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夢中悲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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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對謝淩霄而言,如同身處地獄。
在假謝明姝的暗中慫恿下,那些針對他的欺淩,花樣百出,層出不窮,令他生不如死,每一天都在無盡的痛苦中煎熬。
這日,假謝明姝放學歸來,剛走到東跨院門口,便看到院外圍著一些淩家的下人,院內也隱約傳來一些女眷的說笑聲。她心中一動,低聲自語道:“哦?原來如此,劇情已經進展到這裏了嗎?淩氏的娘家人,終於知道私生子的事情,上門來興師問罪了?”
人偶謝明姝聞言,心中一驚,卻沒敢發問。自那天眼睛被戳瞎之後,她便一直沉默了下來。
假謝明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悄無聲息地尋了個隱蔽的角落,再次偷聽起來。
屋內,淩氏的母親,淩老太太,正拉著淩氏的手,仔細端詳著她的臉色。她原以為女兒定然會日日以淚洗麵,形容憔悴。卻不料今日一見,淩氏精神頭卻似乎還算不錯。
淩老太太先是暗暗鬆了口氣,隨即又心疼得直掉眼淚:“我苦命的兒啊!我已經跟你阿爹說了,讓他立刻上朝彈劾那個謝承淵!他謝承淵能有今日的官位,裏麵難道就沒有我們淩家的功勞嗎?!當初他上門求娶你的時候,是如何信誓旦旦?這才過了多久,就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情來!”
見淩氏低頭不語,隻是默默垂淚,淩老太太更是心疼,連忙追問道:“女兒,你且跟娘說實話,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你有什麽打算?莫怕,有娘在,娘定會為你出這口惡氣!”
淩氏原本隻是想寬慰母親幾句,讓她老人家莫要為自己太過操心。可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假謝明姝的話。
鬼使神差的,她竟真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娘……我想和離……”
“和離?!”淩老太太聞言,頓時愣住了,臉上的怒容也化作了錯愕,“你這是當真?”
和離兩個字一說出口,淩氏也沒了退路,繼續說:“我成日見著他,成日待在謝家,我心裏實在難受,我就想眼不見為淨,我就想和離。”
淩老太太看著女兒這副模樣,長長地歎了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女兒啊,你說你想和離,那你可知道,這和離的女子,依照祖宗規矩,是不得再入娘家族譜,不得葬入娘家祖墳的。而且,和離之後,你也無法自立女戶,更不可能將你與謝承淵所生的婚生子女帶走。這些……你都想清楚了嗎?”
“可是姝兒她說她願意跟著我一起走……”淩氏辯解道。
“她一個小孩子家家,她願意又有什麽用?”淩老太太打斷她,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謝家是絕對不可能把姝兒給你的!否則傳揚出去,他們謝家成什麽了?兒媳婦要和離,連嫡親的孫女都不願意再要了?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淩老太太的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將淩氏心中剛剛燃起的那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徹底澆滅了。她低下頭,悶悶地說道:“我知道了,阿娘。”
淩老太太見女兒如此,心中更是酸楚不已。她拉著淩氏的手,語重心長地勸道:“傻女兒,你若當真鐵了心要和離,阿娘自然是會支持你的。可是……你也要為姝兒好好想一想啊!你若是真的離開了謝家,你那寶貝女兒就隻能獨自留在謝家,你舍得嗎?”
這番話,無疑是戳中了淩氏心中最恐懼的地方。她默默地流著淚,心中那剛剛冒出頭的和離念頭,也徹底地煙消雲散了。
淩老太太見狀,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繼續說道:“為娘的知道你心裏苦。但是女兒啊……你可不能再像現在這樣消沉下去了。你要好好將養身子,早日振作起來,姝兒將來還要依靠你呢!”
淩氏聞言,隻是更加用力地咬著嘴唇,悶悶地點了點頭。
而就在此時,一直躲在外麵偷聽的假謝明姝,臉上卻露出了一抹驚喜。她不再躲藏,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板著一張小臉,光明正大地從外麵走了進來。
“哎喲!這不是我最喜歡的乖外孫女兒嗎?快過來,讓外祖母好好抱一抱!”
