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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長孫無忌沒有將話說得那般難聽。
    當李淳風的那番論斷被呈現在這批議會眾人麵前後,長孫無忌回說,關中糧食每年都有缺口,需從別處調撥而來,若是陛下發動人手用於排查水患,甚至將民眾遷移而走,勢必耽誤農耕。
    有洪水之災還好說,要是沒有該當如何?
    對於身處高堂、統籌要務的人來說,寧可少做不可做錯,這才是真理。
    那麽李治這出決斷著實“孩子氣”,便實屬無謂之舉。
    可李治不知道,當長孫無忌說出這話的時候,到底是因此前給他安排的工作有所怨言,還是要以此舉警告李治之前的追封等反擊行動,又或者是,他真覺得此事不過一件浪費人力的無謂之舉。
    他隻知道,這番話音入耳,聽起來與當年那句“條式律令,固無遺闕”並沒有什麽區別!
    並不是在他們的麵前沒有這樣的難題,隻是長孫無忌不想去解決,也覺得李治這位陛下沒必要分神去解決而已。
    在燭光的陰影裏,在場之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治的麵頰抽動了一瞬。
    但他沒有旋即接上下一句話,而是在反複幾次呼吸,平抑下了自己的情緒後,才用仿佛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他還將我當做陛下嗎……”
    殿中極靜,這句話並不難被另外兩人聽到。
    武清月小心地端詳著李治的麵色,猜測他此刻需要的可能不是一個明確的回答。
    以她揣測,長孫無忌也未必有這等悖逆心思,要對李治有所不利。
    可局勢到了這個地步,對於李治來說,他不會這麽想的。
    長孫無忌所屬朋黨的存在已經嚴重影響了李治所能掌握的權力,他又已經在對方的鉗製之下立了太子,他隻會覺得——
    他若出了什麽岔子,那些人隨時可以將太子李忠扶持上皇位!
    長孫無忌身在局中或許看不清楚,武清月卻看得很明白,那一句輕飄飄的“無謂之事”,已經變成了壓在李治身上的又一根稻草。
    可惜這根稻草好像還不太夠分量,以至於李治還有空來尋求心理安慰。
    也好,現在……不如由她來再加一把火。
    但這把火不能是像在母親麵前一樣貿然開口,用示警預言的方式呈現,而應該用一種更能為人所接受的方式。
    趁著李治沒將目光放到她的身上,武清月一把抓著手中的沙漏,果斷地往自己的腿上砸了過去。
    若忽略掉她主動為之的行徑,不過是一時之間沒拿穩個擺件罷了。可——
    嘶……
    武清月的嘴角抽搐了一瞬。
    那一下重擊,雖然因為小嬰兒的手上力氣差了火候,沒真砸出個好歹來,但這一瞬間襲來的劇痛,真是夠了!
    眼淚在她眼眶裏打轉了一圈。
    隨後,原本還在安分趴著的小嬰兒忽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好痛!
    坐在一邊的武媚娘聽見這一聲,哪還顧得上李治的心情,連忙將女兒給抱了起來。
    她本以為應當好哄,可此刻的小嬰兒早沒有了此前給出“雨水成災”預言的聰慧,已變成了早前那個為了給自己爭取到一張大床難以止哭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她最近鍛煉嗓子的成果喜人,這個哭聲還要比之前嘹亮得多。
    也淒慘得多。
    與此同時,她還努力手腳並用地往母親懷裏縮,隻恨不得將自己整個兒埋進陰影中。
    饒是武媚娘已用最快的速度對她發起了安撫,也沒能讓她止住這嚎哭。
    山洪還沒爆發,她已經哭出這陣仗了。
    李治:“……”
    這突如其來的驚變,讓他有一刹在想,自己這份被打斷的憋悶情緒到底要不要繼續下去。
    但當他眼見媚娘抱著大哭的女兒安撫,母女兩人相互依托的身影被映照在牆上,他又忽然有些恍神了。
    那實在是一副好生可憐的樣子,更讓他忍不住延伸出去了思緒。
    倘若洪災當真來襲,更給他的生命帶來威脅,那些手握退路的權臣隻怕絕不會為他這位陛下流多少眼淚。
    反倒是媚娘和阿菟,還有此刻並不在這裏的弘兒,必然會為了自己而哭。
    到時候是不是就會是這樣的場麵了。
    畢竟,除了他,她們能依靠於誰呢?
    大概也隻有她們會真心希望他能活得越久越好,希望他能像是個真正的天子一樣威服四海,希望這關中沃野之地百姓心向他這位天子。
    可偏偏,他竟連一道盤查河道的指令都需要與太尉商定。
    不!
    他不能因為長孫無忌的幾句話便更改自己的計劃。
    李淳風的分析也確實有其道理,讓他有這個資格去與群臣再爭取一次。
    雖說他此時的任何一條政令都需要用在刀刃上,但眼下並不該因此而優柔寡斷。
    在嬰兒斷續的哭聲中,李治的臉色慢慢歸於沉靜與堅定,也在無聲中做出了決斷。
    查!
