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胡惟庸就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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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下旬,臨近年關,金陵城中總算是稍稍熱鬧了一點。
    附近江寧、上元等縣郊外的村民百姓也要進城購置點年貨。
    最近朝廷忽然下旨在城南郊招募百姓開荒土地,正是農閑的時候,不少勞動力踴躍報名,很快開墾出五千畝田土。
    農田開墾出來後,太子圈定這裏為大明皇莊。
    皇莊引秦淮河水灌溉,位置便在金陵城東南,差不多在後世南京江寧區以北,一眼看去,沃野千裏。
    可惜明初戰亂,很多地方無人打理,水利設施損壞,以至於荒廢的耕地很多。
    不過也正是明初戰亂,導致國內蛋糕重新洗牌,原本的土地兼並問題得到了緩解,地主階級尚未成型,讓國家能夠順利進入生產階段。
    此刻太子沒有動用城裏的軍隊免費幫忙開墾土地,而是雇傭百姓,也能讓百姓們過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年。
    金陵城中張燈結彩。
    據聞這次太子要熱熱鬧鬧地辦一次新年慶典,為正身患重病的陛下祈福。
    不僅購置了大量煙花,還請了一些歌舞、打火花等表演,屆時將在南城各個街道巡回演出,讓金陵百姓充滿了期待。
    清晨時分,天色還未亮,在寒冷的冬風當中,一駕駕馬車徐徐停在了宮門口,等著午門打開。
    這是太子監國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開早朝,很多官員甚至都不太習慣。
    無數根火把點燃,照亮了宮門。
    前段時間漫天的飛雪停了,但天氣依舊冰寒,宮門外地麵的積雪尚未化去,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
    百官們個個打著哈欠,近一個多月是他們最舒服的時候。
    以前陛下在時,稍有不慎,要麽被罷黜,要麽被殺,像禮部因為占城使者的事件就從尚書到侍郎沒剩下幾人。
    現在不僅不用擔心忽然就被免官或者被殺的問題,還能清晨不上朝,到辰時才去各個衙門辦公。
    這般愜意的日子,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很快午門外聚集了大量官員,眾人三三兩兩與相熟的人站一起,直到胡惟庸馬車來時,頃刻間涇渭分明。
    就看到胡惟庸一下馬車,三百多名需要上朝的文官有七成以上都向著他的方向湧去。
    一個個湊在他身邊說著各種恭維的話。
    “丞相旦夕安寢,朝夕安居,為天下庶黎操勞辛苦了。”
    “是啊,今國家大事,皆需丞相承擔,古之諸葛亮亦是如此。”
    “陛下重病,太子年幼,還需要丞相多多擔待。”
    “誒,都是為了朝廷效力,為陛下和太子效力,諸位就別說這些話了。”
    胡惟庸下車後嘴上雖然說著場麵話,但臉上的表情卻並沒有那般誠惶誠恐,反倒十分輕鬆,仿佛理所當然。
    不遠處武將勳貴集團站在一起,另外還有少部分文官,約數十人聚在一個角落。
    如果站在午門上方的宮牆上往下看的話,就會看到宮外除了極少數單薄的個人以外,九成以上的文武官員都自動呈現出三方勢力。
    勢力最大的自然是以胡惟庸為首的集團。
    他們通過淮西籍鄉黨互相舉薦而來,加上其他地方官員投靠,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集體。
    其次則是以李文忠為首的武將勳貴集團。
    他們與文官不允許有交集,早朝列班次的時候也要各自分開,私底下更不許接觸,獨立於朝政之外。
    最後則是浙東集團的殘餘勢力。
    以前劉伯溫等人在的時候,浙東集團雖然處於劣勢,但人數也不少,至少百餘之眾,勉強能與胡惟庸勢力分庭抗禮。
    可如今隨著劉伯溫等人病逝,很多浙東集團的官員遭到胡惟庸罷黜,勢力早就大不如前。
    其中職位最高的竟然隻是刑部侍郎錢唐以及翰林院編修吳沉。
    本來新任禮部尚書張籌也應該是浙東集團的人,他是無錫人,以前跟宋濂一起定製過宮廷禮儀,與浙東集團關係很好。
    但史書記載他頗善附會,當上禮部尚書之後就對胡惟庸頗為巴結,目前雖然並非胡惟庸集團核心人員,卻也已經與浙東集團走遠。
    所以現在浙東集團可以說是小貓兩三隻。
    除了錢唐以外,其餘人基本都在五品以下,即便是上早朝,位置也極為靠後。
    “咚咚咚!”
