然過些日子,恩科一開,那邵學士哪有陪咱們的功夫。”
    有老吏慣會接上峰的話,又有門路知曉些風吹草動,當即湊趣道:“聽說邵學士即將主持中京府解試,可是真的?”
    “這可不能胡說。”邵學士連忙擺手,“這是官家臨朝的第一次取士掄才,幾位大人還在夙夜興寐宵衣旰食斟酌人選,我怎敢狂言宣之於口?”
    自從他們開始聊恩科,崔鶴雍心頭在一顫過後,就保持在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狀態。
    怎麽就這麽巧,自己的接風宴來了個與恩科有關的外人?
    他不打算接話,夾菜自酌,好不悠閑愜意。其餘人似乎也仿佛他不在場,話題已圍繞著恩科展開。
    “我原本以為本次會是曹嶷曹參政主理。”
    不知誰在亂語中高了一句。
    曹嶷乃是當朝禮部尚書,因入政事堂,掛職參政,於是大家多以此職敬稱。
    崔鶴雍當然知道,就是這位三朝元老,在刁難太後時,被自己那位寶貝弟弟給當場製服,十分誅心。
    “你是不知道,曹參政卻也是當仁不讓的人選,隻可惜年前便告了假,如今還是不大好。”邵學士言畢,不忘重重歎息,“據說是鬱結在心氣理不抒,誘了陳年的心症出來,也不知到底怎麽了。”
    秦司錄和一眾衙門裏的人忙使眼色,邵學士這才回過神,尷尬地對還在夾菜的崔鶴雍說道:“我一時嘴快,忘了崔左判在這裏,還請見諒。我隻是話趕話,絕沒有攀誣國舅爺的意思。”
    啪的一聲,筷子重重落下,驚堂木好似都會比得怯了幾分。
    桌上安安靜靜,全都看向怒而落筷的崔鶴雍。
    到底邵學士和秦司錄是崔鶴雍的上峰,官職官階與資曆明晃晃,被晚輩下屬這麽一駭,不免有些下了麵子,大家的臉色都不大好看。
    “胡鬧!”
    崔鶴雍的語氣已然是帶了怒意。
    秦司錄心頭不快,卻不想此次聚會不歡而散,隻能滑不溜手地開解:“邵學士不是那個意思……大家知道崔左判和國舅爺的手足之情,怎會如此冒昧……”
    崔鶴雍打斷道:“秦司錄,你不必說了。”
    邵學士掛起臉色,其餘人皆是噤聲。
    “我這個混賬弟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傻了。
    原本已帶了怒容的秦、邵兩位大人對視一眼,愣在當場。
    崔鶴雍又猛拍了下桌子,環視眾人,複又重重一歎:“我那弟弟,自幼頑劣,每每氣得家裏先生怒不可遏,我母親都要陪好話打圓場。他呢?偏不肯好好讀書,原本要與我一道去書院,可他是如何都不肯。如今居然在太後麵前唐突諸位大人,我真是汗顏。”
    痛心疾首的表情後,崔鶴雍用家門不幸的表情望向了邵學士:“不知他說了什麽?我父母不在,我這個表兄便是他的長輩,我必然好好教訓他,教他知禮敬尊,若實在不行……我押著他去給曹參政賠不是。”
    眾人呆呆坐著,誰也沒想到,看似溫潤親切的崔鶴雍,還有這般雷霆的脾氣。
    其實崔鶴雍心中清楚,這話無非是衝著自己和梁道玄來的,他太懂得如何應付,若是一味迂回,人家背後會說他避而不談,說不定還要捎帶上兩句表弟的壞話。他哪怕說一個字回護梁道玄,明日裏就會傳出他倚仗國舅之兄的身份,不敬上峰。
