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019

字數:8179   加入書籤

A+A-




    ……雨?
    武媚娘下意識地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
    室內光線依然晦暗。
    讓她隱約判斷出,或許是因為夢境被打斷,她醒來的時間要比尋常早。
    這也是個大多數人還在夢中的時間。
    但武媚娘可以確信,她並不是因為沒睡醒才出現了什麽幻聽。是真有這樣的一個字,從她才隻四個多月的小女兒口中喊了出來。
    像是唯恐她並沒有聽見一般,趴在她胳膊上的孩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固執地又喊了一次,“雨!”
    尋常嬰孩根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武媚娘凜然一驚。
    在誕下阿菟之前,她畢竟還有一個兒子李弘,幼年與父母同在之時,她也曾經見過妹妹是如何學說話的,所以她很清楚,嬰兒先發出的音調,怎麽都不是“雨”這個字。
    就算是鸚鵡學舌也不對,在宮人平日的言談間,其實少有提及這個字。
    自轉入四月後,早春細雨也已漸漸隱沒在春日暖陽之中。
    倘若這並不是她從何處學來的音調,那這又是……
    且慢!
    武媚娘仿佛想到了什麽,匆匆起身,朝著窗邊走去。
    借著虛掩的窗扇,她看見宮人還守在殿外,又因今日山中風大,庭院中枝條簌簌,並沒人發覺小公主在此刻突然發聲,也沒人發現她已經醒了,不由鬆了一口氣。
    四五月間能言的嬰孩,若非天才,便是邪祟。
    更別說還是像阿菟這樣,開口便是一個“雨”字的。
    可出於一個母親的想法,她絕不願意自己的孩子會是後者。或者說,她不能讓別人以為阿菟是後者。
    她合攏了窗扇,又叮囑了宮人暫時不要前來打擾她後,方才慢慢地走回了床邊。
    明明隻是幾步路的工夫,往來所需的時間並不長,她的裏衣之內還是生出了一層冷汗。
    倒是那小家夥好像完全不覺得自己幹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見她回返,又執拗地喊了一次。
    嬰兒的眉毛淺淡,但借著此刻稍顯昏暗的殿中光線,武媚娘也還是清楚地看到,她的眉頭緊鎖,像是遇上了什麽棘手之事。
    這同樣不是一個應該在嬰兒臉上看到的複雜神態。但這會兒連開口說話都已有了,隻是再多一個表情示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錯,以武媚娘看來,那好像確實是在示警。
    她嚐試著將床上嬰孩攏入懷中,然而這孩子一改此前的親近,顯得異常煩躁,抗拒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這個拍打的力道很小,顯然並不隻是因為嬰兒力氣不大,而是她確實沒有傷人之意。
    這又是一個異常的表現。
    武媚娘心中急轉,深知自己若不能弄明白這孩子到底想要表達什麽,就算此刻將她安撫了下來,也難保不會讓她在外人麵前再喊出這個字。
    然而她從未有過這等體驗,曾經閱讀過的書籍雜談中也完全沒有一點可借鑒的地方,隻能……拚一把!
    她盯著阿菟的眼睛,緩緩開口:“雨?”
    這話問出,武媚娘也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去同一個小嬰兒交流,聽上去像是一出神話故事。
    可昨夜夢境光怪陸離,權力又在夢境與現實之間錯位,讓她此時有種奇異的冷靜,審視著這出意外,以至於她還是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在她視線之中,趴在她膝上的小嬰兒仰著腦袋,用收回來的胳膊撐著身體,將頭努力往她所在的方向又湊了湊。
    這一番折騰配合上嬰兒那躁鬱不安的神態,怎麽看都有點可憐巴巴的。
    但大概隻有武清月自己知道,她並沒有那麽可憐,畢竟這具小嬰兒的身體裏裝著的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還在打從開口說出第一個字的那一刻,就審視著母親的表現。
    她也早做好了盤算,一旦這其中有任何一處不符合她的預期,她都會立刻中斷這出“預言”。
    寧可讓母親覺得是她在沒睡醒的狀態下聽錯了,也比貿然丟了小命要好。
    現在,她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也可以繼續將她的大戲繼續下去了。
    像是聽懂了母親的問話,她再一次開口之時已換了個字。
    她用還有些生疏的語調喊出了第二個字,“水!”
    武媚娘不敢有片刻分神,將目光凝視在麵前的女兒身上,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說出的兩個字。
    雨——水?