淩老太太一見到假謝明姝,臉上的愁容頓時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歡喜與慈愛。她笑著朝假謝明姝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對於這個外孫女,淩老太太是打心眼兒裏疼愛。可以說,隻要假謝明姝開口,不管要什麽,淩老太太都會想方設法地滿足她。
然而,假謝明姝卻像是沒有看到淩老太太伸出的手一般,她歪著小腦袋,假裝天真問道:“外祖母,外祖母的外,是什麽意思呀?還有表哥的表,又是什麽意思呢?”
淩老太太聞言,滿臉困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乖姝兒,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一旁的淩氏見狀,心中卻猛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她剛想開口阻攔,假謝明姝卻已經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外與內相對,外就是外人,表與裏相對,表也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她和不和離,沒有你說話的份!”
淩老太太活了這大半輩子,何曾被一個小輩如此當麵頂撞過?她先是一愣,隨即心中便騰起一股怒火。但看著眼前這張酷似女兒的小臉,她一句重話也舍不得講,隻能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盡量溫和地說道:“乖姝兒,你是不是聽見外祖母和你阿娘剛才說的話了?外祖母不是不許你阿娘和離,而是……”
“我不想聽你找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假謝明姝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語氣尖刻,“歸根究底,你不過就是為了你的丈夫,為了你的兒子,為了你的孫子,為了你們淩家的名聲,不願家裏出一個和離歸來的姑姑,連累了你們的前程和臉麵罷了!”
淩老太太聞言,臉色頓時一黑:“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假謝明姝卻仿佛沒有看到她那難看的臉色,反而露出一臉失望的表情,搖了搖頭,歎息道:“你為了男人勾心鬥角,費盡心機,真是可悲,可恥!”
淩氏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她知道女兒的性子乖張,卻沒想到她竟敢當著自己母親的麵,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她連忙上前一步,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姝兒!不許這麽跟你外祖母說話!你外祖母她也是為了阿娘好,她也有她的難處……”
“難處?”假謝明姝歪了歪頭,看著淩氏,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她堂堂士族出身的當家主母,手握中饋,兒孫滿堂,她能有什麽難處?少為自己的不作為找借口!”
隨後,她又轉過頭,看向早已氣得渾身發抖的淩老太太,用一種近乎宣判的語氣說道:“看吧,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會真正把你放在第一位。對你的丈夫而言,皇帝的恩寵,國家的安危,謝氏的榮耀,都遠遠比你重要。對你的母親而言,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也都遠遠比你重要。”
淩氏被女兒這番話刺得呼吸急促,胸口一陣陣發悶,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而淩老太太更是氣得臉色鐵青,她終於徹底怒了,指著假謝明姝,質問道:“那你要我怎麽辦?!你說啊!你說我不作為,說我沒把你娘當回事!那你倒是告訴我,你要我怎麽辦?!和離說起來倒是輕巧痛快,可和離之後的那些爛攤子,又要怎麽處理?!和離的女兒不得再入娘家族譜,不得葬入娘家祖墳,你要怎麽辦?!和離之後,她也無法自立女戶,你又要怎麽辦?!她更不可能將你這個婚生女兒帶走,你更是要怎麽辦?!等我將來走了之後,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和離婦人,在淩家,又要如何自處?!”
假謝明姝聞言,臉上卻露出一抹理直氣壯的笑容,語氣輕鬆得仿佛在說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這些都簡單得很啊!誰敢不讓她入娘家族譜,我就殺了誰!誰敢不讓她自立女戶,我就殺了誰!誰敢不讓我跟她一起走,我就殺了誰!等你死了之後,誰還敢給我們母女臉色看,我就殺了他!”
淩老太太被她氣笑了:“你這個小胳膊小腿的,你能殺得了誰?!到底是個小孩子,隻會在這裏胡說八道!”
“我誰都殺得了。”假謝明姝的語氣依舊理所當然,“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人打死,也能趁著夜深人靜,偷偷溜進他的臥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我能殺男人,也能殺女人;能殺大人,也能殺小孩。誰讓我不開心,我就殺了誰。甚至是你,再廢話,我就殺了你。”
淩老太太被她這番話氣得渾身直哆嗦,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孽畜!你這個孽畜!”