    宮門上宦官重重地敲響了大鍾。
    午門緩緩打開。
    兩側侍衛讓開道路,百官隨即列好排序,自午門入宮,過金水橋,至奉天門,隨即步入了奉天殿外廣場。
    隻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刻奉天門殿外廣場下,不知道何時已經站了一百餘人。
    他們並沒有站在玉階下,而是站在位於玉階右側的位置,那裏旁邊就是文官們所立之處,與文官們相距大概有那麽幾丈遠。
    此時是寅時三刻,也就是早上四點鍾。又是冬季,晝短夜長,天色昏黑看不清樣貌,卻是讓人一頭霧水。
    直到文官們徐徐走到了玉階下方,借著奉天殿火光,才注意到這些人裏似乎有些熟麵孔。
    眼尖的人已經認出了那麽幾個。
    “咦,那不是以前的禮部員外郎吳伯宗嗎?他不是被罷黜謫居鳳陽了嗎?怎麽在這兒?”
    “那個人好像是韓宜可,他以前是監察禦史,因為彈劾丞相被貶去西安了,怎麽忽然被召回來了,莫非”
    “快看,是薛祥,他居然也回來了。”
    那些在旁邊站著的官員達一百多人,雖然絕大多數都比較陌生,但那些熟麵孔卻讓人心驚膽戰。
    因為裏麵有不少人都是當初被胡惟庸趕出朝堂的臣子,其中不乏有高官重臣。
    比如薛祥就是工部尚書,後來因為在工部修繕宮殿、建造殿宇十分得力,被朱元璋提拔為北平布政使,由正三品升為正二品。
    結果得罪胡惟庸,明明三年都是天下布政使的政績第一,卻遭到了罷黜,由正二品布政使降為正四品嘉興府知府。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知道薛祥政績出色,為人剛正不阿,卻受到這樣不公正的待遇,讓人十分惋惜。
    但此時胡惟庸正勢大,自然也無人為他伸冤。
    沒想到他今天也在。
    看到這一幕,讓胡惟庸等黨羽一時間預感到了一絲不妙。
    太子這是什麽意思?
    “太子到!”
    便在這個時候,隨著內使監令宦官王東一聲大喊。
    百官頓時鞠躬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朱標徐徐從奉天殿中走出,兩側朱棣和朱雲峰像是保鏢一樣緊緊跟隨。
    宦官早就搬了一把黃花梨外塗金漆的龍椅放到了玉階上。
    左右玉台上,玉階下,儀鸞衛士兵威嚴站立。
    朱標一撩長袍下擺,坐在了龍椅上,麵容肅然地俯瞰著下方。
    “平身!”
    “謝殿下!”
    百官抬起頭。
    胡惟庸此時已經一萬個問題想問。
    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按照禮儀還沒到奏事的時候,所以也隻能暫時先忍耐。
    便在這個時候,讚禮官大喊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臣有奏!”
    一名官員從人群當中走出,拱手說道:“臣中書省都事商暠時彈劾丞相胡惟庸,擅弄權事,任人唯親,且獨相數歲,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內外諸司上封事,必先取閱,害己者,輒匿不以聞。四方躁進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職者,爭走其門,饋遺金帛、名馬、玩好,不可勝數!”
    “商暠時,你血口噴人!”
    胡惟庸頓時坐不住了,站出來怒聲嗬斥。
    咦?
    居然親自下場?
    朱雲峰站在台階上打了個哈欠,聽到胡惟庸嗬斥,十分驚訝地看向下方。
    這老家夥也太沉不住氣了,竟然親自下場駁斥。
    換成嚴嵩這樣老謀深算的,恐怕早就有嚴黨小將為其衝鋒陷陣了。
    不過仔細一想或許也正常。
    嘉靖都已經是明朝中後期了,黨爭算計都已經嫻熟,玩弄政治出神入化,黨派之爭自然不會過於張揚,暴露自己的真實目的。
    反觀明初就簡單粗暴許多,都是直接彈劾。朱元璋就找被彈劾的人問話,要是答不出來,那就死翹翹。
    歸根到底。
    胡惟庸看似是丞相,實際上他是書吏出身,靠著賄賂李善長才一路坐火箭升到中書省丞相的位置。
    早期他很得朱元璋寵信,以至於在中書省隻手遮天,得罪他的都會被罷黜,巴結他的都會得到升遷,根本沒有政治鬥爭的經驗。
    甚至說難聽點,現在整個朝堂都是個草台班子。
    明初科舉舉行的不順利,很多官員都不是科舉出身,也沒有地方治理經驗。
    不少人前一刻隻是七八品官吏,或是得到舉薦被朱元璋火速提拔,或是投靠胡惟庸榮登高位,能力和政治鬥爭都非常差勁。
    因而遭到這樣在早朝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被彈劾,胡惟庸自然是沉不住氣,第一個跳出來。
    而隨著他跳出來,他的黨羽也連忙站出來嗬斥。
    “商暠時,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殿下,臣彈劾商暠時誣告朝廷重臣,還請殿下明察!”
