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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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霧氣漸漸消散,日光從單薄的雲層中穿射而出,呈現一片耀眼的金光。
蘇成意微微低頭快步走著,豎起的風衣領子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有段時間沒有修剪的額發柔軟地垂下來,隱隱約約擋住眼睛。
這樣的造型惹得門口保安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幾眼。
畢竟眼下正是熱鬧的年前返鄉時節,即便是醫院這種地方,也久違的多了一些歡聲笑語。
國人對於“過年”這個最最重要的節日是非常看重的,仿佛隻要除夕夜過去,一切痛苦和悲哀都會被爆竹聲衝刷而過,大年初一又是新的一天。
而一片喜氣洋洋的熱鬧氛圍中突然鑽出來這樣一個冷冰冰的黑衣少年,著實有些讓人心生疑竇。
蘇成意沒有理會身後保安一路追隨的警惕目光,隻是自顧自快步走著,拐進醫院一樓大廳,他才停住腳步,將風衣的拉鏈往下一扯,下半張臉再度顯山露水。
值班的護士很快注意到這個麵容清秀身形單薄的年輕人,猶疑了半晌,才開口問道:
“你好,請問是來探視的嗎?”
“嗯。”
蘇成意語氣禮貌,眼神卻不知道看著哪裏。
“請問,夏瑜的病房在哪裏。”
……
根據值班護士的指引,蘇成意按下電梯的樓層按鈕。
和在巨山療養院時不同,夏瑜在這家正規醫院裏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病人,不需要最頂層的特殊病房,不需要名為“保護”實為“囚禁”的層層枷鎖。
電梯緩緩上行,蘇成意靠著冰涼的金屬牆壁,抬頭看著跳動的紅色數字。
綁架案的餘波平息的很快,是叫人出乎意料的快。
盡管是緊急情況,但畢竟也是他親手殺死了吳紹波,他原本以為再不濟也會被警方帶走調查盤問一番,沒想到,在那之後什麽都沒有發生。
善後工作都是楚家一手在經營,想必是用了什麽手段將他摘得很幹淨。
日子很平靜地一天天過去,除了修羅場之外,似乎一切都和從前沒有變化。
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裏。
蘇成意想,但他有點像是一條不幸擱淺的魚。
……
前幾天從徐洋那裏得知,楚傾眠已經出院了,雖然情緒依然不高,但好在身體恢複的還不錯,也可以正常進食一些東西了。
她並沒有選擇回家繼續調養,而是徑直去了醒醒娛樂。
據說連工作狂人韋佩蘭都極不讚成她這樣的行為,但她一意孤行,旁人也攔不住。
醒醒娛樂的小楚總回到了工作崗位上,很快就大刀闊斧地投資跟進了幾個項目,不出意外的,她接下來這段時間都會忙成陀螺。
蘇成意知道,楚傾眠在工作上一直都有一點她自己的小心思,比如為了預留出休息時間而會故意將效率控製在合理範圍內,比如明明可以跟進的項目卻往後推日期。
但現在顯然不是了,她正經成為了一個兢兢業業的小楚總,不需要絞盡腦汁地為任何人預留出約會和旅行的空檔來。
蘇成意聽著徐洋繪聲繪色的描述,以及他拍著胸脯的“僚機保證書”。
“意總你放心!一有什麽消息我立馬就給你打聽清楚再傳達給你,兄弟辦事你放心!
我最會當僚機了,當年你沒第一時間告訴我而是告訴了木頭,真是你判斷失誤啊!”
蘇成意對此不置可否,懶得反駁。
他當然知道,徐洋自以為是他打探到的高級機密情報,其實都是韓冰刻意告知的信息。
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知道真相的好閨蜜韓冰並沒有對他破口大罵或者大打出手,她隻是覺得難以置信,而後歎了口氣。
本來還以為要挨完一整套七傷拳之類的呢。
這時候,電梯到達指定樓層,“叮咚”一聲,打斷了他飄散的思緒。
蘇成意抬腳走出電梯,發現醫院的走廊裏也掛上了不少紅燈籠,不似平日裏隻有蒼白一色,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屬穿行而過,值班的醫生護士耐心地解答問題。
夏瑜住院的原因一部分和楚大小姐一樣是鎮定劑使用過量,要觀察是否有不良反應和後遺症;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語言功能的喪失和嚐試修複的可能。
楚遠江對此表示抱歉,並想要承擔後續的治療費用。他當年雖然隨手安排將夏瑜送去了巨山療養院,但並不關心後續,隻是為她有朝一日能站出來指認吳紹波存了一線希望,總的來說,是利用的心理。
蘇成意表示理解,然後謝絕了他的資助。
他很確信,夏瑜並沒有智商上的問題,她隻是不會說話,還有童年創傷導致的人格障礙。
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蘇成意腳步站定,後知後覺對著玻璃的反光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額發似乎太長了,下巴邊上還有點沒刮幹淨的胡茬。
算了。
蘇成意輕輕歎了口氣,推門而入。
夏瑜已經醒了,正低著頭專心在畫板上塗抹著什麽,聽到有人進來也並沒有抬頭。
蘇成意走到病床邊,低頭去看她的畫。
依然是非常印象派的畫風,畫麵整體被呈現為橘紅色,似乎是絢爛的朝霞。
“《日出·印象》?”