    既然怎麽都難,那不如以攻為守,他倒要看看,在座哪位敢說出來,自己弟弟以祖宗之法回護太後的話有錯。
    那他才叫真的完了。
    果然,無人再敢置喙,秦司錄的表情最是尷尬,卻也是他再次主動寬慰:“這話就嚴重了,崔左判,我們雖不是那四麵八達衙門裏的官吏,卻也知曉些帝京的風吹草動。自打國舅入京,誰人不是誇讚他姿貌勝玉品性明光?如今官宦人家子弟,哪個還肯聽憑一句話就悶起頭讀書的?我家那個孽畜,要是有國舅爺一半的心氣,我也不必日日要被氣死了!再說,太後給國舅爺尋來的陳老學士,那可是桃李之教,咱們邵學士過去與他是同僚,最清楚不過了。”
    邵學士緩解了方才的不虞,含了笑點頭道:“正是如此。”
    ……
    這一頓飯,吃食還算湊合,可席間言談卻足夠倒胃口。
    第二日,崔鶴雍借著安排打點母親入京的契機,去承寧伯府老宅見了同樣理由而來的表弟梁道玄,將昨日接風宴上的見聞事無巨細告知。
    “大哥,跟著你在帝京混,我是一點都不怕。”梁道玄聽罷就差給崔鶴雍豎起拇指了,這件事他自己處理隨機應變,也未必有這麽漂亮的說辭,更何況表哥還占了冠冕堂皇這一點,旁人是一個字的錯處都挑不出來。
    “胡鬧,誰跟誰混?人家都是衝著你來打探的,你心裏要清楚,警醒著點。”崔鶴雍看似嚴厲的警告,但沒有半點威嚴,被梁道玄誇這麽一句,他眼角都帶著揚起來些許,還怎麽端架子教訓人。
    “洛王殿下給的下馬威他們還沒針對,我看,一時半會兒騰不出手報複我這個閑散人。”
    崔鶴雍略略沉吟,亦覺得表弟此言正是:“洛王殿下明擺著不吃他們的下馬威,反過來用禮部那些人給他立的名目砸回去,也確實解氣。說到底,還是幾位大人太不容人,怎麽都是官家的親叔叔、親舅舅,往後大家怎麽為著一個權字針鋒相對都是各自人各自的立場,可一入京就給下馬威,也太傷皇家顏麵了。”
    “大哥還記得鍾嬤嬤麽?”
    梁道玄沒頭沒腦的一句,崔鶴雍想了片刻道:“記得,老嬤嬤帶過我,後來又帶你一陣子,多和氣的嬤嬤,我們倆都十歲上下最淘氣的時候,她都能靜下心給我們講古安撫。”
    “是了。我還記得嬤嬤那慈愛的模樣。”梁道玄想說得卻不是這個,“你去書院後,嬤嬤因不放心旁人,又照顧我了一陣子才肯叫兒子接回家養老,那期間我整日纏著她講家鄉的趣事,她同我講過一個婆媳之爭的舊聞,倒沒有什麽新鮮的,隻是我好奇多嘴,問了她一句,為何天底下好多婆婆都對新兒媳婦這般刻薄?”
    “鍾嬤嬤怎麽說?”崔鶴雍似乎理解一絲此言深意,卻不能確認,急忙追問。
    四下無人的院落,古木尚未沾染春意,枝頭仍舊料峭,梁道玄站在老宅樹下,掛著比春意更和煦的笑著說道:“鍾嬤嬤說,家裏隻容得下一個女主人,就像天底下隻能一個官家。來了另一位要看要主事的,即便隻是幾個鍋碗瓢盆和柴米油鹽的瑣事,那也算得上一戶關起門來的大事。人一老,最怕說話沒底氣腰杆不硬。不過鍾嬤嬤說,越是小門小戶沒規矩的,越愛弄這些手段,說到底,鍾鳴鼎食之家做了一輩子主的大夫人,也犯不著刻薄誰來端架子。”
    說完,他朝崔鶴雍嘿笑兩聲:“大哥,你說,那些老大人是不是把自己都當成了家裏的主人婆婆,給我和洛王當做剛入門要奪去這鍋碗瓢盆的新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