假謝明姝稀奇地說:“怎麽,現在我不是你最喜歡的外孫女了?”
淩老太太再也承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逆天言論了,她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體猛地向後一仰,竟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阿娘!”淩氏見狀,頓時發出一聲驚叫,連忙撲上前去,扶住搖搖欲墜的淩老太太。
外麵的下人聽到動靜,也紛紛衝了進來,一時間,屋內頓時亂作一團,哭喊聲,呼喚聲,腳步聲,響成一片。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眼見淩老太太依舊昏迷不醒,淩家的下人們也顧不上許多繁文縟節,連忙七手八腳地將老太君抬上早已備好的軟轎,也顧不上和淩氏再多說什麽,便匆匆忙忙地帶著人離開了謝家。
待淩家人走後,臥房內便隻剩下了淩氏和假謝明姝二人。
淩氏回想著母親昏迷的樣子,以及假謝明姝那些令人心驚膽戰的言語,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愧疚。她鼓起勇氣,大著膽子對假謝明姝說道:“姝兒……你方才不該對外祖母說那樣的話的……”
然而,假謝明姝卻隻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地說道:“我沒有錯。你也沒有錯。錯的是她,是那個老糊塗。”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臉上竟露出了一絲讚許的表情:“我今天很欣慰,對你肯說出和離很滿意,你終究還是有救的。不算朽木難雕。”
一直以來,都被假謝明姝用各種方式嘲諷、貶低、打壓的淩氏,乍然聽到女兒這番稱讚,先是一愣,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驚喜,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手足無措,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將假謝明姝擁入懷中。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一次,假謝明姝竟然沒有像往常那般抗拒她的親近,而是任由她抱著自己。
這個小小的舉動,對淩氏而言,不亞於天降甘霖!她隻覺得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所有委屈、痛苦與煎熬,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她緊緊地抱著女兒,感受著懷中那真實的溫暖,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歡喜與滿足。她甚至在心中暗暗慶幸,慶幸自己方才鼓起了勇氣,當著母親的麵,說出了那兩個字。
原來隻要自己肯勇敢一點,女兒就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她們母女之間那層如同堅冰般的關係,也能夠融化!
然而,就在淩氏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中時,她臉上的笑容卻又漸漸地消失了。
她想起了母親被氣得當場昏厥過去的模樣。這一刻,她心中明白,從今往後,她與淩家,與她的生身母親之間的那份血脈親情,恐怕再也回不到從前那般親密無間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母親,她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不對!
懷中嬌小的身軀提醒她,還有女兒。
她看著假謝明姝,心想她現在唯一能夠信任的,能夠抓住的,就隻有自己懷胎十月所生的女兒了。
一瞬間,惶恐,不安,驚懼,依賴……種種複雜而強烈的情緒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上,狠狠衝擊著淩氏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她隻覺得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再也支撐不住,竟也眼前一黑,軟軟地癱倒了下去。
看著淩氏在自己麵前緩緩倒下,假謝明姝毫不驚慌,臉上反而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淩氏那憔悴的臉頰,語氣中帶著病態的迷醉:“很好,很好。已經成功了九成了。隻差最後一點點了……”
之後,假謝明姝故作慌張地叫來了外麵的下人,讓他們好生照料。而她自己,則像個沒事人一樣,淡然地轉身離開,連多看一眼都不願。
過了一日,淩氏依舊臥病在床。
就在這時,有下人前來通報,說是老太爺和老太太有請,讓大小姐即刻過去一趟。
假謝明姝聞言,眼中閃過一縷微不可見的鋒芒。她非但沒有像往常那般拒絕,還在心中暗暗發笑:真快啊!這邁出最後一步的契機,這就來了。
假謝明姝來到謝家正堂大院,首座之上,謝老太爺正襟危坐,麵色嚴峻。一旁的老太太也是一臉不悅,眉頭緊鎖。
謝老太爺清了清嗓子,沉聲開口:“今兒叫你過來,你應當知道,是所為何事吧?”
