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山(四)“是什麽嘎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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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希文是在傍晚的時候到達雪山腳下的客棧的,昏暗的天空下雪山呈現灰白的色調,一眼望去陰森森的像墳。
其實他原本可以更早到達的,奈何齊斯一幅對什麽都很感興趣的樣子,愣是在使者越來越危險的眼神下一個店鋪接一個地逛了過去。
作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包身工,董希文隻能和另一個叫做“張藝妤”的包身工一起,雙目放空地跟著,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猜測會不會倒楣地觸發死亡點。
戴小醜麵具、白襯衫染血的青年倒是毫不擔心死亡的降臨,雙手捧著一台不知從哪裏取出來的錄音機,優哉遊哉地從最後一間店鋪裏走出來,站在街道中央按下播放鍵。
“是什麽嘎巴拉”“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的古怪歌謠莊嚴地響起,青年頂著兩人怪異的目光笑道:“我聽幾乎所有店鋪都在放這首歌,還挺好聽的,就順手錄下來了。”
好聽?這是什麽審美?董希文咋舌,正打算吐槽一句,卻從歌聲裏聽到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輕輕巧巧地響著,借著雜音的掩蔽越來越近,跟在他身後的不遠處,聽起來就像是……有東西被歌聲吸引了過來。
董希文心中一凜,回頭看去,隻見一個全身裹著麻布的信徒姿勢古怪地跪著,一步步向他逼近。
信徒四肢僵硬,每一次叩首,脖頸都扭曲到常人做不到的程度,發出“嘎吱嘎吱”的怪響,讓人平白生出被厲鬼纏身的不安。
怎麽看都是觸發了死亡點,被鬼怪盯上了……
董希文抄起道具就要砸過去,身旁的青年卻神色淡然地關了錄音,老神在在道:“看來這首歌謠還有吸引鬼怪的作用,有意思。”
董希文:“……”
他隻覺得齊斯的確是有點精神病在身上,不僅不顧他人死活,連自己的死活都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此時暮色已沉,被歌聲引來的信徒在歌聲停歇後便失去了目標,調轉方向,沿著之前的道路繼續前行。
山風夾著雪山的寒意不停地吹打客棧的門窗,刮得窗戶“啪啪”亂響,門上掛著的風鈴“鐺鐺”作聲。
董希文在青年的眼神示意下打頭走進客棧,遠遠地就聽見大廳中傳來熱烈的討論聲。
“這最終副本開得也太突然了,我匹配副本的時候看係統界麵和直播圖標都沒刷新出來,還以為是卡bug了呢。”
“這應該是詭異遊戲的信息保護機製。我猜之所以過去十五年沒有任何開啟最終副本的消息,就是因為所有人在進入最終副本前,都無法意識到那是最終副本。”
“十五年?等等,兄弟,你那兒是幾幾年幾月幾日?”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時間線不一樣嗎?我這邊是2014年1月1日,剛在落日之墟開完公會大會,再睜眼時就出現在這裏了。”
“臥槽……”
董希文聽了一會兒,神情嚴肅起來。
聽對話的意思,玩家來自不同的時空,其中不乏有幾十年前的老古董,有沒有未來的人尚不可知。
而且2014年1月1日開公會大會的那個,按常理講應該百分之百死在諸神黃昏了——那種層級的災難根本沒有幸存的可能。
所以,這些聚集在大廳裏的“玩家”真的是活人嗎?會不會是曾經死去的玩家留下的鬼魂或者幽影?那麽——遇到這些死人的他呢?
這個副本恐怕比他想象得還要詭異,難怪一路過來,都沒遇到那位傳說中的“林烏鴉”,天知道這回到底給他幹哪兒來了……
董希文亂七八糟地想著,很快意識到一種更糟糕的可能性。
對於他來說,時間線位於過去時空的玩家都是淹留世間而不自知的死者,因為詭異遊戲還在繼續,就意味著他們沒有成功通關最終副本。
但會不會存在一個時間線在他之後的玩家,見到他後告訴他,他同樣失敗了,沒能通關最終副本,詭異遊戲還將持續到數十年後,甚至永無止境?
