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原木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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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元年閏二月庚戌(22),寒食節假期已過。
    馬行街上,來了一隊不速之客。
    他們大都穿著色彩鮮豔的長袍,左衽、圓襟,披著貂裘,袍服上繡著各種動物圖樣,衣袍袖帶之間,有著金線編織的龍紋。
    腰間和袍掛上,都有著匕首。
    標準的北虜權貴形象!
    一整支禁軍,護(監)衛(視)著這些北虜的貴族。
    整個馬行街,立刻轟動。
    無數商鋪裏的店主和夥計們,立刻緊張起來,一個個呼吸急促。
    他們知道,財神爺上門了。
    然而,這些北虜卻隻是在馬行街上這裏看看,那裏瞧瞧。
    並沒有想要買東西的意思,甚至都沒有真的進過哪家店鋪去看過東西。
    直到,他們走到一家商鋪前。
    他們忽然直接走了進去。
    然後,就在這商鋪中停留了大概一刻鍾左右,最後滿意的出門而去。
    而在隨後的時間,周圍的店鋪,都隻看到這家商鋪裏的人,忙碌著將一件件商品開始裝箱。
    一匹匹昂貴的錦緞,被小心翼翼的打包,然後小心翼翼的裝入精美的漆盒。
    周圍商鋪的店主人,看的直吞口水。
    他們想不明白,為什麽北虜會看中這家店裏的錦緞?
    明明他家的錦緞,賣的貴,做工也隻是中上。
    就憑這家背後的主人姓曹?
    而遼使的采購,還在繼續。
    他們進入一家又一家商鋪,和這些商鋪,簽訂契約,定好價錢,約好時間。
    他們什麽都買!
    胭脂水粉,香料錦緞,瓷器茶葉……
    從馬行街,一路掃貨,掃到了潘樓街。
    一遝遝交子被他們拿出來,作為定金,支付給相關的商賈。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
    卻根本不知道,這些北虜在搞什麽?
    他們到底是怎麽選的店鋪?
    隨機的?還是占卜選的?
    完全沒有規律啊!
    也完全沒有邏輯。
    但是,在這些商賈背後的人,卻已經看出來了。
    “北虜進的全是曹、劉、楊、李、王五家的店鋪……”
    雖然,不知道北虜是怎麽回事?
    但,每個人都清楚,這恐怕和宮裏麵的小官家脫不開幹係。
    不然,為何北虜別的店不進,偏偏隻進那幾家人的店鋪?
    無數人痛心疾首,心如刀割。
    早知道還錢以後,會有這樣的待遇,那他們早早的就還了啊!
    官家怎就不暗示一下?
    還有,曹家、劉家、楊家、李家、王家這些爛羊頭的家夥,為何不提點一把大家夥?
    平日裏說的是好聽。
    什麽勳貴一體,什麽世交兄弟。
    臨到頭了,就全都忘幹淨了!
    特別是曹家、劉家、楊家和李家,這些家夥,都塞了人在禦前,給官家當伴讀。
    恐怕官家早就暗示過他們,所以他們才能反應的那麽快。
    可這些家夥,卻不顧絲毫世交兄弟之情,不講半點勳貴情分。
    一個個都隻想著自家吃獨食,根本沒有想過別人!
    勳貴們罵罵咧咧的時候,無數消息,開始通過種種渠道,傳到他們耳朵裏。
    這些消息,有的是曹劉楊李王等家自己主動放出來的。
    有的則是勳貴們,花錢買來的。
    這些消息都很零碎、枯燥,但讓每一個聽到這些消息的人,都是咬牙切齒。
    因為,這些消息的內容主旨就一個——遼使的采購數量。
    甚至,連價格都隱隱約約,被人吐露出來。
    是一個遠高於市價的價格!
    更讓勳貴們紅眼的是——遼人的采購量還極大。
    動輒是萬貫為單位!