假謝明姝卻隻是笑著,既不答話,也不行禮,仿佛隻是來看一場與己無關的熱鬧戲碼。
謝老太爺見她這副模樣,臉上的神情也冷了幾分,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姝兒,我且問你,你那個新認回來的兄長,在家塾之中屢受同窗欺辱一事,你可知曉?若是知曉,為何一直坐視不理,不管不問?”
結果,假謝明姝依舊是一聲不吭,仿佛沒有聽到他的問話一般。
一旁的老太太見狀,便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問你話呢!你沒聽見嗎?!長輩問話,你這是什麽態度?!”
假謝明姝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掃了老太太一眼,慢悠悠地反問道:“哦?那你們想做什麽呢?”
見她這般目無尊長的態度,謝老太爺語氣頓時變得嚴厲起來:“謝明姝!你暗地裏做的那些小動作,真以為能瞞得過我們的眼睛嗎?我能理解你因為你母親的事情,對他心中多有不滿。可是,那謝淩霄不管怎麽說,也是你的親兄長!你這般胡鬧,也該適可而止了!”
謝老太爺說這話的語氣,其實還算平和。畢竟他人老成精,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小孩子之間因為嫉妒或是其他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互相排擠、霸淩,在他看來,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麵的小打小鬧罷了,算不得什麽大事。
倒不至於像某些見識淺薄的話本裏寫的那般,要麽就因為孫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狠辣手段而沾沾自喜,覺得她日後若是真能入宮做了娘娘,必定不會吃虧;要麽就因為孫女這點小伎倆而感到隱隱心驚,擔心她今日能將心機用在同父異母的兄長身上,來日會不會就在自家其他親人身上也耍弄這等陰險手段,搞得一驚一乍,仿佛天要塌下來一般。
假謝明姝對於謝老太爺能看穿她的那些小把戲,並不感到意外。她隻是故作無辜地狡辯道:“他被人欺負,管我什麽事?你們去找欺負他的人算賬啊。”
謝老太爺和老太太聞言,同時一愣。
老太太皺起眉頭,質問道:“難道那些事情,不是你在背後慫恿指使的嗎?!”
“是那些動手的人自己愚蠢罷了。”假謝明姝的語氣幹脆至極,絲毫沒有否認的意思,反而帶著幾分理直氣壯,“我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蠢得要去衝鋒陷陣,他們自己沒長腦子,難道還要怪我嗎?”
這番卑劣至極,毫無廉恥的言論,以及她那副理直氣壯的醜陋嘴臉,聽得謝老太爺和老太太都想當場吐出來!
謝老太爺氣得渾身發抖,怒火中燒:“那是你的親哥哥!你與他結下這等梁子,日後這兄妹還做是不做了?!”
“這就不勞您老人家操心了。”假謝明姝的語氣依舊輕飄飄的,帶著一絲不耐煩。
“大膽!”老太太再也忍不住,厲聲嗬斥道。
謝老太爺也懶得再與她廢話,直接沉下臉說道:“從今日起,你不許再利用他人欺辱淩霄!”
假謝明姝聞言,笑了。笑得無比輕蔑。
“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輪得到你們兩個老東西來對我指手畫腳?還是說……”她頓了頓,將目光轉向一旁早已氣得麵色發白的老太太,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笑容,“是我上次打你,打得太輕了?嗯?”
老太太聞言,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
謝老太爺見狀勃然大怒!他猛地一拍桌子,指著假謝明姝的鼻子:“好哇!好哇!你可真是我們謝家的好姑娘!小小年紀,便如此目無尊長,欺師滅祖!今日,我就要代替你那不成器的父親,好好地教訓教訓你這個孽障!”
“你現在就去西跨院門口,給我跪下!不跪到天黑,不許起來!”
老太太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驚,連忙用眼神示意老太爺不可如此。萬一這個小煞星真的發起瘋來,當場暴起傷人,那他們兩條老命今日恐怕都要交代在這裏了!
