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醫者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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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42年,6月9日,銨言市。
    夜色如墨,時間已近午夜,然而這座城市卻毫無睡意。
    街頭車流如織,燈光閃爍,絢爛的霓虹在摩天大樓間跳躍,穿透蒙塵的玻璃窗,斑駁地投射在幽暗的診室之中。
    診室裏充斥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味,初聞似乎是消毒水的刺鼻,但細嗅之下,卻透出一股機油的厚重,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在這局促的空間內交織、碰撞,混淆在了一起,難以抽離。
    周肆深吸一口氣,皺緊了眉頭,經過長達一分鍾的沉思後,他對著眼前的賬單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唉……”
    顯而易見,周肆的財務狀況並不良好,即便他已經盡心運營診所了,但收支依舊難以平衡,照這種虧損繼續下去,周肆的診所會在三個月後倒閉。
    周肆扶著額頭,苦惱地長籲短歎,在他身後,牆壁上掛滿了錦旗,上麵繡滿了病患們對周肆的讚美之詞。
    比如什麽“賽博華佗”“6”“救我狗命”“當代阿西莫夫”“銨言市老維”等。
    周肆的醫患關係非常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好醫生,但奈何錦旗不能抵房租水電。
    因這一殘酷的客觀事實,周肆在這本該休息的時間裏,繼續加班他那未完的工作。
    室內安靜的讓人窒息,周肆熟練地點開了一個新聞視頻,把它當做自己工作的背景音。
    A般標準的播音腔聲音響起,敘說近期發生的事件。
    “大家好,我是杜德,歡迎來到我的個人頻道。
    今日新聞,神威科技創始人之一,左智先生,今日向全球宣布,神威科技即將推出第五代化身軀殼。”
    周肆一邊聽著新聞,一邊操作著電腦,打開一個標注著日期的文件夾。
    “第五代化身軀殼,在諸多方麵進行了升級,例如,其模擬感官技術已達到了與現實感官一致的水平,甚至說,在某些方麵已經超越了真實的感官體驗。
    並且,在全新一代識念網絡協議下,困擾化身軀殼行業已久的延遲問題得到了根本性的解決,這意味著,即便相隔數千公裏,乃至跨越大洋,第五代化身軀殼也能保證絕對的零延遲操作。”
    聽到這,周肆略感意外,但仔細想想,在識念技術高速發展的現在,這樣的突破反倒是一件注定的事。
    打開文件夾,其中存放著數個文檔與視頻文件。
    周肆點開視頻文件,短暫的加載後,一個監控畫麵出現在了周肆眼前,根據右上角的日期標注來看,這是數天前的監控畫麵了。
    它所監視的是一處城市小巷,天氣則是糟糕的狂風暴雨,在一片電閃雷鳴中,一位路人出現在了巷口處,他正打傘準備通過。
    忽然,這位路人似乎看到了什麽,他丟掉了雨傘,從巷口倉皇逃走。
    惡劣的氣象模糊了畫質,但周肆能想象出路人臉上浮現的驚恐,刺耳的尖叫聲,以及那如雨水般冰冷的、在心底滋生的寒意。
    路人逃走後,一道漆黑的剪影從監控畫麵中一閃而過,周肆將視頻速度放慢了數倍,也僅僅是勉強得到一個類似蜘蛛般的怪異身影。
    杜德那標準的播音腔再次響起。
    “三十年前,神威科技的創始人之一,陳文鍺先生,以其卓越的創造力發明了識念技術,成功地實現了人類意識的上載。
    同時,為了適應和容納人類的意識,陳文鍺先生還親自主導了機械義體,也就是所謂的‘化身軀殼’的研發工作。”
    杜德的聲音,原本充滿冰冷質感,此刻卻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情緒,像是在低低吟唱,又像是在輕聲呢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神秘韻味。
    “至此,憑借著識念網絡,人類可以隨意地將意識上載至世界各地的終端軀殼之中。
    就像是神話中的仙人那般——身外化身。”
    周肆輕點鼠標,打開了另一份文件夾,數張照片隨之鋪展開來。
    畫麵中,形似巨蛛的化身軀殼逐一顯露,它們的外形大致相同,每台都配備有八隻粗壯且靈活的機械臂,但在細節之處,它們又有所不同,因此被劃分出了不同的型號。
    周肆微微眯起雙眼,視線逐漸朦朧,眼前的照片也隨之變得模糊不清。
    朦朧的視覺中,那模糊的八臂化身形象與先前視頻中一閃而過的怪異身影慢慢交融,直至兩者緩緩重疊在了一起。
    “但是,在識念技術與化身技術邁向曆史新高度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一些爭議的聲音。
    民間有聲音指出,過度依賴識念技術可能導致使用者出現不適症狀,甚至可能患上所謂的‘化身認知解離症’,即‘離識病’,這一病症將導致人類個體的精神崩潰與失控,對社會產生重大的危害。
    神威科技則堅稱,所謂的不適病症並非由識念技術與化身技術本身引起的,而是由於使用者操作不當所產生的副作用。”
