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陌上花開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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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老先生請。”
    “哈哈哈,南大人請,請!”
    薛家宅院之中,南翰文和薛道勇對於彼此都頗為客氣,都已經是頗經世事,自亂世中走出來的人精,又都知道彼此在那位開國秦皇陛下那裏的地位和立場,本就沒有什麽衝突。
    更何況今次前來,乃是為大婚。
    良辰好景,家國大事。
    隻談風月好事,不去觸碰那些尖銳的話題,自都是笑意盈盈,隻是往往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有特別的情況出現,就在薛道勇把著南翰文手臂,前往薛家內院的時候,卻又有騷亂出現了。
    許多薛家的嫡係都出來了,他們簇擁在一處。
    在這簇擁著的人群中間,是一名看上去頗為英朗的男子,捧著一個匣子,快步走出。
    這男子卻也算是薛家的嫡係,擋在南翰文隊伍之前。
    長施一禮,朗聲道:“薛家薛宇恒,見過老家主,見過南翰文大人。”
    南翰文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眉,看了看旁邊薛道勇:
    “薛老,這是……”
    薛道勇卻麵不改色,道:“宇恒,你自西北歸來,操持商路,頗有功效,如今不在府中好生休息,忽而來此,卻又有何事情?”
    薛宇恒恭恭敬敬道:“是我知道侄女和陛下大婚,故而得西北之寶,特意前來恭賀一番。”
    南翰文溫和道:“薛宇恒先生,倒是多禮。”
    薛宇恒恭恭敬敬道:“陛下橫掃天下,再造乾坤,開辟天下商路,令四方之物可以流通八方,造福天下,立萬世之根基,我輩中人,無不心中向往,今有此事,自該前來恭賀。”
    這幾句話一出來,南翰文心中已有了計較。
    他已經知道此人心底裏麵真正的打算是什麽,於是微笑道:“薛宇恒先生有心了,在下當是在陛下麵前,‘美言’兩句。”
    複又看向薛道勇,道:“薛老先生,請。”
    卻未曾想,這薛宇恒卻忽而大禮,道:“南大人太過於客氣,我侄女薛霜濤,和陛下若成大婚夫妻,便是帝後,我薛家為帝後家族,便和陛下也是一家人了。”
    “如今開國,天下的疆域之大,遠超過去,四海一統,天下一國,又恰是戰亂之後,百廢待興,我薛家兒郎,頗多才俊,正可以為陛下所用。”
    “在下雖執掌薛家西北商路,多有苦勞苦功,卻隻白丁,願陛下仿前朝赤帝,也賜我薛家兒郎一官半職,我薛家也算得陛下親戚,開國君王的親戚,都隻一身白丁,傳出去,且不讓旁人暗中笑話。”
    “如此,陛下麵上,也不好看啊。”
    南翰文的眉心皺起。
    這是光明正大的要好處了。
    是想要效仿曆朝曆代的開國之事,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是所謂的論功行賞,這實是約定俗成的事情,赤帝一係,陳國,應國,皆有此理。
    隻是,我大秦……
    南翰文的目光微冷,老者感覺到了周圍一種安靜之感,他抬眸看去,看到周圍的薛家兒郎雖然沒有去讚同薛宇恒,去支援他,但是卻也並沒有開口喝止。
    縱是有人覺得如此直接討要好處,麵色有些尷尬,往前兩步,低聲催促道:“宇恒,今日何等大事,你怎麽能如此作態,豈不丟人,快快起來,陛下何等人物,需要你這般事情提醒?”
    他去拉薛宇恒。
    沒有拉動。
    是那薛宇恒站得穩當,卻也似是沒有用力去拉,隻以餘光,期期艾艾看著南翰文,周圍的薛家人也是如此模樣,不是反對,眼底帶著的是渴望,是一種緘默著的等待。
    尤其是,薛道勇並沒有立刻去開口喝止這等事情。
    就猶如火勢漸起一般,野心的火焰,僥幸的渴求,對於地位那種天然的追求,伴隨著呼吸和目光,迅速地蔓延開來了。
    南翰文歎了口氣。
    財帛功名動人心弦,薛家已頗有財帛,如今自是渴望得到權柄和位置了,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終於隻能轉頭看向了薛道勇。
    這位亂世猛虎手撫長須,並不開口,似在默許。
    若說是尋常人的話,這自是代表著薛道勇也希望讓薛家走到權貴的位置上,但是南翰文乃追隨亂世毒士澹台憲明的學子,又在亂世起伏數十年,老謀深算。
    他感覺到了一絲絲不對。
    卻在整個薛家人心底這般火焰越來越混亂的時候,腳步聲忽而響起來了。
    “放肆!”
