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工具人司馬光(1) 【中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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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豐八年十二月戊寅(十八)。
    趙煦睜開眼睛的時候,馮景就已經帶著人,將洗漱用具,早早的放在了禦榻前。
    見到他醒來,馮景立刻帶著人上前,服侍著他洗漱,然後伺候著他穿戴整齊。
    接著,馮景自去了禦廚準備早膳。
    趙煦則拿著昨夜,石得一送來的每日汴京簡報,看了起來。
    瓦子、勾欄、太學……
    每一個熱點地區的輿論焦點,都被趙煦所掌握。
    一直不下雪,輿論的壓力開始慢慢大起來。
    連太學裏,都開始出現些竊竊私語。
    趙煦放下簡報,微微籲出一口氣,他將石得一叫到自己麵前,然後和他吩咐:“去安排一下,讓苗授做好準備,今日下午入宮陛見!”
    他必須得為,萬一正月也不下雨雪未雨綢繆了。
    抗旱救災的事情,得提上日常!
    因為,正月都不下雨雪,那麽,廣大的北方地區,普遍栽種的冬小麥,就要麵臨越冬後的難題了。
    一個應對不當,就可能導致大範圍的歉收。
    歉收必然產生流民!
    而一旦出現大規模流民,大宋就不得不派人去受災地區,招刺流民之中的青壯為廂軍了。
    “唯!”石得一領命而去。
    ……
    司馬光抱著朝笏,站在左昭慶門下。
    兩個老吏,則捧著厚厚的文書,跟在他身後。
    等了一會兒,便有通見司的官員來到了司馬光麵前,拱手道:“省佐,陛下請您到崇政殿候命!”
    司馬光點點頭,指著身後的老吏們捧著的文書,對那官員說道:“這些是老夫今日陛見要用的公文,還請貴官派人檢核、進呈!”
    那人立刻就道:“省佐放心,此事,下官一定辦妥!”
    於是就叫來了人,接過那數十本厚厚的文書。
    讓這些人帶去內東門下的小殿,由皇城司的親事官們檢核。
    他則領著司馬光,走入大內。
    穿過內東門,來到崇政殿前的小院,帶入殿上。
    然後這官員對司馬光拜道:“省佐,請在此稍後,陛下用了早膳就會過來!”
    司馬光點點頭,抱著朝笏,站在殿上。
    那官員則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於是,偌大的崇政殿,就隻有司馬光一個人了。
    司馬光站在這殿堂上,看著手中的朝笏,朝笏上寫著文字。
    這些是他今天要進奏的提綱。
    他看著那些文字,卻想起了今天早上在家裏的時候,司馬康為他梳理發須時,他在皎鏡上看到的自己的模樣。
    頭發、胡子都已經白了。
    臉頰消瘦,皮膚像幹枯的樹皮一樣,充滿著褶皺。六十六歲的他,看著比七十多的韓絳、八十歲的文彥博還要蒼老。
    他知道的,早就已經知道的。
    他其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極限!
    曾經支撐他活下去的那口氣——盡罷新法,在韓絳上台,不斷的調和新舊兩黨的意見,並竭盡一切的和稀泥之後,早已經泄掉了。
    哪怕司馬光不願意承認,可他心中也明白。
    盡罷新法,已經不現實!
    沒有人會支持他!
    所以,哪怕他再不服氣,也隻能無奈的麵對現實。
    從前,他還可以逃避,可以躲在洛陽寫書。
    但現在他無處可逃!
    他也不能逃!
    因為……
    司馬光想著那日,他入京的那一日,官家遣人將禦筆親書的勉勵手詔交到了他手中的那一刻。
    “股肱宋室,師保萬民!”
    官家對他的殷殷期待,讓他不能逃避。
    他也想起了初見那位少主的時候的細節。
    那期待的眼神,那仰慕的語氣……
    所以,他不能逃!
    他若逃了,誰來告訴官家,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不能因一時之得失而計較!”司馬光告訴自己。
    “隻要官家心向嘉佑之政,崇尚祖宗之德……”
    “一切就都還會好轉!”
    正是這最後的期待讓司馬光能始終維持著鬥誌。
    他還沒有輸!
    他還可以贏!
    帶著這樣的想法,司馬光慢慢挺直身體。
    這個時候,禮樂之聲,從殿後響起。
    在禦龍直和女官、帶禦器械的內臣簇擁下,小官家緩緩從殿後的回廊走出來。
    司馬光連忙持芴躬身迎接:“老臣恭迎官家升殿!”