董希文不怕死,在齊斯將小牌交給他,表示要將他拉入最終副本時,他其實感到很榮幸,能為世界的未來出一份力,而不用無所事事地坐以待斃。
可如果在一開始就知道了注定死亡的結局呢?將心比心,任何人在第一時間都會感到難以接受吧……
董希文微斂眉宇,緩步走進大廳,盤算著說什麽話作為開場白比較好,沒想到第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灰藍色眼睛,淺金色頭發,輪廓剛硬,眼神淩厲,下巴上留著細密的胡茬,赫然是天平教會的另一位領袖——“元”!
……
連廊中,皮肉腐爛的信徒越貼越近,眼眶裏的蟲子抻長了軀幹,看上去就要從中飛出,鑽入玩家的身體。
林辰舉起【寫滿痛苦的傘】,隨時準備發動效果。
雖然不知道永生的香格裏拉中的鬼怪能不能被殺死,但一分鍾的召喚時間,足夠讓黑影鬼帶著兩人離開。
林辰將拇指扣在開傘的機關上,就要按下,卻見齊斯搖了搖頭:“再等等,一次性道具省著點用。”
雖然不知道背後原因,但齊斯的決斷林辰還是信服的。當下他收起傘,向齊斯投去詢問的目光。
齊斯不聲不響,注視著信徒的眼睛,一步步後退,維持著和信徒一樣的步調,從始至終都與後者保持一米的距離。
“是什麽嘎巴拉”的歌聲響了一遍又一遍,他隱約從中聽出了電磁雜音,挺耳熟的,恰是【幽靈司機的錄音機】的轉播效果。
身為一個習慣性將在副本中聽到的歌謠錄下來,並在之後播放的玩家,齊斯無比確定此刻響起的音樂正來自【幽靈司機的錄音機】。
信徒的發難不可能無緣無故,耳邊這首古怪的歌謠大概率就是症結所在。
齊斯小時候聽過哈默爾恩的吹笛人的故事:一位吹笛人來到鬧鼠患的小鎮,用笛聲引誘老鼠一隻接一隻地跳進河裏,鎮民們卻沒有如約定的那樣支付酬金;便在一個深夜,吹笛人再次吹奏魔笛,全鎮的孩童都追隨他而去,再也沒有出現。
歌聲在各國的神話中向來有引導和誘惑的隱喻,引渡鬼怪自然也在其中。
最令齊斯在意的是,他剛在大巴車上用【幽靈司機的錄音機】換了車票,這個道具便在這會兒作為針對他的死亡點而出現。
這個副本會不會存在一種機製:消耗的道具會轉化成副本的一部分,反過來對付玩家?
畢竟世間一切皆是祖神的外化,道具亦然,在被使用完後由祖神回收,符合末日和天啟的基調,合情合理。
對峙中的時間被拉得漫長,齊斯和信徒相對而立,亦步亦趨,倒像是引亡靈入輪回的擺渡人,耐心而從容地引著信徒向既定的終點前行。
林辰原本還拿著【寫滿痛苦的傘】守在齊斯身側,準備一有變數就發動道具效果,這麽跟在旁邊走了一陣,也漸漸放鬆下來。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亮起了微光,在原有的風聲、歌聲和腳步聲之外,又多了一道新的聲音。
金屬卷軸晃動的“咯拉”聲和低沉的摩擦聲相混合,伴隨著細碎的誦經聲,竟形成一種協調的韻律。
本該在櫃台後的老人不知何時站在連廊和大廳相接處,一手握著轉經筒,一手並掌豎在身前,口中念念有詞。
他的聲音極輕極低,聽不出具體的詞句和音調,好像某種死物發出的自然的聲音,很容易便和環境的底色融為一體。
也因此如雪山般純淨,如草原般空曠,仿佛從沒有惡意、欲望和痛苦的虛無中長驅直下,吹盡所有肮髒和恐怖,格外能安撫人心。
信徒的步伐停了,像是夢遊的人即將醒來,在蒙昧中回想自己身在何處,眼窟窿裏的蛆蟲無力地垂下,蠕動著回到頭顱中。
他緩緩地調轉方向,身形閃爍了兩下,兩秒後出現在連廊外,朝與雪山相反的方向行去。
“是什麽嘎巴拉”的歌謠還在連廊中響著,卻在誦經聲的協調下消解了所有詭異的感覺,變得神聖了,和白天在街上聽到的聲音別無二致。
信徒蹣跚地前行,背離響徹歌聲的連廊,越走越遠,直至化作一抹黑灰色的虛影消失於漆黑的夜色。
危機解除,林辰鬆了口氣,習慣性開始複盤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麽關鍵線索,不然為什麽齊斯就知道死亡點的解法,他卻看不明白。