但是,此刻的謝老太爺正在氣頭上,哪裏還聽得進老太太的勸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一次,假謝明姝竟然沒有像上次那般動手打人。她隻是看著暴怒的謝老太爺,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說道:“這可是你說的啊。”
隨後,她便轉過身,慢悠悠地朝著廳外走去。
眼見假謝明姝真的走了出去,老太太越發不安,忍不住想跟過去看看情況,卻被謝老太爺一把拉住了。
隻聽謝老太爺不以為然地安慰道:“得了,甭看了。你還真當她會那麽聽話,乖乖地跑去受罰嗎?你且看著吧,她出了這個門,保準就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老太太一想也是,這個孫女的確不是那種會乖乖聽話認罰的主兒。於是便不再擔心,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滿心困惑地說道:“隻是我不明白啊。我們謝家就算不是聖人之家,那也是家世清白,怎麽會養出她這種畜生?不是親自動手打自己祖母,就是慫恿別人欺淩她親哥哥,然後她還一副壞事兒全是旁人做的,她自己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模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就在謝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另一邊,假謝明姝在走出正堂之後,臉上便露出了奸計得逞的陰冷笑容。
她並沒有像謝老太爺預料的那般直接溜走,而是徑直朝著府中的荷花池方向走去。
此刻正值盛夏,荷花池內碧葉連天,粉荷婷婷,偶有蜻蜓點水,錦鯉嬉戲,倒是一派賞心悅目的夏日景致。
假謝明姝站在池邊,打量了一下池水的深度,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接著在所有人都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突然縱身一躍,毫無征兆地跳進了荷花池中!
噗通!
假謝明姝那小小的身影,瞬間便被墨綠色的池水所吞沒。
守在不遠處的仆人們見狀,先是一愣,隨即,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便劃破了謝府上空的寧靜!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落水了!”
“快來人啊!大小姐掉進荷花池裏去了!”
正堂內,謝老太爺和老太太聽到外麵的喧嘩聲,皆是一激靈,兩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衝。
剛一掀開門簾,便看到院子裏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所有的下人都圍在荷花池邊,熙熙攘攘,驚慌失措。
謝老太爺見狀,氣得七竅生煙,怒聲斥道:“都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緊下去救人!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一個個的,誰都別想好過!”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淩氏也趕了過來。她剛從昏迷中醒來不久,便聽聞女兒被公婆叫去了正堂,心中擔憂不已,便強撐著病體,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她還沒走進西跨院,便遠遠地聽見裏麵傳來一陣陣又吼又叫的嘈雜聲。待她心急火燎地衝進院內,謝老太爺那句怒吼,正好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中!
當下,淩氏隻覺得眼前一黑,雙腿一軟,險些當場便站立不住!她踉踉蹌蹌地撲到荷花池邊,往那渾濁的池水中望去,隻見水麵上靜悄悄的,除了幾個下人剛剛跳下去時激起的水花之外,什麽都沒有!
她的乖女呢?她的姝兒呢?!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抓住了淩氏的心!她甚至來不及多想,便尖叫一聲,也縱身跳進了冰冷的池水中!
老太太見狀,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聲嘶力竭地大喊:“快!快快快!快救人啊!都傻站著幹什麽?!還不趕緊下去救人!”
淩氏本是不會水的,但此刻,在女兒可能溺亡的巨大恐懼麵前,她早已將自身的安危拋諸腦後。她隻知道,她的女兒掉進了池子裏,若是找不到女兒,那她也不想活了!她要在水下陪著她的姝兒!
場麵頓時亂作一團了。
不知過了多久,渾身濕透的淩氏被人從池中救了上來。然而,她才剛剛被人拖上岸,便又像瘋了一般,不顧一切地還要往荷花池裏衝,那副寧可淹死在裏麵的架勢,看得眾人心驚膽戰。
好在就在此時,一個家丁及時高聲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大小姐了!”
嘩啦啦幾聲水響,一個渾身濕透、臉色慘白的小小身影,被兩雙大手合力從渾濁的池水中舉了出來。假謝明姝不知是嗆水太久還是受了驚嚇,雙目緊閉,小臉青紫,一動不動。
“姝兒!”淩氏見狀,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一把將那冰冷僵硬的小身體緊緊抱入懷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姝兒!姝兒!你醒醒啊!你別嚇娘啊!姝兒!我的姝兒啊!”
謝老太爺也是臉色煞白,衝著周圍的下人怒吼道:“大夫!還愣著幹什麽?!快去叫大夫!”