    他熱切的看著那個小官家,走到殿上,端坐到禦座上。
    司馬光於是依著禮儀,持芴拜了兩拜:“老臣恭祝皇帝陛下聖躬萬福!”
    “朕萬福!”小官家的聲音,和過去一樣平靜:“司馬公免禮!來人,給司馬公賜座、賜茶!”
    於是,一張椅子被搬到司馬光麵前,同時還有內臣,將一盞茶送到了司馬光手裏。
    司馬光謝恩後,接過茶盞坐下來。
    便聽著禦座上的官家說道:“司馬公前日上書文字,朕已經看過了!”
    “朕覺得,司馬公所言甚是!”
    “朕深居宮中,不知民間疾苦,也難知農民艱辛!”
    “故此,今日請司馬公入宮,就是想和司馬公請教,這大宋天下如今之情形!”
    “還望司馬公,暢所欲言,無所顧忌!”
    司馬光聽完,頓時心中一股暖流浮起。
    這正是他追求了一生的東西!
    也正是他渴望了一輩子的事情!
    天子禮賢下士,執禮以問天下之事。
    王安石曾經在先帝麵前,就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遽周歲曆,殊拂師瞻!
    先帝親自在拜相製書之中的用詞,幾乎是將自己置於弟子的位置。
    而先帝對他,就從來沒有這樣尊重過。
    即使偶爾表現出了尊重,那也隻是表麵功夫!
    他從未真正的傾聽過自己的意見。
    於是,司馬光感動的再拜:“臣謹奉詔!”
    接著,他奏道:“臣謹請陛下許臣,禦前言事!”
    “可!”
    司馬光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身後。
    通見司的人,已經將他帶入宮中的那些文書,恭恭敬敬的送入殿中,放到了他身前。
    那一本本從刑部、大理寺找到的文書。
    那一個個案例,那些荒繆的判決,那些完全違背了公序良俗的案子。
    每一個,都在訴說著王安石禍亂刑統,變動祖宗法度帶來的禍害!
    司馬光看著它們,心中就生起了熱焰!
    “陛下……”他持著朝笏看著朝笏上寫下的提綱文字,然後想起了他那封寫了大半年的奏疏,於是長身而拜:“門下侍郎,臣光,頓首謹奏:臣竊聞自古王者之所以治天下,唯在法令而已,自漢高以來,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已為天下之法,若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則雖堯舜莫能治也……”
    說完,司馬光就緊張的抬起頭,看向殿上,等待著判決。
    他記得,當他將這些話和呂公著、範純仁、呂大防等人說了以後。
    這些人的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害怕!
    害怕得罪都堂上的宰執,更害怕攪動天下局勢,敗壞他們的‘大局’。
    他們都已經滿足了。
    覺得,罷黜了市易法、保馬法等惡法,調整了役法、青苗法,修改了保甲法的適應範圍,就已經夠了。
    應該見好就收,落袋為安。
    甚至有些人產生了‘新法其實也有些不錯的地方’這樣荒繆的想法!
    於是,這些人委婉的勸他,或顧左右而言他。
    就是沒有人支持他!
    此番回朝後,尤其明顯!
    範純仁、呂大防,完全滿足於現狀。
    呂公著雖然拜為宰相,卻隻想在韓絳做的事情之外,小修小補。
    司馬光想著這些事情,心就撲通撲通,跳的厲害。
    他甚至有些害怕。
    害怕那位陛下,那位他所期待的聖君,也和呂公著等人一樣,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一旦如此,司馬光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但出乎他的想象。
    殿上的官家隻是稍作停頓,就直接對他道:“朕年幼,不太懂刑統,也並不知律法之事……”
    “還請司馬公為朕言之!”
    司馬光的眼中,猛然迸發出熱切的光來。
    他低下頭,深深再拜:“臣謹遵旨意!”
    他的心思,開始沸騰。
    他的精神振奮起來!
    他輕輕拿起一份熟悉的文牘來,然後說道:“譬如此案……”
    “泰寧軍上奏刑部的案件……”
    “地方保正薑齊、代大保長張存等,於道上遇著兩個當地百姓孫遇、袁貴扭打在一起……”
    “那張存與孫遇有舊仇,本就欲罪孫遇,見著此情,便和薑齊言道:此人自稱‘東嶽急龏子’,在鄉中素來胡亂打人,不服管教!”
    “於是兩人上前,將那孫遇拉開,然後用衣服罩著孫遇,一連出拳數十,打的孫遇滿地打滾,卻猶不放過,薑齊也參與進來,兩人一起拳打腳踢,竟將孫遇活活打死!”