蘇成意在床沿邊上順勢坐了下來,開玩笑道。
《日出·印象》是印象派大師莫奈的代表作之一。
聽到他的聲音,夏瑜停下畫筆,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一亮。
但她還是果斷搖了搖頭,換了隻鉛筆,在畫板上“唰唰”寫道:
“ori。”
“落日?”
蘇成意笑了笑,有些意外這樣燦爛的厚塗居然是落日。
夏瑜點了點頭,對此很是確信。
蘇成意隨手拿起橡皮,將畫紙角落的鉛筆痕跡擦去,這幅畫很好看,不應該有不必要的瑕疵。
“今天醫生來看過了嗎?”
他這樣問道。
小姑娘老老實實地點頭。
蘇成意便也跟著點頭。
如果身體上出現什麽問題,或者治療有什麽進展的話,醫生都會第一時間聯係他,但是並沒有,那就說明今天也和往常一樣。
說到這裏,夏瑜好像想到了什麽,突然換了張新的畫紙,迅速畫出一個圓圈。
蘇成意撐著胳膊肘,看著她塗塗抹抹,那個圓圈很快變成一個栩栩如生的——橘子。
“”
蘇成意微微一愣,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奇怪的動靜。
“汪汪~”
活靈活現的狗叫,還是那種剛出生沒多少時日的小土狗。
蘇成意歎了口氣,轉過臉去。
映入眼簾的果然是葉橘那張燦爛的笑臉,她今天戴了個自帶毛球的黃色毛線帽子,看起來像隻毛茸茸的小黃鴨。
“你學的還真像,我以為病房裏有狗跑進來了。”
蘇成意淡淡開口道。
“京中有善口技者~免費給您表演您就偷著樂吧!”
葉橘一撇嘴,將手裏提著的一袋砂糖橘放到床頭櫃子上,笑吟吟地捏了捏夏瑜的小臉。
“路上看到有大爺推車在賣,就買了一袋,小瑜你注意點,不能吃太多啊,會上火的。”
她倚著床頭剝了一個,順勢塞了一半夏瑜嘴裏。
“甜不?”
夏瑜一邊努力咀嚼,一邊艱難地點點頭。
葉橘這才把另一半橘子塞進自己嘴裏,滿意地眯了眯眼睛。
“蘇成意你吃麽?自己剝啊。”
拒絕的話到嘴邊,蘇成意忽然又真想嚐嚐看。
“嗯。”
砂糖橘很小,一口一個毫無壓力,清甜的汁水瞬間席卷口腔。
今天早上他也沒吃早飯就來了,一個砂糖橘下肚,感覺涼意從喉頭一路滑到到胃裏。
“你跟她約好了今天要過來?”
蘇成意看著畫紙上那個橘子,這樣問道。
“嗯哼~還得多虧你買的電話手表啊,現在和小瑜聯係起來方便多了。”
明明方才還在叮囑夏瑜不要一次吃太多橘子,葉橘這會兒卻手起刀落,轉眼間已經吃了四五個下肚。
“”
蘇成意沉默了一下,並未多言。
隻是想到,這個電話手表的確起了大作用,幾乎可以說是它的定位功能改變了綁架案的結局。
說到這裏,葉橘將橘子皮一把捧起來扔進垃圾桶裏,用手腕輕輕拍了拍夏瑜的腦袋。
“小瑜自己玩一會兒哦。”
她的目光很快又轉向蘇成意,說道:
“去找醫生聊聊吧?”
“好。”
蘇成意點點頭,跟著站起身來。
走出病房之後,葉橘就徑直往前走。
蘇成意雙手插兜,跟在她身後,反正她頂著黃色毛線帽,煞是顯眼。
直到她推開陽台的玻璃門,窗外的晨風拂麵而來,蘇成意才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睛。
“不是說要找醫生麽。”
“對呀對呀。”
葉橘一個華麗轉身,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又給自己配上了“噔噔噔噔”的登場音效。
“沒錯!就是我橘醫生!再現華佗醫術,南丁格爾之情~”
“”
蘇成意轉身推開玻璃門。
“我先回去了,外麵有點冷。”
“誒誒誒!你等等啊!”