    偏生,曹劉楊李王等家的商鋪,有著充足的貨源。
    錦緞、香料、茶葉……
    然後,這些家夥就回過味來了。
    這,不就是他們前幾天,低價拋出去的東西嗎?
    每個人在想到這一點後,都是歎息一聲。
    隻恨不得自己給自己來一刀!
    “要是早點還錢,何至於此?!”
    ……
    趙煦在宮中,自然也在關注著,遼國采購團的情況。
    因為遼國人的采購,都是在指定的商鋪完成的。
    自然,趙煦可以清楚掌握遼人采購的細節,甚至可以細化到每一個商品品類的數量上。
    一天時間,遼人的采購量,就已經突破了七十萬貫了。
    大部分都是奢侈品。
    上等的茶葉、昂貴的錦緞、香料,甚至還買了數萬貫的胭脂水粉。
    隻有一小部分資金,流向了一般商品。
    比如普通或者劣質茶葉,以及一般的絹布。
    這兩樣東西,加起來估計也不超過是十萬貫。
    趙煦看完商品名錄,就笑了起來。
    雖然他是加了價,可是遼國人的奢侈貪婪,還是讓他大開眼界。
    “讓交子務準備一下,再印一百萬貫交子備用吧!”趙煦吩咐著。
    以遼國人的性子和作風,自然不會有什麽財政紀律可言。
    所以,趙煦知道,他們很快就會提出新的提款要求。
    這個速度會很快。
    而且,趙煦篤定,遼國人拿了錢,還是會以采購奢侈品為主。
    為什麽?
    因為花錢的人,是皇帝、權貴。
    而不是下麵的老百姓和牧民。
    就這麽簡單!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
    “對了!”趙煦忽然問道:“勳貴們現在在做什麽?”
    石得一低著頭道:“奏知大家,據臣所知大部分人,都在忙著還錢!”
    趙煦哦了一聲,問道:“也就是說,還有一小部分人,不想還錢了?”
    趙煦記得很仔細的。
    汴京城有三十五家大戶,二十七家酒戶,積欠市易務貸款一百五十四萬貫上下。
    占市易務的總欠款額度(兩百七十三萬貫)的百分之五十六以上。
    這還隻是這些家夥欠的貸款。
    他們同時還積欠了大量的商稅和白糟錢。
    總額肯定是超過了兩百萬貫的。
    可趙煦放出去的錢和金銀加起來才一百一十萬貫,算上這些家夥的自有資金,肯定是達不到兩百萬貫這個數字的。
    所以,數學已經告訴了趙煦,肯定有人沒有還錢。
    現在石得一則證明了這一點。
    石得一低著頭,說道:“確有那麽幾家,迄今無動於衷,沒有任何行動!”
    趙煦點點頭,問道:“都是誰?”
    石得一答道:“奏知陛下,有興國坊的張家……”
    “張家?”趙煦皺起眉頭:“溫成皇後家?”
    石得一趕緊搖頭:“陛下,是贈太師兼侍中榮僖公……”
    趙煦還是沒有想起來,石得一隻能提醒道:“是徐國公張耆之後!”
    “哦!”趙煦總算想起了這位。
    這位是真廟的潛邸大臣,生拜節度使,也曾一度出任仁廟朝的樞密使,出判各地。
    在世時可謂風光無限,地位大抵如同現在的文彥博。
    可這一家早就衰敗了。
    以至於連趙煦都不太記得,國朝還有這麽一家勳貴。
    “他家欠了多少?”趙煦問道。
    “大概兩萬五千貫左右!”石得一答道:“其中市易務欠了一萬餘貫,其他都是欠的都商稅院的商稅。”
    “兩萬五千貫嗎?”趙煦問著,也自語著。
    “我記得,真廟、仁廟兩代天子,對張家恩賞不絕,張家在興國坊的那個宅邸,就是汴京城最奢遮的豪宅之一,盈檻八百之巨!”