    “丞相日夜為朝廷政事殫精竭慮,常思報效國家,殿下切不可聽信奸逆讒言啊!”
    一時間馬上就有二十餘位朝廷大員上奏。
    “咚咚!”
    王東敲響放在一旁的銅鑼,高聲道:“肅靜!”
    “唔”
    朱標長吐了一口氣,站起來雙手背負在身後,故作驚訝道:“商暠時,胡相可是大明支柱,豈能隨意彈劾?你有證據嗎?”
    商暠時冷笑道:“臣有證據。”
    說話間從懷裏取出奏折,雙手托舉,彎腰說道:“這是臣在中書省記錄的最近數年胡惟庸擅自做主的上封事,還有其輒匿的奏徑,皆一一登記在案,殿下可以讓通政司對照!”
    “曾秉正何在?”
    “臣在。”
    “對照一番。”
    “是。”
    曾秉正隨即走過去把那奏折拿了過來翻閱。
    此時場上靜謐無比。
    胡惟庸黨羽一時間個個都汗流浹背,不斷擦著額頭的虛汗。
    商暠時之前是正二品禦史中丞,因為得罪了胡惟庸,被胡惟庸罷黜,成為了正七品中書省都事。
    不得不說,明初升官和降官落差就是這麽大。
    完全不按官場規則升遷或貶謫。
    有的時候被朱元璋或者胡惟庸看重,就可能自正七品直升正三品乃至正二品。
    可一旦被朱元璋和胡惟庸厭惡,那麽自正二品降到七品也是常有的事情。
    因而此刻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商暠時在報複胡惟庸。
    唯有胡惟庸心中感到不妙。
    畢竟曾秉正再怎麽博聞強記,一年下來送往通政司與中書省的奏折達少則六七千,多則上萬件,他怎麽可能全記下來。
    這背後必然有陰謀。
    果然。
    很快曾秉正對照完後上報道:“殿下,對照無誤,最近五年內,胡相擅自做主的奏事達一千六百餘件,輒匿的奏書也達到了三百三十七件。”
    “胡相是否要給本宮一個解釋?”
    朱標雙手背負在身後,站在玉階上居高臨下,目光鑿鑿地看向胡惟庸。
    這是第一個發難點。
    胡惟庸額頭冷汗直冒,連忙說道:“殿下,臣隻是覺得一些小事,沒必要麻煩陛下和殿下。其中很多奏折都是臨近散值才過來,即將封宮,事急之下,又非大事,不想再叨擾陛下,因而才擅自做主,還請殿下寬恕。”
    “嗬。”
    商暠時冷笑道:“江南旱情嚴重是小事,陛下直到數日後才知曉。調動六部尚書也是小事,稍不合你心意便擅自罷黜,連陛下都不知道,我都不知大明朝堂是陛下的朝堂,還是你胡相的朝堂!”
    “你!”
    胡惟庸怒目而視,破口大罵道:“你這構陷本相的無恥小人!”
    “殿下,臣也彈劾胡惟庸賣官鬻爵,收受賄賂。”
    毛驤忽然站出來拱手說道。
    “可有證據?”
    朱標問。
    “這是賬本及最近兩年來的記錄,其中最近一月最為清晰,記載了朝堂多名官員向胡惟庸賄賂的事。”
    毛驤從懷裏取出賬本和奏折,然後瞥了胡惟庸一眼道:“胡惟庸家奴仆孫喜與臣有舊,這些都是孫喜暗中記錄,時間地點人員賬目皆有數!不僅是他們賄賂的金額,還包括他們之間的對話,在私底下將朝廷政事定論的言語,以及哪些人進出了胡府,哪些人在妄議朝政都記載下來。除此之外,一些大臣府邸的奴仆也與臣有聯係,他們之間的記錄都有可查,可一一對照!”
    胡惟庸瞪大了眼睛,渾身顫抖起來。
    身後諸多黨羽,亦是汗流浹背,一個個臉上紛紛露出惶恐的表情。
    沒想到自己家裏竟出了內賊。
    他們幹的所有事情,全都被毛驤抓住了把柄,恐怕太子殿下所知道的事情,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多!
    朱標怒視下方道:“哪些人賣官鬻爵而來,哪些人妄自決斷朝政,自己站出來還能免死,若是報出名字,那就休怪本宮無情了。”
    “臣有罪,臣向胡相賄賂過一百兩金。”
    “臣也有罪,臣向胡相賄賂過一千二百匹絹帛。”
    “臣”
    霎時間就有十多名官員站出來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上磕頭哀嚎。
    而隨著他們站出來,又有大批官員紛紛跪倒,哭嚎不止。
    看著下方這片胡黨官員。
    玉階上朱雲峰邊伸懶腰邊打哈欠。
    太沒意思了。
    還以為是場酣暢淋漓的大戰呢。
    結果胡惟庸就這?
    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