    倘若將這兩個字分列,或許還會因為同音字的緣故,產生什麽誤解,但當二者放在一處的時候,好像就沒有什麽多餘解釋了。
    她說的確實是雨水二字。
    可雨水有什麽好擔心的?那不過是個氣象而已。
    偏偏阿菟今日這一樁樁太過反常的舉動,讓她絕不敢將此事隨意對待。
    不!這應當不會是普通的雨水。
    或許是因為才經曆過去年的幹旱,也或許是因為不知道何處生出的直覺,武媚娘抿了抿唇,下意識地開口試探,“雨水——成災?”
    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
    ——————
    “你今日怎麽魂不守舍的?”弘化公主得了武媚娘的邀約,在這萬年宮中梨花林裏享用午後餐點。
    哪知道應邀前來之後,卻隻見武媚娘托腮發呆,像是被什麽心事困擾著。一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到來,她還險些被嚇了一跳。
    這可怎麽看都和昨日打馬同遊的時候大不相同。
    沒等武媚娘回答,弘化先在石桌邊坐了下來,隨手自麵前的琉璃碗中撈起了一枚酪櫻桃。
    乳酪這東西在吐穀渾不少見,櫻桃卻是實打實的稀罕物。
    長安的皇家園林裏種著一批春櫻桃,供給天子與妃嬪所用,加上科舉進士宴,這萬年宮中也有種植,自春日采摘後,便貯藏於淩陰之中,留待避暑時候取用。
    但因數量稀少,就連此番來朝的各國使者,也僅有極少的份額而已。
    反倒是在媚娘這裏還能見到得多一些。
    弘化慢條斯理地將櫻桃核給吐在了一旁,將蘸著酥酪糖漬的果肉給吞了下去,才又補出了一句:“遇上麻煩事了?”
    按理來說也不應當啊。
    以弘化公主的眼光看來,這萬年宮中的事情,要麽就是眼下誰也解決不了的,但上頭還有李治這個做天子的頂著,總不至於將麻煩波及到媚娘的身上。
    要麽就是憑借著陛下所給予的特權,媚娘能夠輕易擺平的。
    所以這份憂思不當表現在她的臉上。
    然而弘化公主瞧見的,卻是武媚娘張了張口,像是有所顧忌一般並沒說出一個字來。又先合上了嘴保持緘默。
    行吧,看起來的確像是有麻煩事。
    直到那琉璃碗中的明豔赤紅之色足足少了一半,乳酪糖漬中加重的櫻桃甜味都快讓弘化覺得有點飽腹感了,這才聽到媚娘再次開了口,“我也不知道該當如何與你說。”
    事實上,饒是她自詡心性堅定,遇事不亂,想到今日早晨的這出驚變,也覺得有些手腳發涼。
    當她問出是否是“雨水成災”的時候,並沒有像是上一個問題一樣,從女兒這裏得到答案。
    但語言可以不回答,動作卻可以作為一個回複。就在那一個刹那之間,沉沉壓在她腿上的小嬰兒忽然安分了下來。
    她的眉頭也不皺了,臉色也由陰轉晴了,誰看了不說一句這變臉技術當真嫻熟。
    偏偏她仰著腦袋看來的目光中充滿了孺慕依戀之意,好像完全沒有一點不妥,甚至隨後的早膳都比平時多吃了點。
    可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完全打亂了武媚娘的日程。
    早膳之後她原本應當去拜見陛下的,也先打發宮人去推掉了。
    彼時她抱著小女兒坐在殿中,恍惚問道,若真是雨水成災該當如何辦,竟見女兒毫不猶豫地伸手指向了桌上的沙漏。
    這個動作,讓武媚娘更加不能懷疑,此前聽到的聲音、看到的嬰孩舉動隻是她的幻覺。
    不,準確的說,阿菟指向的不是沙漏,而是沙漏之上的標誌——
    太史局!
    眼見這樣的一幕,武媚娘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不將阿菟表現出的異常以最快的速度告知於他人,是她做出的第一道抉擇。
    那麽要如何應變阿菟給出的信息,就是她要做出的第二道抉擇了。
    就算她以一個母親和一個長於謀劃周全之人的身份,願意秉持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相信一個嬰兒給出的荒誕預言,在具體執行上也難免有些麻煩。
    她總不能跟旁人說,這是她女兒給出的判斷吧?