老太太也顫顫巍巍地湊了過來,剛想伸手去探探假謝明姝的鼻息,便被淩氏狠狠一巴掌打開了手!
淩氏此刻雙目赤紅,眼中布滿了血絲,她死死地盯著老太太,那眼神充滿了仇恨,她咬牙切齒地警告道:“別碰我的女兒!”
老太太被她這副模樣嚇得倒退一步,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但淩氏卻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她緊緊地將女兒抱在懷中,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院外走去。
她不要再留在這個可怕的西跨院!這裏隻會害了她的姝兒!她甚至不要再留在這個冷酷無情的謝家!他們都要害她的姝兒!
她現在隻剩下姝兒了!若是沒了姝兒,她就什麽都沒有了!
淩氏心中此刻充滿了對謝家所有人的滔天恨意!她在走出西跨院門口的時候,猛地回過頭,眼睛裏充滿了刻骨仇恨與無盡怨毒。
那眼神,看得兩位老人心中同時一寒。
但沒有人注意到,就在淩氏抱著她,即將走出西跨院的那一刻,一直緊閉雙眼的假謝明姝,那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她的嘴角,也隨之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得意弧度。
回到東跨院的臥房,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燒熱水的燒熱水,取幹淨衣物的取幹淨衣物,每一個人閑著。
淩氏則一直守在床前,緊緊握著女兒那冰冷的小手,一顆心像是被浸在苦水裏一般,又酸又澀,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自責。
她滿心想的都是,這麽炎熱的天氣,這麽小的孩子,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掉進荷花池裏?說是無意的,她打死都不信!她的姝兒,從來都不是那種會去危險地方貪玩的孩子!一定是那兩個老東西搞的鬼!是他們!是他們想要害死她的姝兒!
淩氏強忍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輕輕撫摸著假謝明姝那蒼白冰冷的小臉,聲音哽咽:“都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沒有保護好我的姝兒……我的乖女兒,你快快好起來……阿娘還沒有跟你說對不起……”
她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祈禱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忽然,被她緊握在掌心的小手,似乎輕輕地動了一下!
淩氏先是一愣,隨即,一股狂喜瞬間湧上了心頭!她猛地瞪大了眼睛,聲音都因為激動而變了調:“姝兒?!姝兒!你醒了?!”
假謝明姝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顯得有些迷茫,也有些虛弱。她看著淩氏,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像是認出了她一般,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娘……”
“哎!哎!阿娘在!阿娘在這裏!”淩氏聞言,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捂住嘴,淚水滾滾而下。她的女兒叫她阿娘了!時隔這麽久,她的女兒,終於又肯叫她阿娘了!
她俯下身,急切地問道:“姝兒,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有沒有頭暈?有沒有想吐?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快告訴阿娘,阿娘好讓大夫給你看看。”
假謝明姝難得表現得十分乖巧,對於淩氏的問話,都一一作了回答。
淩氏見女兒真的醒了過來,神誌也還算清醒,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緊緊地握著女兒的手:“都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太糊塗了。若是阿娘能早一點想通,就不會讓你受這麽大的苦。姝兒,我的好女兒,你能不能原諒阿娘?阿娘知道錯了……阿娘真的知道錯了……”
假謝明姝看著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淩氏見狀,頓時又哭又笑。她期待這一刻,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
而另一邊,假謝明姝看著淩氏這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心中也是同樣的想法——這一刻,她也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她覺得是時候了,是時候進行最後一次試探,將這顆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棋子,徹底收入囊中了。
於是,她輕聲說道:“老太爺跟老太太知道我故意欺負謝淩霄的事情了。”
“是嗎?”換作以往,淩氏一定會又驚又氣又內疚,但現在她毫無感覺,“沒事。不過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外室子罷了,欺負了也就欺負了,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的姝兒就是聰明,就是有本事!你比阿娘可厲害多了!”
她居然不生氣,也不認為這樣做很卑鄙,假謝明姝對此十分滿意。
其實有件事,假謝明姝沒有說,那就是她知道老謝公跟老太太派人在家塾盯梢,之所以利用他人對謝淩霄下手,也是為了讓這兩人知道,否則他們怎麽會單獨叫她過去敲打?
