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二章 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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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摯在太皇太後的質問下,瞬間啞然。
    窺探宮闈、試探聖心的指責,屬於誅心之問。
    而孩視天子的罪名,更是他無法承受之重。
    劉摯張了張嘴,想要分辨,可聲帶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文字,現在已經很難解釋清楚了。
    他太急切了!
    急切到在彈章中,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引導著兩宮的情緒。
    那些文字現在構成了他的罪證。
    他當然可以說,自己是出於一片忠心。
    可阻止不了別人的曲解!
    而且,他也無法解釋,第二封彈章為何不遵旨,反而繼續彈劾開封府。
    這在外人眼中,這就是孩視天子!
    聖心已有決斷,身為大臣,卻逆旨而行,甚至對天子指手畫腳。
    這不是孩視難道還是尊重?
    在這一刻,劉摯想起了烏台詩案,蘇軾不就是和他一樣嗎?
    蘇軾的那些詩句,自然滿含了對新法的厭惡,但蘇軾寫的時候,並不覺得有問題。
    士大夫針砭時政而已!
    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議論!
    他也一樣,他的彈章,在寫的時候,他自認為是出於公心。
    而且,他為了方便兩宮理解,也為了引導兩宮跟著他的思路。
    寫的太細,也太刻意了。
    當時,他還自覺得意洋洋,甚至認為兩宮在看了他的奏疏文字後,應該會對他的忠心感到滿意,從此他說不定就能得到兩宮重用。
    取代李常,成為禦史中丞,甚至拜為宰執,也都是指日可待。
    然而,他現在卻和蘇軾一樣。
    他曾得意的文字和想法,現在化作了罪名。
    那些想要引導兩宮的文字,被理解成為了‘窺探宮闈、試探聖心’,以及‘孩視天子’!
    不該這樣的!
    也不該如此的!
    劉摯垂首再拜,內心的苦澀,讓他的身體顫抖起來。
    在這兩篇彈章之前,他曾上書談論了很多事情,也彈劾了不少人。
    兩宮那個時候,可沒有責怪他‘窺探宮闈、試探聖心’,更沒有說他‘孩視天子’!
    正是那些彈章,讓他越來越自信。用詞和措辭,也越來越大膽!
    兩宮甚至還嘉獎過他,說他‘勇於任事’。
    為何偏偏這一次就出了問題?甚至激怒了兩宮?
    劉摯抬起頭,看向了那個禦座上,似乎一動不動的沉默天子。
    “是他嗎?”劉摯想著。
    然後他就想起了,之前聽到過的傳說。
    那些在都堂上的流言蜚語。
    那些傳說是在宰執們嘴裏,無意流出的私下議論。
    “天子雖幼,卻不可以以少年視之!”
    “官家十歲,已有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當時,劉摯不以為意,覺得這些都是都堂宰執們的吹捧。
    他一直覺得,那位陛下,隻是一個孩子。
    雖然朝廷一直對外宣稱——官家已有十歲,乃是熙寧八年(丙辰年)十二月初八誕於大內德妃閣,生肖屬龍!
    可實際上,大內的人說,其實這位陛下是熙寧十年(丁巳年)十二月初六出生,生肖該是蛇,如今實歲九歲不到。
    無論九歲還是十歲多。
    都是個孩子!
    最多是個聰明的神童而已!
    還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宰執們也是夠給天子貼金的。
    但,此時此刻的劉摯才終於醒悟。
    宰執們或許沒有說錯,恰恰相反,他們是在隱晦的暗示。
    漢明之質,漢明帝最大的特點是什麽?
    果決啊!
    一旦出手,就毫不留情!
    還幹過當殿鞭打大臣的事情。
    而唐宣宗的德是什麽?
    隱德啊!
    在該蟄伏的時候一直隱忍,不暴露自己的才幹。
    等到掌握權力,讓所有人都如夢初醒——這哪裏是什麽懦弱、膽怯的宗室?
    分明就是一頭吃人的老虎!
    於是人稱小太宗!在位時,大唐幾有中興之像!
    而漢明帝的果決,加上唐宣宗的隱德。
    合起來是誰?
    漢文帝!
    劉摯如夢初醒。
    想到這裏,劉摯就猛然抬頭,看向那殿上的禦座頓首再拜:“陛下!官家!”
    “臣是一片公心,絕無半分私心啊!”
    “乞陛下明察……”
    他就算是死,也要死的瞑目。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劉摯是在肉身探路。
    他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敗在了哪裏?
    他也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因為碰了那位少年天子的逆鱗,才落到現在的處境的?
    “是嗎?”禦座上的天子,悠悠而道,稚嫩的童聲,看似隨意,但在劉摯耳中,卻幾乎是坐實了他的猜測。
    因為這位陛下隨後就道:“小人無朋,君子有之?”
    “愛卿的意思是,朝堂上盡為小人,獨卿與王岩叟乃是君子?”