    “打死孫遇,這兩人卻將袁貴捉了,上告是袁貴、孫遇相爭誤殺,欲以袁貴替死……”
    司馬光頓了頓,接著說道:“孫遇雖在鄉中,素為無賴,自稱‘東嶽急龏子’,胡亂打人,不服管教也是屬實,可罪不至死!”
    “張存、薑齊,已將其拉開,其本人也已不再反抗,械送官府治罪即可,何必拳打腳踢,生生打死?其後誣陷袁貴,欲叫袁貴替罪,更屬罪上加罪,而地方官卻稱:張存、薑齊‘情有可憫’,指那孫遇平素胡亂打人,本是有罪,故而從輕發落,竟皆免死!”
    “刑部得報,也不問是非,竟是循例而斷,許地方官之判決!”
    司馬光說完,就等待著殿上的官家的裁斷。
    隻聽著官家道:“若果如司馬公所言,地方官判案,或許有錯……”
    “且待朕看完卷宗,再答複司馬公!”
    司馬光頓時欣喜若狂,立刻將手中的那案卷恭呈在手。
    然後,他就道:“還有諸多案例,若陛下願聽,老臣一一道來……”
    官家答道:“可!”
    司馬光再受振奮。
    於是,一連介紹了數個案例。
    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殺人案例。
    譬如懷州魏簡、郭興因為賭錢,產生爭執,郭興的父親郭升聞言趕來,見到自己的兒子被魏簡按在地上打,就拿頭去撞。
    父子兩人製服了魏簡,魏簡隻能低頭,待他們父子放開魏簡,魏簡卻忽然發難,一拳打斷了郭升咽喉,使對方當場身死,地方官卻判‘刑名疑慮’,魏簡因此免死。
    還有那耀州的張誌鬆,因為喝醉了,聽到鄰居張小六在家裏詛咒做法他們家兄弟姐妹,就衝過去將之一拳打死,地方官卻判決:張誌鬆本無殺意,故而‘情理可憫’,也免死,隻是脊仗刺配而已……
    司馬光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了,拜道:“陛下,如此一來,殺人者蒙恩不死,被殺者又該向誰訴冤?”
    “此豈禁製凶暴、保安良善?”
    ……
    趙煦翻著司馬光上呈的一件件案子的案情。
    這就是他,會召見司馬光的原因。
    王安石的慎刑思想,主導下的刑統,難免出現這樣的疏漏。
    這也是官僚係統的弊病所在。
    一切都是循規蹈矩,一切都按照判例來。
    偏偏,很多人其實沒有斷案的能力,也缺乏實際的施政之方。
    這就造成了一個現象——拿著判例,生搬硬套。
    隔壁州,判了一個相似案子免死。
    那我也免死!
    根本不問具體情況,也不看實際。
    這個蓋子,別人是不會揭的。
    隻有司馬光這樣頭鐵的人,才會將這個蓋子揭開!
    趙煦將那幾個司馬光挑選的案牘放下來,然後道:“果如司馬公所言,這幾個案子,地方官和刑部的做法都值得商榷!”
    “看來,果然是冤獄啊!”
    “朕會和兩宮慈聖,仔細商議司馬公所言,並命刑部、大理寺仔細堪當……”
    “也會遣禦史去往案發各地,重申案件!”
    “必令塵冤者昭雪,使死者安息!”
    司馬光聽著,立刻急了!
    他趕緊奏道:“陛下,僅隻沉冤昭雪,隻能救一人,隻有更改刑統,恢複嘉佑法條,才能杜絕今後之事啊!”
    刑統是個鎖,隻要刑統上打開了缺口,新法的理論根基立刻動搖!
    因為慎刑是王安石新法的根基之一!
    不然,他司馬光怎麽可能花那麽多時間,去關注那些底層百姓、黔首之間互毆、鬥殺的案子?
    須知,司馬光乃是舊黨赤幟。
    而舊黨的最大公約數是什麽?
    士大夫這個集體的利益和體麵啊!
    是維護士大夫地主權貴們的根本利益——或許司馬光本人,並沒有這樣去想,可他的所作所為,無不是在為了這個目標!
    祝各位讀者,中秋快樂,闔家團圓,幸福安康。
    嗯…
    今天家裏的客人,實在有些多。
    打牌的,打麻將的,高聲大叫,作者腦瓜子嗡嗡嗡的,實在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等下看看還能不能寫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