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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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瑜陷在了夢魘中。
她燒得唇幹舌燥,喉嚨裏像是灌了鉛,後背的鞭痕灼燙,疼痛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寸神經,逼出了她鬢角的汗意。
夢裏風雪蔽天,洛都城門叫叛軍破開,馬蹄聲紛亂,火光吞噬了沿街屋舍,婦孺哭聲淒厲。
“將軍有令!活捉長廉王之女菡陽翁主者,賞百金!”
這呼聲猙獰刺耳,火光裏照出的,是一張張貪婪又扭曲的臉,恍若披著人皮的獸。
而她就立在火光大炙的神武大道中間。
逃!
快逃啊!
她指尖攥得發白,整個人卻似被釘在了那裏,腳下全然邁不開步子,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模糊了麵目的無數雙手抓向她。
她想尖叫,嗓子裏卻發不出聲,腳下這一刻終於掙脫了束縛,她頭也不回地向著身後漆黑無盡的長夜奔去。
赤足在冰天雪地裏沒跑幾步,卻又被一鞭子狠狠抽到在地。
切膚砭骨的痛,真實到不像是在做夢。
溫瑜痛苦半伏於地,回頭看見人牙子拎著油亮的鞭子在風雪中朝她走來,獰笑出聲:“跑?繼續跑啊!”
他揚鞭又要朝她打來,那堆積在溫瑜心中的恐懼,終於被逼成了另一股煞意,她喉間哀吼,像是一頭被逼至絕境的獸反撲向了人牙子——
“哐——”屋外傳來什麽器具打碎的銳響。
溫瑜也從這場噩夢中霍地睜開了眸子,她發根和後背全都浸著汗,整個人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盯著上方打補丁的床帳喘息不止。
屋外傳來男人低沉的說話聲:“我來收拾,您身子不好就回房歇著,做這些做什麽?”
“那姑娘燒了一天一夜了,人也昏沉著不見醒,我怕人就這麽沒了,想著從廚房端碗熱湯灌給她,萬一能熬過來呢?”是道和藹的婦人的嗓音。
溫瑜放緩了呼吸聲,意識漸漸回籠,腦中也清明了許多。
她抬眼虛弱打量著簡陋卻收拾得很幹淨的屋子,懸著的一顆心落回原處。
是了,她還活著。
她被人牙子送給了那個老婦人,暫且是得救了。
屋外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死了就死了,還省了繼續抓藥的錢。陳癩子那個狗娘養的,我好心放他一馬,寬限他兩日讓他去籌銀子,他卻騙到您這兒來了,拿著抵押字據謊稱賣身契,把被他打了個半死不活的人塞過來說是送您丫鬟,讓我找著他,非給他兩條腿都打斷了不可!”
“此事是娘給你惹了麻煩,但那姑娘瞧著也委實可憐,再怎麽都是一條人命,給她灌口湯,看能不能撐過今晚吧。”
“成,您回房歇著,我去給她灌,那陳癩子撒謊成性,說她身上是風疹,誰知道究竟是不是呢,您平日裏就別去那屋了。”
婦人似應了聲好,咳著嗽回屋了。
溫瑜聽那地痞的語氣很是不善,再聞那沉穩的腳步聲已朝著房門這邊走來,心中不由一緊,忙又合上了眼裝睡。
房門口擋風的厚簾子被撩開,屋外的天光便也跟著傾瀉而進。
溫瑜萬不敢裝睡到真讓對方過來給她灌湯,便在此時抖動眼睫,半掀開了眸子,佯裝剛醒。
“醒了?”