實在拗不過這位神醫,而且怕她在走廊發顛打擾病人休息,蘇成意隻好折返回來,靠在陽台的欄杆上,聽她究竟要說什麽。
“前些日子的那場綁架案,具體情況我大概了解過了。”
葉橘趴在欄杆上,開口道。
和想象中的無厘頭談話並不一樣,她的語氣稱得上一句認真。
“嗯。”
蘇成意默默在心裏揣測著她接下來會說些什麽,但果然還是沒能猜中橘子姐的心思。
“天菩薩~~能看到渣男翻車真是大快人心啊。”
葉橘搖頭晃腦地說道,以一種唱山歌的歡快語調。
“所以具體情況也包括這個?”
蘇成意無奈地回答道。
“當然啦,我們觀眾往往都是對這種狗血八卦情節最為關注的嘛。”
葉橘眯起眼睛賊賊一笑,將下巴枕在欄杆上。
“很明顯嗎。”
蘇成意這樣問道。
“廢話啦,那樣的場麵,路過的螞蟻都知道是什麽情況好不好?”
葉橘撇了撇嘴,帽沿下的眼睛被陽光襯得很明亮。
“再者說,看到你現在這個狀態,答案更是不言而喻了。”
“我的狀態?”
蘇成意咳嗽了一聲,反問道。
“嗯哼,這一看就是為情所困很是傷神嘛,黑眼圈重得跟一個月沒睡覺似的,喜歡男鬼的家人們有福了。”
葉橘眨了眨眼睛,戳了戳自己的下眼瞼示意。
“哦。”
蘇成意早些時候在病房門前的玻璃反光裏瞧過自己的德行,知道她說的話其實並不誇張。
但他並沒有刻意為了這件事情而去頹廢,或者說是苛待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他依然照常生活著。
熬夜,晚起,處理工作,餓了就去便利店買些速食,甚至還有閑心打了一會兒《守望先鋒》。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前生親曆過《守望先鋒》從爆火到隕落,他曾經坐在電腦前想過:如果能讓他玩到以前的ow就好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居然還真讓他實現了這個願望。
一切都很正常,隻是感覺心髒缺了一塊,她們離開了他的生活,好像把喜怒哀樂的情緒一並帶走了。
“作為品質優良的少先隊員,我這會兒應該上躥下跳痛斥你一番才對哦?”
葉橘撐著下巴,難得沒有露出她那副招牌的欠揍笑容,隻是安靜地望著他。
“可是好像不行呢。”
“為什麽不行?”
蘇成意的語氣淡淡的,他這會兒並不在意所謂“痛斥”之類的打擊。
事情發生之後,沒有一個人對他做出這樣的行為,即便是兩位受害者,也隻是噙著淚眼和他告別罷了。
最沉重的話,也不過就是。
“放過我吧。”
“早知道是這樣,那天在地鐵站,我就不會和你說話了。”
想到這裏,蘇成意忽然感覺五髒六腑又湧起一陣久違的鈍痛感,直到聽到葉橘的聲音。
“因為在我看來,你是個很好的人。”
她將帽子的毛球在手腕上纏了個圈,歪頭繼續說道:
“如果那天的綁架案不涉及到你的兩位女友,在車上的就隻有夏瑜一個人,你也會像那樣奮不顧身地去救她。”
“也許是吧。”
對於她所提出的這種可能性,蘇成意沉默了半晌,不置可否。
“我想,這才是她們兩人會喜歡上你的原因。正因如此,不會因為你是塊遲鈍的木頭而改變,不會因為你慢熱被動又不解風情而改變,也不會因為你貪心不足三心二意而改變。”
說到這裏,葉橘垂下眼睛,在清晨的微風中輕輕歎了口氣。
“所以,她們還喜歡著你,你的希望可一點都不渺茫,反而一眼望不到頭。”
“但是,有些時候我會想啊。如果真正是愛的話,是否不應該帶來傷害呢。”
蘇成意抬起頭仰望,籠罩在京城上空好些天的霧霾在今天一散而開,天空一碧萬頃,如同倒映的澄澈海水。
“你說得對。”
陽光中葉橘忽然輕輕一笑。
從這個角度,蘇成意才看到她的下巴被堅硬的欄杆鉻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所以,作為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罪人,你隻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等什麽?”
“等她們回頭啊,站在她們轉身就能看到的距離,等她們回頭看你。”
說到這裏,葉橘摘下她的毛絨帽子,帶起的靜電使得她有些淩亂的頭發滑稽地立起來。
蘇成意的視線有一瞬間的阻礙,隨後就感覺帶著溫熱體溫的帽子被蓋到了自己的腦袋上。
葉橘像是審視論文的導師一樣嚴肅而正經地望著他的眼睛。
“要記得打扮顯眼一點啊,像個陰暗爬行的男鬼一樣誰看得到你?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