    隻怕就算是有一番慈父之心的陛下,也不會相信這種理由的。
    “生而知之”這種東西,放在傳說記載裏都像是虛構,更何況是真切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那便還是得自己來做。
    可這“雨水成災”,到底會以何種方式呈現,又是否應在了此地,武媚娘不是負責研究氣象星鬥、山川地理的,隻靠著那寥寥幾個字,根本無從判斷。
    她隻能隱約猜測,會讓阿菟產生這種警覺,極有可能是會直接降臨在她們的頭上,就發生在這岐山地界。
    但無妨,專業的事情,就讓專業的人來做好了。
    阿菟已經給出一個答案了——讓太史局的人來!
    這才有了此刻的邀約。
    武媚娘看著弘化公主,鄭重地說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早從武媚娘方才的表現裏,弘化就已不難看出,她所要說的事情不簡單,但真聽到以這等口吻說出托付之言,還是讓她先在心中緊張了一瞬。“你先說說看是何事吧。若我力所能及,自然一幫。”
    武媚娘心中有一瞬的遲疑。
    可想到昨日和弘化的交談,想到她在睡前慨歎的權力二字,想到……想到這出意外或許是另外一個降落在她麵前的契機,她心中的煩躁感又倏爾平息了下去。
    她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將你置於險境的,事實上此事對你而言也不難。”
    “我想請你以征詢天文曆法與氣象星軌之事為由,向陛下請托回返長安,拜謁太史局中太史令李淳風,將這封信交到他的手上。”
    她說話之間,將一封信擱在了弘化公主的麵前。
    信沒有密封。
    弘化接過信的時候,還見媚娘示意讓她將其拆開。
    這其中的意思很明顯了,媚娘並沒有讓她一無所知辦事的意思。
    弘化一邊拆信,一邊隨口接道:“若說我是為了吐穀渾向大唐學習,自太史局處征詢天時之變,倒也說得過去。尋常人還未必能見到那位一心鑽研的太史令,我以吐穀渾王後的身份到訪,卻必能得到對方迎接。”
    “隻是為何要找李淳風?這送信一事,也真有……”
    真有這般好似箭在弦上的緊迫嗎?
    弘化剛欲發問,就見那手中的信紙已在她的麵前展開。
    其上寫道,媚娘於夜半噩夢,夢見五月雨勢突來,山洪迸發,渭水漲流,禍及萬年宮和其所在岐州。
    都說夢有警醒之意,但貿然告知於陛下,又多有不妥。
    她想到,李淳風乃是岐州人士,對此地的地理水文應當更為熟識,又通曉天文觀測與讖緯之術,想請他對此地的情形做出一番觀測,以確保陛下居處於萬年宮中諸事無礙。
    因此事是由昭儀噩夢所起,不便用於太史令前來的理由,請李淳風先憑借手中的天象資料推斷,是否真有暴雨將至,進而引發洪災與山洪,再到實地一看。
    但不論他在此事上是否有所發現,這出結果的匯報都務必要快!
    能有多快便有多快!
    萬年宮中的諸國來使或許會在幾日後盡數離開,但參與萬年宮議事的官員將領宗親、隨侍宮人以及戍衛兵卒,足有數千人之多,山下沿河百姓也以數千戶為計,倘若真有雨水成災,這其中涉及的人命不知凡幾,疏散所需要的時間不是好玩的。
    看到這裏,弘化公主的麵色也不由嚴肅了起來。
    這還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雖說她怎麽也沒料到媚娘找上她是因為這樣的要事,也雖然將夢境和現實混為一談多少有點荒謬,但媚娘敢將此事捅到太史令處,必然有她不便言說的理由。
    這件事也確實不能通過往來於長安的信件,讓楊夫人去做。
    一番盤算下來,在媚娘所能接觸到的人中,由她去做是最為妥當的。
    “若此事麻煩……”
    “你不必多說了,”弘化本就不是個喜歡糾結太多的人,當機立斷答道:“我這便向陛下奏報回返長安之事,如無意外,最遲明日早晨我便快馬動身。”
    她本已在媚娘身上下注,無妨再多做一件事!何況誰知道此事是不是也在幫自己呢?
    她拿信而起,倏爾朗然一笑,“你下次幹脆點說便是,我又不是不分輕重的人。”
    聽到這句回複,武媚娘心中大石終於落了地,“那就有勞弘化了。我會向陛下建議,令薛將軍與你同行,保衛安全。”
    “倘若……屆時太史令有意出行,無需再行往來請示陛下,直接將人帶來萬年宮便是。一應責任由我來擔!”
    她既已決定在此事上插手,便絕不給其間任何步驟拖延耽擱的機會。
    李淳風馬術如何不太要緊,以薛仁貴的本事,總能把人安穩帶來岐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