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回:是但不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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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父大人!”
    “……喔。”
    神無君在街邊點個煙的工夫,看到一輛屬於警察廳的車緩緩停在麵前。從駕駛座下來的人正是白冷。他走到神無君麵前,模樣有些局促。神無君瞥了一眼車。即使窗戶的簾子都是拉上的,他也知道裏麵沒有別人。
    “你又出外勤?挺好。最近你們忙。”他把煙從嘴邊挪開,“忙去吧,別浪費時間。”
    “我有事問您。”
    “現在?”
    神無君抬頭看了看天。白冷知道,他隻是用這個動作暗示自己。暮色將至,冷與暖的色彩在天空博弈,而太陽的餘暉節節敗退。
    “就現在。”
    “好吧。”
    神無君竟然妥協了。白冷難得在自己義父麵前用這種態度說話。每到這種時候,不正麵回答就很麻煩。就算這小子也不能拿他名義上的爹怎麽樣,卻一直把這事兒記在心裏,日後冷不丁提起,完全不顧場合。神無君之後可沒有更多時間耽擱。
    “我最近……總是會想起一些事。”白冷略低下頭,“關於我兒時的事。我現在無法確定回想起的隻言片語,到底是一個孩子的臆想,還是確有其事。”
    “你多大的時候?”神無君又說,“和誰的事兒?”
    “我已經到羿家的時候。我不確定這些信息是真是假,興許隻有您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做鋪墊了,我直問您,羿家和我當年殺死我家人的凶手,到底是什麽關係?”
    神無君的煙頓在半空,微張的嘴半天沒有合攏。他的動作僵硬了數十秒鍾,才緩緩放下拿煙的手,又用另一隻手調整了那對漆黑的鏡片。
    “挺直接的。我還是要說: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我隻能回想起一些片段,一些我無法確定的信息。”白冷不斷做著鋪墊,“雖然從未有人告訴過我,這麽多年也未曾發現什麽線索,但還是有些畫麵出現在我麵前。也許您不敢相信,可我的確記得,多年後的我,在羿家看到了凶案現場的某人的臉。”
    “……”
    對這段繁雜而又有些荒唐的陳述,神無君沒有發表什麽想法。
    “那個人倒不是在羿府的,也和他們沒太大關係。但他好像長期受雇於羿家,做各種各樣的事。按理說,如果我被送到羿府生活,像他這樣與我有著深仇大恨的人——憑羿家的手段,早就被處理了才對。但可能是因為,他實在站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也似是沒做什麽出格的事。他們認為,這樣的人不太可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這番話是建立在他們真的存在某種交易的基礎上。我希望這是不成立的。”
    神無君隻說了一句話。
    “你憑什麽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而不是你記岔了什麽?”
    “我也希望是我搞錯了。”白冷垂在兩邊的雙拳握緊了些,“可是那張臉的印象突然如此深刻,清晰到他麵部的每個細節,每一次微表情我都能記得。我會悲歎於我語言的匱乏,因為我根本沒辦法形容他,也沒法形容這種心情。您能明白嗎?隻有我能看得到的、想起來的某人的容貌,和那些現場的一切細節,卻無法表述,也無法用任何方式複原。這就無從證明我語言的真偽了。也許再過很久,我也不能憑此發散更多,獲得更多的線索。”
    “我每時每刻都在——悲歎於語言的匱乏。我亦無法陳述我之所見的世界。”