她就是要讓淩氏徹底與謝承淵決裂,此生再無和好的可能,這樣,淩氏才能真正成為她的東西。
那麽接下來就該進行最終測試了。
假謝明姝一瞬不瞬地盯著淩氏,問道:“那現在,在阿娘的心裏,究竟是誰,排在第一位呀?”
“自然是你!”淩氏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假謝明姝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光芒,但她還是追問道:“當真?”
“當真!千真萬確!”淩氏語氣無比鄭重。
“那好。”假謝明姝露出宛如毒蛇一般的陰毒笑容,“我要阿娘,證明給我看。”
淩氏聞言,下意識地便問道:“要如何證明?”
假謝明姝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目光轉向了窗外。此刻,外麵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天空烏雲逐漸聚集。
她說道:“馬上就要下大雨了。謝承淵肯定想進來看我們,我不想看見他,你要攔住他。”
“好!”這一次,淩氏答應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一個時辰後,謝承淵果然帶著宮廷禦醫行色匆匆地回府了。他剛一踏入東跨院,便被早已等候在臥房門口的淩氏冷著一張臉,死死地堵住了去路。
“你來做什麽?”淩氏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這裏不歡迎你。”
謝承淵看著淩氏那張寫滿疏離與戒備的臉,心中一痛,急切地說道:“夫人,我聽說姝兒落水了,我帶了宮裏的禦醫來給她瞧瞧,你讓我進去看看她,我擔心她……”
淩氏麵無表情地側開身子,隻容禦醫一人通過:“禦醫可以進去,你,不行。”
禦醫戰戰兢兢地進去為假謝明姝診治了一番,出來後回稟說大小姐隻是受了些驚嚇,並無性命之憂,隻需好生休養便可。淩氏聽後,便毫不客氣地將禦醫請了出去,自始至終,都沒有讓謝承淵踏入房門半步。
謝承淵站在門口,看著緊閉的房門,心中無比焦急。他苦苦地哀求著,央求著,希望能進去看女兒一眼,哪怕隻是一眼也好。
然而,無論他如何低聲下氣,如何懺悔道歉,淩氏都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堅決不肯讓他進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沉甸甸的烏雲如同鉛塊般壓在天空,狂風開始呼嘯。不多時,豆大的雨點便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瘋狂地抽打著屋簷和庭院中的一切。
謝承淵依舊固執地守在門口,任由冰冷的雨水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通透。他挺直的脊背在狂風暴雨中顯得格外單薄,整個人狼狽不堪,卻依舊不肯離去。
臥房內,淩氏透過窗欞的縫隙,看著在雨中瑟瑟發抖的謝承淵,看著他那副淒慘狼狽的模樣,心中也不是沒有過片刻的動搖。
然而,就在她心中那絲不忍即將占據上風的時候,她一回頭,便對上了躺在床上,正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女兒。那眼神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審視。
淩氏心中猛地一顫,那點微不足道的動搖與不忍,瞬間便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堅定的決心。
她不能讓女兒失望!絕對不能!
於是,她默默地轉過頭,不再去看窗外那道在風雨中飄搖的身影。
就這樣,母女二人在屋內,謝承淵在屋外,隔著一扇薄薄的門,各自煎熬,撐過了這漫長而寒冷的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雨也漸漸停了。
而那個在門外淋了一夜雨的男人,也終於因為體力不支,再加上風寒入體,重重地病倒了。
看著謝承淵被幾個下人從地上抬起來,送去醫治的狼狽模樣,假謝明姝的臉上,露出了無比滿意的笑容。
她轉過頭,看向身旁一直寸步不離守護著她的淩氏,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淩氏的臉頰,讚賞道:“真乖。阿娘做得真棒。”
淩氏露出了狗一樣討好的神情。
與此同時,在房間的角落裏,人偶謝明姝正端坐在地上,她看著眼前這一幕,看著已經變得無比陌生的娘親,人偶的麵容依然僵硬不變,人偶的身體則在微微顫抖。
痛苦不斷地從她的獨眼中湧出、湧出、湧出,最終溢出眼眶,從木製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