    山上要查,山下也要查!
    務必要確保,當雨水連綿成災發生的時候,關中遭到水患的影響被削弱到最小!
    ——————
    “你說陛下莫不是瘋了!”
    來濟煩躁地拂去了落在冠幘之上的落雨,朝著簾帳之外看去。
    見這大雨一時半刻之間還不會停下,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勢,他更覺心中鬱卒。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麽想的,突然將太史令李淳風征召到了萬年宮中。
    而後,在將最後一位使者,也便是那位弘化公主也給送返吐穀渾後,李治兩次發起征詢意見,又強硬地下達了一係列的命令。
    在這一個月裏執行的這些命令,以來濟看來,著實是費人費時還無用。
    一條是令人將萬年宮中的各種財物輜重都給收拾齊整,冗餘無用的,送到山下州府之中,而一部分可用可不用的,就放置在宮中高處的庫房內。
    另有一部分,則以便攜的方式包裹,隨時可以將其帶走。
    不得不說,這種操作給萬年宮中生活的人帶來了相當大的麻煩。
    從陛下到官員的吃穿用度,各個都有特定的章程,結果現在搞出了這麽個名堂。
    要不是有些不妥,來濟都想問問,為何陛下不幹脆帶著他們這些人,就在岐山之下的雍縣內尋個新住處算了。
    更讓人覺得離奇的是,在經由李淳風繪測山勢和山中澗流後,陛下又令人在萬年宮東北方向的一處高地之上搭建了一處臨時營地。
    這處臨時營地的規模還不小,要求能將隨行官員和衛隊都盡數安排下,甚至能夠提供足夠數量的食物。
    這算什麽?把行宮給搬到山上嗎?
    按照陛下的說法是,倘若近來有雨勢增大,轉為暴雨的跡象,原本住在萬年宮中的所有人,全部遷移到那處高地之上。
    也得虧真有這樣一片層疊錯落、還不可能遭到山洪衝擊的地方,能將人給安頓下來。
    這就是為何,當閏五月到來的那一刻,來濟會身在此地了。
    厚重的帳幕既起到了防雨的效果,又避免了山間夜風讓置身此地的官員得了風寒。
    但說實話,在場諸人中參與天下征討之戰的本就在少數,實已有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了。
    來濟就許久沒有這等憋屈過了!
    他在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便被扶持到宰相位置的,平日裏除了在長孫無忌麵前持後輩做派外,其餘時候總歸是風光萬分的,哪裏會想到能住到這種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因他所在的帳篷位置不低,竟還能越過林木,瞧見那片萬年宮的群樓。
    他便又忍不住控訴了一句,“嗬,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
    暴雨時節,不在大殿之中安坐,反而要上山來受這勞什子的罪,何其可笑!
    明明太尉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了。
    倒是與他同在此地的韓瑗比他神態沉穩得多,甚至慢條斯理地將麵前的小火爐上烹煮的陶壺給取了下來,將其中的酪飲給倒在了杯中,令這帳篷內彌漫出了一股乳酪的醇香。
    韓瑗小酌了一口,方才回道:“比起山上,還是山下的動靜更大吧。”
    來濟哼了一聲,“的確如此。”
    李治將留守萬年宮中的一部分侍衛都給派去了山下,令其協助於有司校驗渭河各處堰口、通渠、支流的情況,還額外征調了不少長安守軍參與到這件事中。
    為了減少民眾對於遷移的抗拒,他將太史局的千人也全部征調到了這個盤查隊伍裏,力求能盡快確認,渭河各處河道是否有大水漫灌的可能,隨後將附近之人盡數疏散開來。
    還說什麽落雨時間越久,這個遷移的決斷越有了憑據。
    可疏散不是那麽好做的,畢竟這些人也未必會領陛下的情!
    這些沿河居住之人,侍奉的田地就在附近呢,哪裏是能說走就走的。
    以這些關中百姓所見,僅僅是一場暴雨而已,怎麽就到了遷居的地步了?
    他們在田地之上的損失又要由誰來賠付呢?
    近來的反對聲音還真不小。
    來濟尤有怨懟,“我看此事和那位武昭儀脫不開幹係。太史令何以會自長安前來萬年宮,可不像是隨便就被陛下召來此地的。”
    他既已站定了長孫無忌這一路,自然知道自己和誰是利益共通,對於武昭儀自然沒什麽好印象,眼下是又多了一出糾葛了。
    他接著說道:“籍田禮上,韓王李元嘉為武德功臣請封,看起來是讓她琢磨著給自己更進一步了。隻是……”
    韓瑗語氣淡淡,“這種越界之事,不是能夠隨便做的。”
    大唐國庫的財力沒這麽充裕,去年旱災救濟加上近年間的邊地戰事消耗都不少。
    倘若這出人員轉移非但沒有起到避禍的效果,反而讓這些關中百姓耽誤了農時,國庫是拿不出足夠的補貼來的。
    現在提前墊付的些許,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到時候損害的,便是他們那位天子的名聲。
    此種舉動——
    就像是一場傾天豪賭!
