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壯不知道，人性就是如此。
    很多人，他可以生活困苦，可以碌碌無為。
    並且從不為此感到痛苦，甚至還可以心安理得的渾渾噩噩。
    但如果他身邊的人想要脫離這種境地，他就會想盡辦法的去說服他放棄。
    去打擊他，詆毀他，甚至直接折斷他飛離困境的翅膀。
    因為如果原本跟他一樣的人努力上到了更高的層次，就會真正證明他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他才會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麽卑微。
    這種沒來由的仇恨，就是人性的劣根。
    與在好人身上找毛病，壞人身上找優點沒有什麽區別。
    哪怕是至聖先師在世，諸子百家交相輝映的時代，依然無法根除這樣的劣性。
    大壯什麽都沒有做錯，錯就錯在他沒有選擇像那些人一樣，安安穩穩地待在泥濘裏。
    錯在他有了爬出泥濘的打算和舉動。
    坐在城裏一條穿行而過的人工河邊，大壯內心滿是灰暗。
    他內心充滿憤怒、委屈和絕望，可弱小的他，就算再憤怒又能如何？
    他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隻能接受這樣的不公。
    接受命運對他的安排。
    若之前從未讀過書，從未見識過更加廣闊的天地，或許他也就這樣活下去了。
    但是現在，稍稍掀起了光明未來一角的他，這樣的境遇隻會讓他更加的痛苦。
    天色漸漸暗沉，路邊的燈火也慢慢多了起來。
    街道上，人來人往。
    有販夫走卒的吆喝，有成群結隊的歡聲笑語，有忙忙碌碌的行人。
    可看著這一幕幕，大壯隻覺得天地一片寂寥，冰冰冷冷，毫無生機。
    他無處可去，了無牽掛。
    偌大的上都城，竟然沒有他這麽一個弱小的人的容身之所。
    “是不是覺得很委屈？”
    忽然，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大壯猛地起身，轉頭看去。
    昏暗燈光下，一襲文士青衫仿佛獨立於人間，既和諧又超脫。
    大壯神色暗淡下去，輕輕喚了聲：
    “許先生...”
    許知行笑了笑，走到他身邊，指著不遠處一個麵攤道：
    “我餓了，可不可以陪我吃碗麵？”
    大壯看了眼熱鬧的麵攤，搖了搖頭，像上次一樣拒絕了許知行。
    但這次，許知行卻直接拉著他的手臂道：
    “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吃飽肚子。”
    大壯有些局促，尷尬道：
    “我...我沒錢。”
    他好不容易攢下的銅錢，在那場大火裏不翼而飛。
    不出意外，應該是被那人拿走了。
    許知行笑了笑。
    “沒關係，你人還在，錢遲早能掙，既然都可以欠藥鋪的錢，怎麽就不能欠我一碗麵錢呢？”
    大壯心頭猛地一顫，沒想到許先生竟然還知道自己曾欠藥鋪錢的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實在不好拒絕，便跟著許知行走到了麵攤上坐了下來。
    “夥計，兩碗麵，分量足一些，我可以多付一點。”
    麵攤夥計笑了笑，麻利的開始下麵。
    “客官放心，管夠。”
    等麵上桌的期間，許知行沒有說話，大壯也不想開口說話，兩人就這麽相對而坐。
    很快，兩碗熱氣騰騰滿滿當當的麵條上桌了。
    許知行端起麵碗就開始吃了起來。
    大壯看了眼埋頭吃麵的許知行，歎了口氣，不再矜持。
    等吃完麵，付了錢，許知行看向大壯微笑道：
    “陪我走走，消消食？”
    大壯點了點頭。
    反正他也無處可去。
    上都城的宵禁隻在亥時開始的時候才有，所以此時，街道上頗為熱鬧。
    “填飽了肚子，是不是好受一些？”
    許知行輕聲問道。
    聲音仿佛回蕩在大壯的心湖裏，泛起陣陣漣漪。
    大壯一愣，抬頭看向許知行。
    點了點頭。
    恰好，一群孩童從他們身邊經過，有說有笑，手裏還攥著香甜的糖葫蘆。
    “還記得你自己小時候是什麽樣子嗎？”
    許知行忽然問道。
    大壯微微愣神，下意識的開始回憶小時候的樣子。
    隨後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不太記得，我隻記得那時候天下大亂，八歲那年，父親被征召入伍，再回來的時候，卻隻有一兩件遺物和一筆撫恤金。
    之後就是逃難，跟著母親四處躲避戰亂。”
    戰國亂世，是整個天下無數生靈的大劫，這一份創傷，經曆過的人絕對一生難忘。
    大壯同樣如此。
    許知行同樣是經曆過戰國的人，所自然能體會大壯所說的逃難。
    稍稍沉默了片刻，許知行又問道：
    “那你覺得，相比於戰國亂世，如今這個世道，如何？”
    大壯一愣，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這麽多年來的一些經曆。
    剛想說其實好不到哪裏去。
    可看到那些結伴跑過的孩子，這些話卻又始終開不了口。
    許知行笑了笑，說道：
    “不管你經曆過哪些磨難，總的來說，這個天下在慢慢變好，是不是？”
    回想起戰國亂世時，那人吃人的場麵，大壯輕輕點了點頭。
    他自己的經曆是他自己的，就整個天下世道來講，如今確實要好太多了。
    許知行帶著他漫無目的的走著，看著。
    身邊的不斷走過的人，通明的燈火，熱鬧的街道。
    一點點經過。
    直到周圍慢慢安靜下來，位置也越來越偏。
    許知行轉過身，與大壯麵對麵，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語氣溫和道：
    “這麽看來，就算是幾百年的天下大亂，也總歸有變好的一天。
    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是永恒不變的，有壞就一定有好。
    有惡，就一定有善。”
    “大壯，不管你選擇成為什麽樣的人，是就此沉淪，或者像那些欺負你的人一樣，滿心陰暗。亦或是保持初心，去追尋你期望的光明未來。
    這都是你自己一個人的絕頂，是你自己獨有的權利，誰也不能幹涉。
    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人，不能隻看到這世間的陰暗。
    你選擇成為什麽樣的人，看到的就是什麽樣的世界。
    永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也永遠不要對自己失去希望。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