    “……抱歉,父親。”白冷微微哽住,“我隻是很難過。因為,就像你說的,我無法確定這件事的真偽。說不定隻是我記錯了,而我最近一直在被這種我無法證偽的畫麵折磨。它們不是轉瞬即逝的,而是持久地、時不時地提醒我。就好像……我被植入了一種思想。”
    隔著鏡片,神無君的目光仿佛在深深地凝視他。
    “我知道這話可能有些奇怪,我經曆了一些事,導致我暫時無法相信任何人。可是換句話說,我每個人都隻信任一點兒。您也許是我唯一能完全托付信任的人,可您最近一直很忙,我也是,我們一直沒有機會見麵。今天也純粹是巧合罷了,是我聽到巡邏的警員說,似乎在這邊的街區看到您。您很少在街道上路麵,但我還是開車追出來了。”
    神無君的語氣格外認真。
    “你若對誰都不能完全相信,那麽我也應該位列其中。”他抬起夾著煙的手,“我告訴過你,沒有任何人能稱為特例。隻有絕對的信任,與絕對的不信。你打小就覺得我的想法太過極端,但我要說,這麽多年,你也差不多該明白我是什麽意思了。”
    “……我,應該明白。”
    “對。就算是我,也不建議你信任。你所謂‘完全托付信任’也隻是你在這種節骨眼下,需要精神慰藉的一種寄托。若我不是,我將有權在頃刻間粉碎你的信任,乃至你的一切。你能承受這種後果嗎?你不應該把這個權力交給任何人,包括我。對於外物,你要麽全信,信到底;要麽一開始就不信,但可以選擇裝作暫時相信。”
    天完全黑了,路燈亮起。他們恰站在兩盞路燈之間,左右的影子都顯得虛幻。
    “可是我現在連自己都……都覺得,不值得信任。我在懷疑這些想法的真實性。”
    “當你無計可施、無人可信的時候,就信自己吧。”神無君丟掉了煙頭,一腳踩上去,“總比什麽都沒得信要好。世上的所有人都有所依托,有所牽掛。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常認為自己所安放心靈之物更加真實,有時甚至生出一種高人一等的錯覺。但往往是這種人,在依托信仰處粉碎時,崩潰來得最快。”
    “父親,我也許還是太年輕了。至少想對您,我走的路還太少,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也遠遠不夠我沉澱出自己的想法。但借用您的眼睛,我已經看了很遠。”他說,“所以當我回過頭認真審視自己的事時,才發覺竟是如此迷霧重重。”
    “你已有意識地看到這點。”
    “我希望不算太晚。倘若隻有那一個人的麵孔,就太沒有說服力了。但我總有種感覺,那便是還會有更多線索等著我,它們總會浮出水麵。即使,淨是些沒有依據的無根浮萍。我在羿家那些年,許多不經意的對話,不起眼的小事,都像是突然紮向我的針。細小卻刺痛,還接連不斷。他們在此時刻意地提醒我,要把我引導到某種懷疑上。”
    “這就是你不信任的根基?也許你的世界本就疑竇叢生。”神無君碾了碾早已熄滅的煙頭,淡然道,“我倒是可以明確地給你一個信息……不如說,我還很奇怪為什麽你今天會問這種問題。我以為,羿家早就告訴你這件事了才對。”
    “什麽?”白冷略微後退了一步,“我沒明白。”
    “看來真的沒有。奇怪,他們說他們會告訴你的,我才沒有刻意說。他們是刻意的,還是真忘了?老實講……我也沒有太多時間見你,見麵的場合和氣氛,也不適合說這些——有時候甚至我都不記得這茬。”
    “不是,不對,”白冷又向神無君靠近了兩步,“您得告訴我,這到底是……”
    “我覺得你現在不是接受這些信息的狀態。”神無君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不能告訴你,但你確定嗎?我還是這句話:‘現在?’”
    “我不確定。”白冷如是說,“我可能沒有準備好。我以為我早就準備好了。”
    “這沒什麽,孩子。但你應該已經意識到了,其實你該問的人並不是我,對吧?”
    “嗯。”
    “因為我們見得少,卻又足夠值得你信任,你才會首先想到來問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剛才其實有懷疑你的記憶,是不是被做了什麽手腳,但沒有。”神無君搖了搖頭,“至少我沒有看出來。可我知道,你的記憶一定被‘調整’過。”
    “調整?”
