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是我!不要汙人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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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諍臣以何人為首?
大明萬曆元年,當屬海瑞。
朱翊鈞笑著說道:“海瑞也,把海瑞召回朝堂任事,也可以平息清議。”
止黨爭之風,殺雞儆猴,把雒遵、景嵩、韓必顯削官身回籍閑住,算是警告,讓晉黨停止對譚綸的攻訐,對朝局穩定,很有必要,那麽將海瑞召回朝廷,兩難可以直解。
海瑞是懟皇帝寶具,最難受的應該是皇帝了。
海瑞抬著棺材板,把嘉靖皇帝罵的狗血淋頭,嘉靖皇帝到底是沒舍得殺了海瑞,隆慶皇帝也沒舍得殺了海瑞,但是這樣的人,在朝堂之中,注定是不討喜的。
皇帝不喜歡,大臣們也不喜歡,刀子太鋒利,也容易割到自己,葛守禮這樣的刀子,才最最合適。
海瑞,唯獨科道言官、清流們喜歡。
海瑞罵嘉靖,就不罵隆慶了嗎?清流們幾次想把海瑞抬到都察院裏,最終都未能成行。
科道言官救雒遵、景嵩、韓必顯,很正常,涉及了自己切身的利益,因言獲罪此事一開,言官還言什麽?
把科道言官的海瑞抬到都察院,看看誰還敢說,皇帝不重視清流!
張居正的空白浮票,李太後沒看明白,馮保也看的似懂非懂,但是朱翊鈞非常明白。
張居正不能說,他作為內閣首輔,本來就是對皇權形成了直接威脅,再把這把敢懟皇帝的寶具,海瑞海剛峰放在皇帝麵前,海瑞一旦罵皇帝,群臣隻會認為張居正要罵皇帝。
所以張居正隻能留白。
李太後聽聞朱翊鈞的處置,眼前一亮,但是很快就升起了新的擔憂,這海瑞回朝,看到不務正業的小皇帝,怕是又要抬棺上諫了,到時候又是一堆的麻煩事。
李太後隻想讓小皇帝順利長大,執掌大權,這些事兒,可以到皇帝親政後再做。
朱翊鈞喝完了梨水,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今日講《帝鑒圖說》,講到了唐太宗和魏徵,貞觀十七年,直言敢諫的魏徵病故,唐太宗涕淚曰: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朕就問元輔先生:魏徵輔弼唐太宗,正衣冠、知興替、明得失,我大明朝直言敢諫當屬海瑞,有海筆架之稱,不畏懼權貴,為何海瑞至今仍然在家閑住,不得任事?”
“元輔先生隻說:朝堂龍潭虎穴,過剛易折。”
海瑞在上了《治安疏》後,嘉靖皇帝次年大行,隆慶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從天牢裏出來,做了通政司左通政,正四品。
隆慶三年,海瑞上奏言:隆慶皇帝神隱,不召見輔臣、不見廷臣,奏疏入宮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這一封奏疏,也是泥牛入海,沒過多久,海瑞就被外放做了應天巡撫。
海瑞真的隻是一個清流,高談闊論之輩嗎?
海瑞到了應天做巡撫,興利除害,請求整修吳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才形成了黃浦江,在此之前,鬆江府的吳淞江流域,皆是灘塗,而海瑞把這條吳淞江收拾的服服帖帖,鬆江府百姓人人稱頌。
能治水的臣子,大多數都不是什麽高談闊論之徒。
海瑞收拾完了吳淞江、白茆河,就開始收拾徐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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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一共侵占了四十萬畝田,鬆江府少米田,而多棉田,徐階占的都是上等的膏腴之地,海瑞追究徐家侵占田畝,不留一點情麵,也不給予優待,該是多少就是多少,讓徐家清退所有田畝。
給事中戴鳳翔,上奏彈劾海瑞庇護奸民,魚肉縉紳,沽名亂政,於是海瑞被改任南京糧儲。
高拱把海瑞的差事並入了南京戶部衙門,逼海瑞致仕,海瑞至此隱退,回了海南瓊山老家閑住。
張居正不用海瑞,是知道海瑞這個人回朝任事,隻有死路一條,海瑞不懂變通,回朝之後,怕是連回籍閑住都難。
海瑞嚴峻剛直,中外官員多次推薦,也不是真的看上了海瑞的名望,而是看上了海瑞的不懂變通,把海瑞抬回京師做那把利刃。
“若說真的要正朝綱、朗風氣,讓海瑞回朝最為恰當。”朱翊鈞極為肯定的說道。
朱翊鈞他真的不怕海瑞,科道言官們一直拱火把海瑞這麽鋒利的一把刀,抬回來京師。
可到時候,真正受傷的,到底是誰?