蕭厲將門簾掛到了一旁的門鉤上,手上端著陶碗,長腿一邁便走了進來。
他生得高大,這間本就狹小的屋子,在他鑽進後更顯逼仄,空氣中似乎都帶了他身上風雪的氣息。
那一雙黑眸看人時,頗像鷹隼盯著獵物,叫人輕易不敢同他視線相接。
見他進來,溫瑜便不敢再躺了,撐著手想起身,不妨牽動後背的鞭傷,頓時痛得溫瑜白了臉,但她還是忍著痛半坐了起來,幹裂的唇瓣間溢出幾聲低咳。
她忙抬手做掩,雖是狼狽,卻未曾落下已刻進骨子裏的儀態。
蕭厲沒有走近的意思,見她這般,投來一瞥,背著昏光,瞧不見他眼底是什麽神色。
他將盛著薑湯的陶碗放在了離床不遠的一張方桌上,退後一步抱臂靠牆根站定,說:“醒了就把這薑湯喝了,我有話問你。”
溫瑜如今寄人籬下,方才又聽得他在屋外說的那些話,生怕他積怒對自己發難,眼下見他態度還算和善,便依言捧起了陶碗,小口喝薑湯。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在此之前,又因為逃跑被人牙子罰了兩頓飯,先前太過虛弱,尚未察覺出餓,此刻湯入喉嚨,方覺腹中早已餓得絞痛。
她捧著碗囫圇喝了兩口,但不知是不是胃裏太久沒進食,被薑湯的辛辣味兒給激到,當下便覺胃中一陣翻滾,她撐著床沿便吐了出來。
蕭厲臉色這下是真難看了起來,他眸光不善地盯著伏在床邊吐得膽汁都快出來的人:“你這是真要死在我這屋裏啊?”
溫瑜吐得嘴裏盡是薑湯的辛辣和胃水的苦味兒,眼角也被逼出了淚意,聽得那個“死”字,她五指發白地扣著床沿,隻說:“我不死。”
言罷便端起那碗薑湯喝了個幹淨,放下碗後伏在床沿咳嗽不止。
蕭厲微微皺眉,這是他第二次在這女人身上瞧見那股狠勁兒。
貪生怕死的人他見過不少,但為了求生,身上能屢次逼出戾氣的,他還是頭一回見。
他黑眸無聲地望著那咳著嗽孱弱得像是風吹就能倒下的女子,等她咳嗽聲緩下來了,才說:“那是最好,不然大過年的死我屋裏,晦氣。”
溫瑜半垂著頭,肩背繃緊,並不作聲。
蕭厲盯著她繼續道:“你被陳癩子抵給了我,可知道?”
溫瑜不知他說這話是何用意,沉默著點了一下頭。
蕭厲說:“那狗東西還欠著賭坊三十兩銀子,如今躲外地去了,我家中不養閑人,他既說是將你送與我娘當丫鬟的,在他贖你回去之前,你便都是我蕭家的丫鬟。”
溫瑜抓著被衾的手緊了緊,說:“我本良家,非是奴籍,是逃難途中叫人擄來這裏的……”
蕭厲眼皮微抬:“你是怎麽落到陳癩子手上的,同我半點幹係沒有。我隻知道,他欠我錢,哄騙我娘,把你抵給我了。”
他模樣生得出眾,這樣直勾勾地盯著人說話時,收斂了平日裏輕浮浪蕩的模樣,眸光更是銳利無比,威攝逼人。
溫瑜卻從他話裏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她佯裝害怕,低著頭啞聲問:“老夫人的憐惜收留之恩,沒齒難忘,但我若是替陳癩子還上了欠的銀子,可否放我離去?”
三十兩銀子可不是筆小數目,普通人家攢個十年八載,也不一定能攢到。
蕭厲當她是癡人說夢,冷笑一聲說:“成啊,你要是能替陳癩子還上那三十兩銀子,我立馬就放你走。”
溫瑜權當沒聽見他話中的譏諷之意,真心實意道了謝。
渾渾噩噩奔逃多日,總算盼得一絲曙光。
隻要親隨們尋到她,莫說是給他三十兩,便是給他三百兩的酬金都不在話下。
蕭厲聽著她的道謝聲,臉色卻是變得尤為怪異,隻當她怕是被人牙子打傻了,轉身本欲離去,行至門口處卻又頓住了腳步,側過臉問:“你有名字麽?”
見溫瑜沒做聲,他不太耐煩地皺了皺眉解釋說:“按慣例,買回來的丫鬟都要被主家重新賜名的,但你隻是被陳癩子抵給我的,你若有名字,便用你原來的名字。”
身後傳來一道沙啞的嗓音:“阿娘為我取名阿魚。”
蕭厲抬眸,問:“哪個魚?”
