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是那般沉重。
    像巨石。
    像山嶽。
    壓在人的心口上，壓得人難以喘息。
    隻有真正迎來離別，人們才會發現所有提前準備的預演，皆是輕如鴻毛，十不足一。
    克裏莎做好了被嗬斥的準備。
    身為物品的她，公然違逆了主人的決定。
    這是絕對無法被原諒的事情。
    在話說出口的瞬間，魔女的內心陷入自責的悔恨，可即便如此，她依舊要拒絕許係的囑托。
    仿佛隻要拒絕了這些囑托，就能同樣拒絕離別。
    讓許係不再離開。
    讓溫暖的太陽，得以繼續留存。
    “請您……”，被枯瘦手掌輕撫的精致臉龐，顫抖著開口，“不要再說了，我是不會接受的。”
    來自魔女的拒絕，讓許係愣了一下。
    他臉上的表情連續變化，先是驚訝，接著疑惑，最後是溫柔的欣慰，絲毫沒有魔女想象中的嗬斥。
    “哈哈哈……啊哈哈哈……”
    “哈咳…咳咳！”
    許係笑著。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但虛弱的身體使得他剛笑出聲，便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得又急又烈。
    衰老的麵孔，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導師！”
    克裏莎連忙施展生命魔法，幫助許係恢複身體。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分痛苦的神色，都化作無形的利刃，深深貫穿著魔女的心髒，使得她全身顫抖。
    要怎麽做，要如何去拯救？
    克裏莎不知道，她隻能拚了命的，一次次使用最高級的生命魔法，讓許係的身體好受一些。
    很快，許係的咳嗽得以平複。
    “我沒事，克裏莎，我隻是……太高興了。”
    許係的眼皮變得更沉重了。
    他半睜著疲倦的雙眼。
    輕柔拉住魔女的手，搖頭示意她停止釋放魔法，與那空洞無神的眼眸對視：“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你對我表達了反對。”
    “克裏莎，真是太好了，你擁有了自己的想法……”
    物品是沒有自我意誌的，更不會表達反對，當魔女學會反對，便說明她重新擁有了自我。
    魔女真正意義上的，成為了——
    【人】
    許係的雙眼渾濁而模糊，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困意洶湧而來，幾欲奪走他眼中最後的清明。
    “克裏莎……”
    床榻上，瀕死的老人溫聲宣布：“你出師了。”
    世界在此刻迎來寂靜。
    靜得無聲，靜得魔女無法理解。
    靜到內心為之恐懼，並害怕著即將到來的殘酷。
    “可是，與您相比，我還差得很遠……”，克裏莎顫聲著開口，她依舊麵無表情，但壓抑的悲傷卻仿佛衝破軀殼，在空中回蕩。
    “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向您請教。”
    “如果沒有您，我什麽都做不到。”
    克裏莎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巨大的悲傷像是烈火，灼燒著她的咽喉。
    她聽不懂。
    她不明白。
    她是專屬於許係的物品，是受世人厭棄的魔女，是可以被肆意拋棄的無用之物，卑微醜陋又低賤，是離開光芒便會失去存在意義的影。
    因此，魔女無法接受，自己得到許係的肯定而“出師”。
    這意味著，她會離開許係的身邊。
    她笨拙的細數，反複的羅列，放大自身的缺點和不足，以此證明自己還未到出師的水準。
    “……”
    許係沒有打斷克裏莎的話，隻是溫柔的望著她，再次伸出皮包骨的枯瘦手掌。
    輕輕放在克裏莎頭頂。
    為其給予最後的溫暖。
    漸漸的。
    魔女自己停了下來，不再敘說那些哄騙自己的假話。
    房間是安靜的，窗外是明媚的。
    而魔女的心是撕裂的。
    真正的絕望，從來不是突然降臨的災難，而是你明知災難的到來，卻無力阻止悲劇的發生。
    這種無能為力的折磨，這種坐視終末的絕望，使得克裏莎那黑金二色的眼眸，不複以前的神秘和燦爛，僅有的全是空洞的悲意。
    “請您……不要離開我。”
    “或者，允許我，和您一同離開。”
    克裏莎嗚咽著，終於說出深藏在心裏的話，那聲音不夾雜任何悲泣，卻盡顯淒涼哀傷。
    像是即將長滅的燭火。
    像是斷絕雙翼的飛鳥。
    無助的懇求許係。
    魔女已經做好了，與許係一同死去的準備。
    無所謂的，什麽都是無所謂的，世界也好，成神也罷，在魔女的孤獨內心中，份量都不及許係的萬一。
    正如許係救下魔女，為魔女帶來一切。
    魔女也願意舍棄一切，陪伴許係在無聲中死去。
    無需理由。
    無需猶豫。
    魔女心甘情願。
    回應克裏莎的，是摸頭愈發無力的手掌，以及許係那輕若遊絲的嗓音。
    “克裏莎，你知道的，我不會同意這種事情。”
    床榻上。
    許係的呼吸逐漸微弱，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最後的掙紮，在痛苦中，在窒息裏，感受身體一點點失去知覺。
    他對魔女顯露出最後的微笑。
    蒼老醜陋的臉龐，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映照出幾分年輕時的影子。
    “請好好活下去，克裏莎。”
    “這是我的請求。”
    “無需為我的離去而悲傷，這並非永別，隻是一場漫長的分離。”
    “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次相遇。”
    無力的枯手，再也無法撫摸魔女的頭發，失去所有力氣，停留在了魔女頭頂。
    生命的火花即將熄滅。
    死亡的陰影步步緊逼。
    許係對魔女說出了最後的話語：“有些遺憾呢，直到現在，都沒讓你真正的笑上一次。”
    陡然。
    許係怔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突如其來的驚愕，甚至延緩了幾分死亡的到來。
    “導師……”
    “請看……”
    “這就是，我的笑……”
    金色的午陽裏，灰絲如瀑，克裏莎靜坐床邊，顫抖著伸出雙手。
    其餘四指全部彎曲，隻留食指單獨伸出。
    兩根食指。
    分別勾住兩側嘴角。
    輕輕提拉，拉出幅度，人為的創造出一個微笑。
    笑容是如此僵硬，且不斷有淚滴湧現，從那早已盈滿的眼眶滑落，於無聲中浸濕雙手。
    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哀泣。
    “笑得真好看……”
    許係輕聲呢喃。
    在平靜的風聲中，他的呼吸悄然停止，疲倦的閉上了雙眼。
    這次，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你死了】
    【模擬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