    白冷時常覺得自己這位奇妙的義父大人,會使什麽讀心術之類的把戲。但他知道,他並沒有,隻是他能看透許多物質層麵之外的事。
    “隻是一些固有的沒有被遺忘的部分,得到了強調吧。反正沒有什麽負麵影響。所以你剛說的,我想,會是真的。你會懷疑理所應當。你不也講了嗎?除了某人所現身的麵孔,還有其他很多細節。該問什麽人自然不言而喻。可能反而因為你們朝夕相處,讓你更不好開口。需要的話,我能幫你。”
    “不——不了。我想自己來。還是……我自己來吧。”
    連白冷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快拒絕,這幾乎是條件反射。他不確定自己是在變相承認神無君的話,還是僅僅不想讓他插手。
    “也對。確實自己的事該自己做,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哈哈。”
    白冷又笑了,笑得很難看。
    “您還有事要忙,是嗎?”他想起來,“那我不耽誤您了。”
    “算了,都這會兒了還說什麽耽不耽誤的,都一樣。你應該也有別的任務吧?一些人離開了曜州,但麻煩事兒並沒有因此減少,反而多了太多。”
    白冷麵露憂愁:“您知道他們的事嗎?莫醫生,和梧小姐。莫醫生應當是踏上了殷社的船,但梧小姐還下落不明。”
    “她還安全——暫時。”
    “嗯。有您這話在,我多少也放心了些。我知我不便過問六道無常的情報,僅是您這句話,我倒也安心。”
    “你知道的離開曜州的人,應該不止他們兩個吧?”
    “是的。那個,暉安本想趁殷社群龍無首時,動用一些商界的人脈以調配資源。但她好像還是遇到了阻礙。更重要的是,那人來自殷社。”
    “嗯。”
    雖然神無君沒有什麽反應,但白冷已經看出了什麽。
    “朽月君,對嗎?”他略皺起眉,“有六道無常在做些什麽。”
    神無君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
    “雖然目前相關人士還不曾親眼見到,但是,許多商界人士透露,殷社的社長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緋夜灣。按照慣例,殷社的遊輪從碼頭離開,就證明社長暫時離席。可像現在這種蠱惑人心的謠言四起,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六道無常可以使用分身,或者變化成他人的樣子嗎?或者,易容術?對了!之前鑒定的筆跡……會不會也是朽月君仿寫的?”
    “如果是過去的朽月君,同時操作多個分身不是難事。但在如今的時代,這麽做會令他非常疲憊,對方很快能看出端倪。易容術,那個姓曲的也能做到,但筆跡是最不可能的。複製一樣的字需要施展法術,而法術一定會留下痕跡。公安廳有的是手段判斷出來。”
    “這……”
    “如果朽月君留在這裏,以天璿卿的模樣——或者僅有她的授權,將曜州經濟攪得天翻地覆不是難事,她很擅長在這種地方搞點破壞。以目前來看,手法還算溫和,沒有對普通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姑且算她有良心吧。怎麽,你被任命調查曜州的金融案件了?”
    “暫時沒有,但廳長打了招呼,很快會。她本來在處理這件事,但有些忙不過來了。因為……呃。”
    “你又不知道該不該說了?”神無君突然笑了一下,“那我替你說。他們幾個最近頻繁外勤,在曜州各種奇怪的場所出入,每次都開著車,甚至貨車,對嗎?”
    “是的。”白冷歎息,“您知道,倒是方便很多。也對……您肯定知道的。他們在安置一些特殊的器具,一些法器。倒也不是那些有著神跡的法器,而是些用於儀式或者陣法的道具。他們有些計劃,我略有耳聞,不便與您透露。您可能知道。”
    “我知道的。你也受身份限製,不能說更多了。”神無君坦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想幹什麽。羿家很少玩陰的,他們幹什麽都光明正大。六道無常都清楚,他們在啟用某種相當大型的陣法。他們甚至加強了曜州的軍事管製。等著吧,導火索很快會送上門來。”
    “我擔心在他們回來以前,封城的導火索很快就燃到盡頭。”
    “應當不會。別想太多,累,占腦子。你隻需要做你該做的事。”
    白冷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很累了。其實從話題的某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雖然之後的話題,他仍努力參與討論,隻是那種疲憊難以掩飾。
    “我隻要聽從羿家的安排就對了。”他說,“您也正是這個意思吧?”
    “是,但不全是。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