    “算了,”來濟喝了口熱飲,心中的煩躁之氣也被壓下去了不少,“有些人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又得了陛下的偏私,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
    “你看,長孫太尉見陛下下定了決心後,便一句話沒說呢。”
    聽說在這幾日裏,長孫無忌唯獨說的一句也就是,他這人有點睡不慣行軍床,勞駕多給他拿兩床褥子。
    陛下甚至親自前去探問了一番,真是好一出舅甥和睦的場麵,讓人完全看不出前陣子的朝堂上,李治還曾經給長孫無忌挖過坑,也看不出對於李治決定的這件事,兩人還有過意見相左。
    既然頂頭上司如此沉得住氣,他們何必越俎代庖。
    或許長孫太尉也在賭!
    陛下近來的行事作風越發激烈,步步緊逼,但假若能讓陛下錯上一次,他就知道自己應當依靠於誰了。
    這倒也未嚐不是一種好方法。
    要不是抱著這種想法,長孫無忌也不會同意李治的這番行動。
    想到這裏,韓瑗歎氣,“我也該多要兩床被褥的。五十多歲的人了,不比你們能折騰。對了,你那兒還有多餘的炭火嗎?”
    來濟扯了扯嘴角,“這點,你得問陛下去。”
    問問陛下,是否在借機對他們有所苛待。
    到時候的反噬,可不是陛下這種年輕人能承擔得起的。
    眼下住在群山高處,恐怕除了輾轉行伍的尉遲敬德老將軍,其他人裏,尤其是富貴日子過多了的幾個,或多或少有些不適應,更是個個都抱著一團怨氣。
    睡不安穩都隻是最次要的了。
    以至於夜半之時,當一陣奇怪的聲響回蕩在山間的時候,這些人一個賽一個清醒得快。
    但奇怪的是,這聲響非但沒有很快消失,反是越來越重了。
    頭頂是暴雨如注,時而雷鳴,山中聲響竟不亞於這密集的聲響。
    因其未知,更令人感到一陣迫近而來的危機。
    “快!快出營帳。”雜亂的聲音頓時在四周接連響起。
    此種情形之下,但凡顧惜自己小命之人便絕不會忽略掉這動靜,個個匆匆穿好了衣衫行到帳外。
    他們總得弄清楚發生了何事才能繼續睡下去。
    來濟恐怕是其中最狼狽的一個了。
    他的鞋子都穿反了,腳步踉蹌,還是被下屬生拉硬拽出來的。
    但此時哪還有人有這等空閑去關注他的打扮。
    就像來濟也顧不得自己的形象,已在腳步站定、頭頂傘麵撐開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朝著火光最盛之處看去。
    在那裏,他們那位陛下也已清醒了過來,此刻同樣神情凝重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但倘若他並未看錯的話,李治好像沒有那麽慌張。
    周遭鐵甲重重,在夜幕中靜立,將其簇擁在光輝之間,衛士舉著的火把正將他眼中映照出一片瀲灩。
    而他身邊的武昭儀同樣倉促起身,未加梳妝,卻也自有一派不動聲色的從容,發間金釵更是在此時反照出了一道刺眼的金光。
    這懷抱著小公主的女人隱約吩咐了兩句什麽,便見身邊的宮人俯下身,捂住了皇子李弘的耳朵。
    下一刻,一道雪亮的電光在晦暗的夜色間劃過,緊隨其後便是雷鳴響起。
    來濟無暇再細看,飛快地將目光轉向了聲音發出的方向。
    隻見驚雷電光張揚著自然偉力,在這一刻將這片山中行宮和其周遭的山嶺都給照得亮如白晝。
    也就是那一刹那間,站在此地的眾人都看到了光亮之中那一處最醒目的東西。
    不,不是一件東西。
    群山沉寂,最為醒目的便是移動之中的東西。
    可自山高之處還能看到的動景,又哪裏有多少呢?
    那分明是……
    分明是……
    眾人隻覺脊背發涼。
    好一會兒,才終於有一個變調的聲音打破了僵持,高喊出了那個都已在心中給出的答案,“山洪!”
    確實是山洪!
    山洪像是李淳風所預估得那樣來了!
    像是陛下所堅信地那樣來了!
    暴雨侵襲,原本還算堅固的山體赫然出現了裂隙,山中澗流又在密集的落雨中泛濫。於是岩土之下的水流、山中溪流、泥石便都在瀕臨極限之際傾瀉而下。
    頭頂的悶雷混著水聲隆隆,裹挾成湍急的激流衝進了整座山穀。
    夜色裏分辨不清顏色,隻讓人瞧見那一刻的浪潮翻湧。
    而下一刻,又一道電光在憋悶的雲層中炸開。
    眾人視線之中,正見天穹傾倒,滾滾洪流肆無忌憚地衝入了萬年宮中!
    ——那是他們原本應當身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