溫瑜答:“魚死網破的魚。”
蕭厲又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後,點點頭表示知曉了,便放簾離去。
簾子放下後,這巴掌大的居室立馬變得暗沉。
溫瑜聽著窗外呼呼的風雪聲,忍下喉間躥上的咳意,沉寂的目光在黑暗中終於裂出了疼痛。
阿魚是娘親為她取的小名。
“阿魚,阿魚,為娘的小魚兒,長大了一定是個沉魚落雁的大美人。”
那年母親抱著她,言笑晏晏對著父王如是說。
溫瑜閉上了眼,任那溫潤的水澤在黑暗中流盡。
世人隻知她封號菡陽,知曉她大名的都沒幾個,更何論這僅有父母兄嫂才知的小名。
她並不怕說出了這小名會招來什麽禍端。
相反,念著這個名字,她才感覺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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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瑜在傷病中,身體太過虛弱,清醒了這小半日,中途喝了碗清粥,便又昏睡了過去。
直至次日再度醒來,方才恢複了些精氣神。
外邊似乎仍是個下雪天,冷風從老榆木門窗的縫隙鑽進來,嗚嗚的像是鬼哭狼嚎。
溫瑜扶著床柱吃力起身,趿上了床下那雙被踩塌了後跟的氈絨布鞋。
這樣的鞋,從前在王府,便是下人們都不會穿的。
溫瑜赤腳踩上去,卻覺著比自己原先那雙磨破了邊的布鞋暖。
紙糊的窗戶破了個大洞,用油布釘上了,不開門窗,屋子裏便暗不見光。
溫瑜扶著牆走到門邊,推門掀開簾子,立馬被冷風灌了滿頸,不由扶著門框垂首一陣咳嗽。
蕭蕙娘將大門敞了個縫,在火塘邊上借著這光做繡活兒,聞聲扭過頭來,見著她,放下了繡繃把邊上一張矮凳拖了過來,說:“你怎起來了?快些過來烤烤火,你風寒沒好,吹不得風的。”
那地痞似乎不在家中?
溫瑜攏著衣襟抬腳走了過去,說:“多謝老夫人,我躺久了人昏沉得厲害,起來醒醒神。”
那日她被人牙子送來時,染上風寒發起了高熱,門都沒進就暈倒了,這兩日也一直躺在屋裏,眼下方才將這外邊打量了個大概。
不大的堂屋裏置了一張吃飯的方桌,靠門口處的牆角設了火塘,一把鋪了薄褥的躺椅平日裏不知是誰在坐,也放在了火塘邊上。
堂屋連著兩道門,一道進去是溫瑜睡的那巴掌大的屋子,另一道門後,溫瑜猜測應該是這婦人的居室才對。
那那地痞平日裏住哪兒?
還是說院外還有其他房間?
溫瑜心中揣揣,視線再朝著門縫外掠去,便見覆了層薄雪的小院裏放著一口水缸,邊角處似開墾了一小塊菜地,依稀可瞥見積雪下的油綠。
“叫什麽老夫人,聽著別扭得慌,你喚我一聲大娘就是了。”蕭蕙娘重新拿起了繡繃,隻是線已經短了,她虛著眼對光穿了好幾次也沒穿進。
溫瑜說:“我來吧。”
蕭蕙娘遞過後有些感慨地說:“人老了,眼睛也不行了。”
溫瑜瞥見她裝針線的籃子裏已有不少繡好的帕子,不由問:“您繡這麽多手帕做什麽?”
蕭蕙娘神色晦暗了些,說:“獾兒這個年歲,也該成親了,隻是家裏的錢全都拿給我看病抓藥了,我做繡活兒換點銀錢,能給他攢一筆是一筆。”
獾?
是那地痞的名字麽?
溫瑜穿上了針,將線抽長撚了個結,她對這個家的事所知甚少,便問了句:“大爺呢?不管家裏麽?”
話一出口見蕭蕙娘神色不對勁,溫瑜便意識到失言了。
偏偏此時外邊的門“吱嘎”一聲,那地痞斂著一雙被風雪浸過的眸推門而進,身上似乎也帶了霜雪的寒氣:“娘,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