    頓時,朝堂之中的宰執大臣們的眼睛都紅了起來。
    這正是當年歐陽修寫了《朋黨論》非但沒有緩和危機,反而加劇了危機的原因——嘲諷不是這麽開的。
    一句話,就將其他人都放到了小人的位置上。
    那些人能放過慶曆君子?
    不打死才怪!
    也就是當時的仁廟脾氣好,換一個天子,範仲淹等人都要被歐陽修連累,這輩子都難有重用!
    而現在都堂上的宰執們,顯然脾氣不算太好。
    呂公著更是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劉摯和王岩叟都沒救了!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不參與攻擊,就是對這兩個人的最大幫助。
    劉摯卻是已經放開了,他頓首再拜:“臣不敢……隻是,臣以為臣乃一片忠心……”
    “乃是見開封府之弊,故而言之……”
    “開封府胥吏索賄,已被懲處!”韓絳在這個時候,持芴而出,打斷了劉摯的話。
    “官家更召了開封府,當麵訓誡,以德教之事囑咐,命其改正!”
    “禍患既除,還有何弊?”
    韓絳抓時機的能耐,自然是很強的。
    他的質問,恰到好處,符合身份。
    劉摯沒有看韓絳,他依舊盯著禦座,答道:“開封府的胥吏雖然被懲處了……”
    “可是開封府欺君、舞弊之罪,卻未能深究!”
    “臣是禦史,自當彈劾!”
    劉摯現在已經有覺悟了。
    韓絳的質問,讓他欣喜若狂。
    他俯首再拜:“右相康國公,為何如此偏幫開封府?”
    “會不會,是因為右相和開封府在暗中勾連,結為朋黨?”
    他說著,就伏地不起:“臣與監察禦史王岩叟,乃是君子之交,可若右相與開封府暗中勾結……”
    “臣愚鈍,恐非社稷之幸!”
    他很清楚,自己被貶是注定的事情。
    若能拉著韓絳這個王安石的朋黨一起出知。
    那麽,他完全不虧!
    然而……
    “卿難道不知道嗎?”
    “朕委任了侍禦史安惇、秘書少監傅堯俞兩位大臣,前去祠部、大理寺及開封府複核……”
    “經查,開封府胥吏乃是索賄……”
    “至於諸沙彌之佛法、經文修為,確實深厚!”
    “此乃秘書少監傅堯俞當場考核之結果,諸沙彌在佛法、經文上,皆遠勝惠信二徒!”
    “故此,並無欺君、舞弊之事……”
    劉摯頓時愣住了。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那位少年官家,居然會主動替韓絳辯解。
    這難道不該是韓絳出來和他對質的嗎?
    這是什麽情況?
    旋即,劉摯就知道了。
    宰執們果然沒有看錯!
    這位陛下真的有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更有著漢文帝的幾分做派!
    他是在保韓絳!為了保韓絳,不惜以天子之尊,直接質問他這個臣子。
    他輸了!輸的幹幹淨淨,也輸的不冤!
    輸在錯判了天子!
    這個少年天子,是真的會偽裝,也善於隱忍。
    可隻要碰到了他的逆鱗,他就一定會出手。
    就像現在,就如此時此刻!
    而當趙煦親自開口,將問題全部捅開後。
    早就已經按耐不住的禦史們,就集體持芴上前。
    “陛下……臣要彈劾侍禦史劉摯狂悖無禮,君前失儀……”
    “劉摯指斥乘輿,孩視天子,誹謗宰執,其罪當誅!”
    “劉摯、王岩叟,公然結黨,絕不可留!”
    一個個新黨禦史,群情激憤。
    便是舊黨控製的諫院,這個時候也開始了切割行動。
    左諫議大夫知諫院趙彥若拜道:“劉摯、王岩叟,越禦史之本職,違背慈聖聖旨,非議朝政,誹謗國家宰執,宜當重重貶斥,以儆效尤!”
    舊黨,從來就不是一條心。
    何況,劉摯、王岩叟,侵占的是屬於諫官的權柄。
    趙彥若能忍到現在,已經是給足了麵子。
    而現在,他就必須發聲、站隊。
    這是立場問題,也是原則問題,也是在暗中救這兩人!
    因為他將這兩個人的罪名,悄無聲息的從新黨禦史們扣上的那些看著就嚇死人的罪名,變成了越職言事、違背聖旨、非議朝政、誹謗宰執。
    看著是挺嚇人的。
    可至少比指斥乘輿、誹謗先帝、孩視天子、窺探兩宮、公然結黨這一係列罪名要好。
    劉摯和王岩叟,自然是知道輕重。
    趙彥若一開口,他們兩個立刻就匍匐在地,頓首再拜:“臣等知罪……”
    按新黨的罪名,他們兩個哪怕能活,恐怕也得去沙門島了。
    而趙彥若則隻是要求‘重重貶斥’。
    貶官,雖然很可怕,但至少還是官,還有機會起複。
    應該留待有用之身,以圖將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