    平靜的聲音落下,猶如一柄利劍,斬落下來了,也將這薛家人無形無相之間出現的,渴求,期望,僥幸,都給斬斷了,眾人的思緒微頓。
    南翰文微怔,抬眸看去,卻見到薛家通往內院的路上,一名身穿青衫的女子大步走出,墨發以木簪係好,腰間掛著青竹笛,手持一柄劍器,顧盼之時,泠然有威。
    薛家眾人的聲音不由低了幾度:
    “大小姐……”
    薛宇恒笑嗬嗬道:“侄女來了啊,無妨,無妨,沒什麽事情,隻是咱們給你送禮來了。”
    “送禮?”
    女子的眉鋒揚起,手中的劍器順勢出鞘。
    錚然劍鳴之中,薛宇恒取出的匣子就被從中間斬斷了,自西北之地搜羅來了的諸多奇珍異寶,紛紛然散開來了,那香氣落下。
    錚。!!
    劍器如同秋水,直指薛宇恒的眉心。
    長風樓主淡淡道:“送禮是假,求利是真吧。”
    “你是將我,當做了你往上爬的台階了。”
    周圍刹那之間死寂,薛家人麵色微變,南翰文愣住了,然後道:“樓主,樓主不可,今日大喜的事情,豈能如此,妄動刀兵呢?”
    薛宇恒伸出手指抵著那劍,似乎有怒氣:
    “還沒有過門,沒有成為這大秦帝後呢,霜濤。”
    “就是已經如此,偏袒帝君了嗎,就這麽迫不及待想要撇開薛家,想要成你在青史上的賢後之名嗎?!”
    “就這樣忘恩負義嗎?!”
    “已經忘記你是如何受到我薛家的照顧了嗎?!”
    薛宇恒畢竟是負責一道商路的主事者,在這般時候,嘴巴仍舊銳利,直接抓到最痛點嘲諷,縱是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卻也會被帶動節奏,讓周圍的薛家人目光有異色。
    卻未曾想到那女子已非當年稚嫩,隻是抬眸環顧周圍,見得了眾生眼中相,道:
    “若你這樣想的話,那就這樣吧!”
    “若你們,這樣想。”
    “那就這樣!”
    眾人的氣氛有些死寂,卻還有些不服氣。
    薛霜濤忽然道:“若是諸位覺得不服氣,不痛快,也罷。”
    她拿出一枚玉佩,嗓音清冷,道:
    “薛霜濤今日起便退出薛家。”
    “隻和爺爺,長青有關。”
    於是先前還有些不忿的薛家子弟,眼底都帶著一種惶恐。
    “大小姐,大小姐怎可如此!”
    “不可,不可啊……大小姐!”
    他們齊齊慌亂起來了。
    薛霜濤卻忽而失望地搖頭,道:“你們知道,你們之所以還在,薛家之所以還保持原樣,隻是因為陛下顧念舊情,顧念爺爺的幫忙,你們不滿足,還要更多?!”
    “薛霜濤今日稍稍言重,諸位見諒。”
    她抬眸,踏前半步,冷聲道:
    “你們,配嗎?!”
    這話可極不客氣,這個時候沒有人敢說話。
    長風樓主道:“吾弟尚要掩藏身份,在戰場之上,枕戈待旦,生死之間,方才有軍功晉升,汝等對於國家,無有寸土之功勞,對於天下,無有兵戈之助,而綾羅綢緞,衣食無憂,已是天幸,安敢借薛家門楣,妄圖直接達官顯貴。”
    “簡直,做夢!”