    “怎麽連兩萬五千貫都還不起了?”
    “是還不起呢?還是不願意還?”
    石得一低著頭,沒有說話,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不願意還!
    趙煦笑了起來,摩挲了一下雙手。
    張氏豪宅盈檻八百,還是位於興國坊的八百盈檻之家!
    就這個宅子,哪怕隻拿一半房子出來出租,租金收入也有好幾萬貫。
    而這個宅子,是皇帝賜的!
    換而言之,在趙煦的視角,這個事情就是——有人住著他的房子,吃著他的俸祿,還拆著他的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煦隻冷笑一聲,就繼續問:“還有嗎?”
    石得一於是一連說了好幾家,這些家族,基本上和張家的情況差不多。
    都是已經沒落了的家族,隻能靠著迎娶郡主甚至是縣主一類的宗室旁係,維係著和皇室的關係。
    其實就是用錢砸那些旁係宗室,花錢買個皇親國戚的身份。
    然後仗著祖上餘蔭,在外麵狐假虎威。
    實則,早就已經坐在了小孩那桌,被擠出了勳貴的圈子。
    每年宮中的大燕、中燕,都不會再請他們。
    他們的子孫,雖然還能得官。
    可起點,卻已經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區別了。
    連個環衛官都混不上,隻能帶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武騎尉一類的頭銜。
    看著是狂霸酷炫拽,聽著好像很厲害。
    實在鳥都不是。
    為什麽?
    因為就算是胥吏,隻要做上十幾年不犯錯,大部分也能得到這些頭銜。
    比如說,在開封府的議事廳裏那個專門呈遞公文到禦前的老胥吏,人家的頭銜就是:開封府議事廳文書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監察禦史、武騎尉。
    連他自己都記不清這麽長的頭銜,平日裏也沒有人會用這些頭銜叫他。
    這些頭銜也沒有半點用處。
    基本上,這些頭銜隻有一個作用——向外人證明,他不是平民。
    趙煦聽完,就笑了起來。
    “很好!很好!”
    住著皇帝賜的宅子,吃著趙家的飯,欠著他的錢,在明知道他的態度的情況下,還不願意還。
    真當他沒脾氣?
    正好,這一次的事情,趙煦是照著商鞅變法前的原木立信去辦的。
    他的本意就是,讓勳貴們知道,跟著他走有肉吃。
    曹、劉、楊、李、王還有那個孫賜,就是原木立信的那塊原木。
    如今,居然還有人上趕著湊上門來,非要讓他打一下板子。
    這都不打,就說不過去了。
    當然,板子怎麽打,也是有講究的。
    得好好想想,另外找個借口才行。
    不能**裸的,拿著別人欠錢不還當借口。
    那太糙了,得另外找借口,尋罪名。
    趙煦想了想,就對石得一道:“去和開封府說一聲,我打算在本月癸醜(二十五),重新恢複視衙開封府!”
    “讓蔡京組織一下,挑選幾個案子,作為我正式視政的起點!”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就要去傳旨。
    趙煦卻叫住了他。
    “都知記得,和開封府說仔細,不要弄虛作假,我要看到真正的卷宗,真正的民間呼聲!”
    “讓開封府不要有壓力,也不要在乎別人的背景!”
    “朕是天子,天子要為民做主!”
    趙煦大義凜然的說著。
    石得一卻越聽越覺得古怪。
    什麽叫真正的卷宗,何為真正的民間呼聲?
    大家想替誰做主?
    石得一低著頭,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這是明擺著的事情!
    但他不敢自作主張,試探著問道:“大家的意思是?”
    “朕沒什麽意思!”趙煦一本正經的說著。
    “都知且去吧!”
    石得一懂了。
    注:北宋有一類頭銜,叫做‘銀武監酒’,屬於憲銜,又叫兼銜。
    基本上是頭銜鄙視鏈的底層,搞不好水滸傳立的宋江當押司的時候,就有這些頭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