自從齊斯告訴他最終副本的消息,他又收集了不少知識,看了上千份副本複盤,本以為已經能獨當一麵,現在看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嗯,齊哥還是那麽厲害,要多向齊哥學習。
當然,齊斯其實並沒有想到老人作為客棧自帶的nc,會突然趕來救場,他原本是打算把信徒引回大廳,拉九州和聽風下水的來著。
兩個公會一共十八號人,遇到突發情況時不可能在第一時間達成一致,總有人會忍不住出手,比如那個咋咋呼呼、不知怎麽會被選進來的女玩家。
這樣一來,其他人出於責任感和思維慣性,也會陸陸續續出手,這便遂了他的意——
他已經有一個道具被副本拿來對付他了,怎麽都得將所有人都拉到同一個水平線上才安心。
至於現在……齊斯雖然有點失望,但不多。
後續肯定還會遇到更多死亡點,有的是機會道德綁架九州的人下場,局勢早晚可以被攪成一攤渾水。
老人搖晃手腕,不間斷地轉動著手中的轉經筒,凝望信徒消失的方向。
良久的靜默後,他將臉轉向齊斯,聲音沙啞:“你們剛才見到的是沒能完成淨化的罪人,雖然母神慈悲地賜予他們永生,但他們仍要通過行動贖清自己的罪惡。夜晚降臨,惡念太濃,他們難免失去理智。
“聖歌今夜在這裏響起,聖城的罪人都會來這裏聚集,恐怕會傷害你們。我送你們回房間吧,記住,晚上一定不要出門。”
他聲音和緩,像是鄉村裏常坐在樹下給孩童講故事的老祖父般慈祥,讓人打心裏願意信服他的話語。
齊斯問:“要怎麽才能贖清罪惡?都說‘入鄉隨俗’,我們這些從外麵來的旅客是不是也要贖罪呢?”
老人注視著他的眼睛,笑嗬嗬地說:“誦經和跪拜,展現對母神的虔誠,母神會原諒所有迷途知返的孩子的。你們如果想要留下,和我們一樣永生,自然也要向母神贖罪,獲得祂的恩準。”
齊斯恍然間好似在老人的眼中看到一點銀光,不由得懷疑是否又是祖神的殘留在向他施加什麽暗示。
但那光隻是一閃而過,老人的眼睛很快恢複混濁,方才所見似乎隻是光影交錯下產生的錯覺。
老人自顧自地握著轉經筒,搖搖晃晃地走到前頭去,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像是踏在黃泉路上,引人往生。
低沉的誦經聲天然有平複心神的功效,先前遇到危機的事兒輕描淡寫地翻過一頁,倒像是沉到了記憶的底部,不刻意打撈便無從想起。
齊斯和林辰跟著老人穿過長廊,上到二樓,牆壁上的唐卡掛畫在微光下像極了站在暗處的人,被寶石取代的眼睛注視走過的每一個人。
老人站在樓梯口,頭也不回地問道:“你們住在哪一間房啊?我送你們過去。”
他的腔調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似乎對答案很是重視,熱情得有些過了頭。
齊斯微笑著說:“老人家,您將我們送到這兒已經很辛苦了,剩下這段路我們自己走吧。”
老人搖頭:“不行的,聖歌響了,路上得搖著轉經筒念著經文,才能過他們的路。”
齊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那老人家,您先回去休息吧,轉經筒借我們一晚,我們等聖歌停了再還您。”
老人:“……”
又僵持了一會兒,老人終於放棄了,佝僂著背脊走下樓梯,腐舊的木階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齊斯借著樓梯間的燭燈,一瞥間看到,老人後頸裸露的皮膚上,深褐色的屍斑正如同黴菌般在褶皺間蔓延。
那些斑塊邊緣潰爛發黑,腐爛的皮下滲出暗黃色黏液,順著脊椎溝壑緩緩流淌,連帶著上麵的斑塊也隨著老人蹣跚的步伐詭異地起伏,像是有某種活物在皮膚下遊走。
是屍斑,人死後身上才會長出的屍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