    薛霜濤的劍器收回。
    長風樓主的冷然目光掃過周圍的薛家嫡係,她其實知道,曆朝曆代,開國帝君的妻族都會被大加封賞,但是她也知道,這樣的話,這十幾年的流浪和征討,就又回到了過去的軌跡。
    修長手指叩著劍器。
    長劍冷如雪。
    薛霜濤道:“大秦晉升,自有文武兩路,賞罰嚴明,卻絕對沒有一個方法,是借助薛家的名頭,我薛家的子弟,無論嫡親旁支,都不會因為我,而得到大秦的任何封賞賜下。”
    “若當真要讓你們因此而得到這些的話。”
    薛霜濤的神色微頓,過往十餘年的一切在眼前晃過了。
    她道:“那麽,這十幾年多少人的犧牲,就都白費了。”
    “南翰文大人。”
    南翰文正在因為此女風度而於心中慨歎,聞言往前半步,拱手而言道:“臣在。”
    薛霜濤手腕一抖。
    終於四重天的女子劍法倒是得了陳清焰其中三味。
    直接從薛宇恒的鬢角斬過。
    薛宇恒的鬢發落下,一股迫人的含義,讓薛宇恒的瞳孔都劇烈收縮,下一刻,薛霜濤的長劍收於劍鞘之中,隻於劍鞘之中低鳴。
    薛霜濤轉向了南翰文,將手中的劍遞過去,道:
    “此劍乃我執掌長風樓所用,如今天下四海已定,然此劍器仍有特權,可上稟陛下,若有薛家子弟,欺君罔上,違法亂紀者,可以此劍斬之!”
    “定斬不饒!”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這句話一出,自有一股泠然的氣息。
    將薛家嫡係子弟心中的那些,渴望趁著大秦新立,四海一統而順勢得到封賞的心思刹那間澆滅了。
    這種心思,本來就隻是在心底裏麵存在,還沒有特別強烈,如此一下,徹底斷絕,再不敢有絲毫的苗頭冒出來。
    薛霜濤看向薛道勇,深深一禮:“爺爺。”
    她不說其他的話了。
    薛道勇歎息一聲,似乎疲憊,似乎讚許,道:“好。”
    他留下南翰文先生,然後對其餘人道:“汝等,還不迅速的離去,還等著什麽?難道說,真要讓此劍斬你們嗎?!”
    “速速退下!”
    此事之後,薛霜濤自心中惝恍,自去踱步了,薛道勇則是帶著南翰文去前去聽風閣當中,讓隨著自己從江湖一直到現在的影衛送來了兩盞茶。
    南翰文視線看著外麵,從此往外而看,則見水波漣漪,長風流轉,又看著桌上茶盞,微微笑道:“靜聽風起,長風永伴,好個聽風閣。”
    “當年陛下年少,龍潛於淵海之中的時候,就是在此地,得到了薛老先生的幫助,才走上了這征伐天下之路吧。”
    薛道勇回答道:“以陛下之氣魄和意誌,老夫隻是恰逢其會罷了,他就算是踏入江湖之中,亦或者隨著越千峰而去,都能有一番奇遇,造就功業。”
    “薛家,不過隻是送了那一份炭罷了。”
    “南大人,請飲茶!”
    南翰文隻是端茶慢飲,還在想剛剛事情的影響,心中喟歎,忽而道:“薛老先生,在陛下年少的時候,多有照顧關心,又屢次相助於危難之中,對於國家有大功,可為何今日,要演這樣一出戲呢?”
    “薛宇恒,是薛老的安排吧?”
    “就算是沒有這一出戲碼,薛家的榮華富貴,也不會少的。”
    薛道勇盤膝坐在這聽風閣中,緩緩飲茶,微笑道:“雖是老夫演戲,但是這薛家子嗣心中的那一絲絲僥幸,卻是真的啊,南大人,可知所謂的【醫者】。”
    南翰文熟讀經典,回答道:
    “【醫者】的境界有三重,第一,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二者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閭。唯三者,镵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閑而名出聞於諸侯。”
    “老先生的意思是……”
    薛道勇道:“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將事態在未曾徹底擴大化之前就處理,以免造成過大的後果,防微杜漸,方才是正確的道路啊,借一人,將這薛家子嗣心底潛藏的渴望釣出來,然後,讓霜濤斬斷,不留餘地。”
    “如此,我薛家,才能活啊。”
    “如此,霜濤,也才能真正成為陛下身邊的帝後。”
    “觀一,也才不用最終在十餘二十年後,麵對薛家的問題。”
    南翰文道:“老先生好手段。”
    薛道勇溫和道:“霜濤和觀一都是念舊情的好孩子,我這樣的老家夥,論及武功,已是連觀一一招都接不下來了,但是總是希望幫著他們一點。”
    “我在的時候,確實如同先生所說,可十幾年後,老頭子死後呢?”