    周肆點開另一排的圖片,一張平麵地圖在他眼前呈現。
    地圖上,一個個紅圈與叉號清晰可見,在這些標注的位置上,附著一張張小圖片,展示著破損的牆壁和被撕裂的車輛,以及被硬生生折倒的路燈,就像有台風過境般。
    結合先前的監控視頻,周肆幻想著。
    暴雨夜下,一頭八臂的怪物,大步掠過城市的陰影,毫不留情地撕咬著它所經過的一切,肆意發泄內心的情緒,享受著失控的自由。
    就像在萬聖節裏出沒的幽魂,隻有在這一刻,它才能成為真正的自我……值得慶幸的是,這頭怪物的行事雖然暴虐,但還未造成人員的傷亡,一切仍在可控範圍內。
    “近日,壽恒生命等公司針對神威科技提出了嚴正抗議,他們正在積極推動《524草案》的立法進程。
    若該草案獲得通過,那麽離識病將被正式認定為一個確切存在的病症,這一變化不僅將對該病症的受害者提供法律保障,神威科技還可能迎來科技與倫理道德監察局的再次深入調查。”
    周肆關掉了視頻,世界再次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了鼠標的點擊聲,直到一陣激昂的鈴聲響起,將這份靜謐擊碎。
    鈴聲是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
    接通電話,周肆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似乎他今夜的加班便是為了等候這通電話。
    一個男聲低沉而堅定地響起,“周醫生?”
    “是我。”
    周肆簡潔地回應,同時開啟了免提功能,“找到他了嗎?李組長。”
    “是的,我們已經確定了他的位置。”
    聽擺,周肆手腳麻利地穿上一身醒目的白大褂,隨手拿起一旁已經準備多時的醫療箱,它比尋常的醫療箱要大上許多,看起來沉甸甸的,不知道裏麵都裝了些什麽。
    男人在電話那頭,聲音催促著。
    “周肆,該出門行醫了。”
    周肆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被灰塵蒙蔽的玻璃窗,仿佛一塊塊粗糙的毛玻璃,將外界的繁華燈火模糊成一片混沌。
    突然,紅藍交織的燈光穿透這片混沌,闖入他的視線,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劃破夜空,猶如劍刃與劍鞘正劇烈地摩擦,出鞘的鳴音響徹雲霄。
    周肆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那輛警車是如何迅猛地停在了他的診所門前,在馬路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車轍。
    常有人說,周肆有著兩副麵孔,平日的生活裏,他總是一副提不起精神,對世間的一切都感到厭倦的模樣,可一旦涉及到他的工作、行醫時,這位猶如活屍般的醫生,總能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激情。
    周肆深呼吸,克製著自血管裏活躍的興奮,與這午夜的緊張氣氛融為一體。
    臨行前,周肆的視線不經意地掠過一旁掛著的鏡子,原本平穩的步伐在這一刹那突然變得遲疑起來。
    周肆止步,深深注視著鏡中的那個倒影,那個平日裏他自以為熟悉到骨髓的形象——自我的形象。
    此刻,那鏡中的影子仿佛是從遙遠星辰投來的幻影,顯得如此陌生且迷離。
    那張周肆每日都要麵對的臉龐,那些曾以為深深銘刻在心的身份與意義,開始扭曲、變幻,如同被投入熔爐的金屬,熔解後再度凝固,卻已不複原來的形狀。
    如同文字之於語言,每個符號原本都指向一個固定的意義,但在此刻符號與它們的意義之間的紐帶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切斷,然後以一種荒誕而無序的方式被重新編織。
    然而,周肆的內心並未因此陷入恐慌,相反,他保持了一種絕對的鎮定。
    周肆熟悉這種異樣的感覺,這是化身認知解離症爆發的跡象,或者用更通俗的話講——離識病。
    在離識病的影響下,自我認知變得麵目全非,萬物都陷入混沌與渾濁,隻剩下渺小的自我在痛苦中哀嚎。
    這是認知的解離與破碎,是每一位離識病病患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與顫栗。
    周肆試圖捕捉那些滑落的認知碎片,將它們重新拚湊成一個完整的自我,但每一次的嚐試都如同在濃霧中摸索,越是努力,那些碎片似乎越是遠離他,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
    就這樣。
    周肆久久地佇立著,直到這種自我認知的畸變開始複原,直到那混沌的碎片重新拚湊成秩序的本貌。
    鏡中人微笑,開口道,“周醫生,醫者仁心。”
    周肆不做應答,轉身推門而去,與那些失控的病人不同,周肆早已習慣了離識病的影響。
    清冷的晚風拂過周肆的臉頰,認知解離的餘音仍回蕩在他的腦海裏,連帶著城市的霓虹也被暈染開,五顏六色,斑斕絢麗。
    白色的大褂被模糊成了純白的尾焰,周肆拖拽著它,踏入彩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