老爹說過:隻有魔法才能對付魔法。
李太後麵色凝重的思考著。
大明皇帝要海瑞回朝任事,而當朝首輔張居正是個循吏,不是清流,他不太想用海瑞,不過是擔心海瑞把自己給折了罷了,張居正其實不怕海瑞。
李太後在考慮,是否讓海瑞是否回朝。
海瑞回朝指著小皇帝怒斥小皇帝不務正業,十歲天子治天下,本就人心惶惶,海瑞這種清流中的頂流,再怒斥皇帝一頓,到時候,皇家的臉麵丟了也就丟了,但是十歲人主,真的能承受得住這種風波?真出了事,又如何處置?
“還是算了。”李太後猶豫了下,不打算讓海瑞回朝。
朱翊鈞吃了兩塊糕點,又喝了些水說道:“娘親,一步退,步步退。”
“若是答應了言官,從輕處置,言官們就會要求,罰酒三杯,那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如果答應了言官,罰酒三杯,言官們就會要求,無罪釋放,那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如果答應了言官,無罪釋放,言官們就會要求,官複原職,那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從輕處置、罰酒三杯、無罪釋放、官複原職、平步青雲、處置譚綸,這一步一步的要求,難道都答應嗎?譚綸是大司馬,兵部尚書,這個位置至關重要,元輔先生推行新政,要富國強兵,沒了大司馬的支持,他還怎麽強兵?”
“不答應,言官就鬧,就連章上奏,就到承天門磕頭,就到承天門絕食、就到奉天殿文華殿撞柱。”
“皇權退一步,他們就會進三步,一退再退,身後就是萬丈懸崖,如何能退?從一開始就不能答應,就不能退。”
李太後心事重重,孩子說的話,她親眼見過。
她的夫君就是沒辦法收拾這種局麵,在常朝上、在廷議上才慢慢很少講話,說什麽都是錯,最後交給了司禮監去外麵撕咬。
曆史上的萬曆皇帝也是如此,退一步,被人進了三步,隻能退第四步,退到最後,無路可退。
“海瑞是君子。”朱翊鈞頗為肯定的說道:“仁是一杆秤,他又不是那種隻會高談闊論,指摘皇帝博取清名之人,娘親擔心的那些事,不必太過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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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這個遊戲,就是一個選擇遊戲,正確的選擇做得多了,皇威就可以在一次次正確之中建立,這才是威權。
跟朝臣鬥,就要跟那個最狠的鬥,海瑞就是那個最狠的科道言官。
海瑞上諫,朱翊鈞隻要證明自己是對的,就可以踩著海瑞一步一步的確立皇威。
朱翊鈞非常明白威權的建立過程,但是二十七歲的李太後,她連而立之年都沒過顯然並不太明白,威權二字的建立過程。
“那就讓海瑞回朝?讓給事中舉薦一下,看看廷議?”李太後終於有些猶豫。
朱翊鈞站了起來說道:“孩兒玩去了!”
他對景山那些個土豆、番薯,可是十分在意,到了乾清宮換了衣服,就直奔景山而去。
次日的清晨,寒風吹拂著大地,小冰川時代的春風,帶著一股刺骨的冷厲,吹動著承天門外磕頭的科道言官。
都察院的禦史、六科給事中全都來到了承天門前。
寒風不能阻攔他們追求正義的腳步,他們按照官階依次排好,不言不語的跪在地承天門前,請求皇帝收回傷耳目言官之敕諭。
都察院額員共有一百一十七人,而左右都禦史、左右副都禦史、左右僉都禦史並無定員,萬曆元年,都察院大約有一百三十餘位禦史,這五更天這幫禦史科道言官們,就開始糾集,最終天蒙蒙亮的時候,來到了承天門前無聲無息的跪倒了一大片。
朱翊鈞清楚這幫文臣的秉性,皇權退一步,他們進三步,這皇帝原地不懂,他們都要進兩步!
一應廷臣入右掖門入文華殿廷議,遠遠的就看到了烏央烏央跪倒了一大片。
“葛守禮,好本事,搞了這麽大的陣仗,我譚某人,深感榮幸啊,嘖嘖嘖,上次搞這種陣仗,還是倒嚴嵩,還是倒徐階來著?”譚綸對都察院總憲葛守禮直呼其名。
這架勢,是奔著讓皇帝收回成命去的?
分明是奔著讓皇帝革罷他這個大司馬去的。
譚綸是個很豁達的人,他對朝堂這些爾虞我詐、彼此傾軋,是有些倦怠了,兒女情長折壯誌、英雄氣短苦難言。
譚綸真的覺得,現在這麽憋憋屈屈的活著,還不如當年在福建、浙江、兩廣殺倭寇來的痛快。
所以他說話越來越不客氣,都厭倦了,就懶得再維持表麵的平和,他對葛守禮直呼其名,也不再陰陽怪氣,而是直接了當。
譚綸幾乎預見了事情的結果,不過是清流的又一次大勝利。
張居正看著那跪倒的一大片,這場麵他見過還多次,這隻是最初級的手段,連章彈劾後到承天門磕頭,非常非常非常的初級。
“不是我!不要汙人清白!”葛守禮麵色漲紅,他看著那片跪倒的科道言官,大聲的說道:“不是我幹的,我真的沒讓人這麽幹!”
“你們信我!真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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