    “我也不想要我走之後,他們兩個和薛家子嗣們對峙上,落得個千年笑話的模樣,為後人所笑,不想要讓他們兩個好孩子彼此之間有了隔閡。”
    “他們這麽多年風風雨雨走過來,因為一些醃臢之輩,帝後離心,豈不是太過於可惜了嗎?”
    南翰文道:“可是此舉,多少對老先生你聲名有影響。”
    薛道勇大笑,端著茶盞,指了指南翰文,狡黠道:
    “這不是有南翰文大人在嗎。”
    南翰文忽然明白,這老者為何要安排今日此事,道:
    “老先生的意思是,要在下為先生作保?”
    薛道勇從容不迫道:“不,是希望,南翰文大人在去世之前,再將今日的事情寫入書中,公之於眾,好讓眾人,知我薛家之心,知我薛道勇之心。”
    南翰文品咂出來了薛道勇此事的舉動。
    要保全兒孫,又要為李觀一,薛霜濤解決麻煩,還要留下薛霜濤的賢後之名,更要通過南翰文這個觀者,留下自己的名望。
    精打細算,從容如此。
    南翰文禁不住舉杯,慨然歎息:
    “亂世豪傑,當真如此。”
    這就是亂世中猛虎的氣焰嗎?
    可是就算是這樣的亂世猛虎,在上一個亂世之中的後期,也難以展現自己的獠牙,不是他不再強大,而是那個時期的天下英雄,當真是風起雲湧。
    但是啊,太平公,神武王,陳鼎業,魯有先,軍神太師,劍狂風流,末代赤帝,應帝萬象,這上一個時代,這在亂世之中,掀起波濤洶湧的豪傑梟雄們,一個個落幕了。
    眼前這白發蒼蒼的亂世猛虎,是那個時代最後的豪傑了吧。
    陛下和這些豪傑們的故事。
    從薛道勇開始,也從薛道勇結束嗎?
    薛道勇卻隻是放聲大笑,道:“亂世豪傑?當不起啊,不過隻是一個賭徒罷了,若是要說天下,老頭子實在是沒有什麽好說的,南翰文大人,可知道這賭徒,最關鍵的是什麽?”
    南翰文恭恭敬敬:“願聞其詳。”
    薛道勇道:“世人皆覺得,百賭百勝,便是賭徒的上乘了,要我說,那還是太淺,太薄了,真正的賭徒不在於勝,要在於退。”
    “勝不過隻是尋常。”
    “要在於這賭得天下無雙之後,從容離去。”
    “急流勇退,才見得功夫。”
    南翰文道:“今日,便是先生之退了嗎?”
    薛道勇大笑:“他日有人說我要賭一個萬世太平,很好,我下了重注,之後十餘年,見得了天下太平,小兒女情投意合,百姓安居樂業,薛道勇,一介商賈,亂世賭徒。”
    “能賭至此,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已是太痛快!”
    “足以寬慰平生了。”
    外麵風起來,吹動了這聽風閣上的簾子,吹動水麵,老者端著茶盞,踱步起身,背後虛空泛起漣漪,白虎緩緩踱步,薛道勇胸膛張開,氣魄壯懷。
    見得江南煙雨,聽得大漠駝鈴。
    見得天下,隻覺得心中痛快,朗聲道:
    “乾坤浩蕩,見英雄何處,俱為賭徒。”
    “一擲千金豪氣在,笑看輸贏生滅。”
    “劍氣如虹,恩仇快意,酒肉穿腸熱。”
    “江湖路遠,幾番風雨更迭。”
    “歸去來兮山林,雲深霧繞,閑步觀風來。”
    “昔日天下風雲散,今把詩書翻閱。”
    “壯誌已酬,雄心猶在,何懼流年別。”
    他轉身,背後狂風起,白虎咆哮,震顫著聽風閣中,四方回蕩,老者大笑:
    “待千秋青史,名揚四海稱絕!”
    薛道勇,落子,收官。
    得全身而退。
    盛名而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