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司馬光之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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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光那裏知道趙煦心裏這些彎彎繞。
    他一聽趙煦的真誠表態,當即就放下心來。
    君王是沒有必要騙臣子的。
    尤其是一個要死的老臣。
    所以,必是真誠的肺腑之言。
    於是,他激動的說道“陛下聖明,天下有幸!”
    對司馬光這樣的人來說,反戰、和平的思想鋼印,早已入腦。
    倒不是他就是個投降派。
    而是他認定了大宋是打不贏,就算打贏也得不償失。
    這是幾十年的人生經曆,不斷固化下來的東西。
    所以他們會固執的將這些東西,視作真理。
    這樣的老人,趙煦在現代也見過不少。
    老實說,司馬光在其中並不突出。
    司馬光卻是抓著趙煦的手,動情的說道“願陛下能始終如一,如此,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趙煦頷首“相公放心,朕會記住的。”
    司馬光更加感動,隻覺此生能遇如此明君,已再無遺憾!
    趙煦瞧準時機,趁機問道“相公於國事,可還有什麽忠告要給朕的嗎?”
    司馬光籲出一口氣,看了看在門外的那些宰執。
    他倒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將自己對王安石新法的不滿,全部說出來。
    可是……
    有用嗎?
    今時早已不同往日,在韓絳這個傳法沙門(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後,推薦韓絳接任,呂惠卿輔之,所以當時的人稱韓絳為傳法沙門,呂惠卿為護法善神)的主持下,朝廷通過調整新法的條例,已經讓民間的不滿大大減少了。
    至少,三等戶以下的百姓,現在對新法已經無感。
    而在朝中,連外戚勳臣,現在都已經不談新法的危害了。
    所以,司馬光很清楚,他現在再提王安石新法的危害。
    不僅僅會惹人厭,也不合時宜。
    甚至,可能會導致對新法的議論,從水麵上浮出來。
    臥病這幾個月,司馬光可沒有閑著。
    他一直有在監督司馬康的《汴京義報》的輿論導向。
    所以他清楚,現在朝野內外,對於新法的討論,已再次成型。
    那些奸臣小人,之所以不敢光明正大的討論、吹捧、歌頌王安石。
    僅僅是因為顧忌兩宮的態度而已。
    可私底下,每天都有人想方設法的想要寫信去江寧。
    甚至,還有過去,曾被他看好的舊黨俊傑,如今居然也在暗戳戳的找著門路。
    所以一旦,相關討論公開化。
    官家一聽,王安石是先帝所信重的宰相。
    難免就會好奇,一好奇,將其招入京城對問。
    以官家求賢若渴,不恥下問的性格。
    王安石是很有可能蠱惑君上,將新法的邪說,灌輸給這位寄托著君子正人,眾正盈朝希望的少主的。
    那樣的話,就太悲哀了。
    所以,絕對不行!
    絕不能做這種蠢事!
    這樣想著,司馬光就將到嘴的話咽了回去,他握著趙煦的手,深情的道“老臣棗膏昏鈍,於天下事,所知也隻是老生常談的那幾句話。”
    “諸葛武侯,當年上表後主,泣血而曰親賢臣,遠小人,此前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傾頹也!”
    “老臣惶恐,唯願陛下將來臨朝,親賢臣,遠小人。”
    嗯,尤其要注意,王安石的那些門生、故舊。
    點名呂惠卿、章惇!
    隻是他不能說!
    隻能暗示,隻能希望,等過些年,官家親政了,能保持如今的賢君明主之風。
    不要重蹈熙寧的禍患!
    趙煦點點頭,道“相公之言,朕記住了。”
    親賢臣遠小人,重點在於,誰是賢臣,誰是小人的評判標準在誰手中!
    而有著汴京新報在手,馬上又能接收汴京義報這個在士大夫官員群體有著巨大影響力的小報。
    那麽,隻要趙煦不犯眾怒,每次都精準定位一個群體。
    誰是賢臣,誰是小人,豈非一目了然,不言而喻嗎?
    司馬光見狀,大受鼓舞,振奮不已,繼續道“此外,為君者,當注重民生。”
    “而民生,不過兩者,足衣、足食!”
    “孔子言,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而天下財富,自有定數,官取多,則民得少。”
    “今大宋之弊,在於官府所得太多,百姓所得太少!”
    “願陛下將來臨朝,輕徭薄賦,讓利於民,與民休息,如此社稷安穩,天下太平,四海無事!”
    這是司馬光這一派的理念,也是中古時代的儒家思想的典型理論。
    而趙煦等的就是司馬光的這一番話。
    他立刻就抓著司馬光的手,柔聲道“相公教誨,朕記住了。”
    你們都看到了哈!
    是司馬相公教朕的哈!
    你們都要給朕做個見證,將來出了什麽事情,也好有個證明。
    朕隻是在遵司馬相公的囑托用政而已!
    趙煦自然是懂新聞學的!
    “朕在集英殿中,聽諸位先生說書時,也一直在想著,聖人‘取大者不當受小,食肉者不可與下民爭利’之言。”
    “今蒙相公教誨,必當勠力於此,與天下均利!”
    趙煦就等著司馬光,給他上這一課!
    不如此,他怎好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將那些被內臣裏的蠹蟲,抓在手裏的落後產能,統統甩給地方上的接盤俠呢?
    比如說,成都、江寧、揚州的織院、染院。
    等這些產業甩賣的差不多,新的紡織革命,就會席卷大江南北。
    到那時候,這些被甩賣織院、染院,為了求生存就不得不跟進朝廷的紡織技術進步。
    而趙煦早早的就通過太皇太後聖節的機會,賜給命婦的那些紡車,就將擔任母機的角色。
    這些人隻要不蠢就會去借一個回去,自己複刻。
    如此一來,就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在全國範圍,扶持起一個新興的利益集團。
    等這些人起來了,他們就是天然的技術革命支持者。
    同時,他們也將是趙煦最天然的支持群體。
    因為,到那個時候,他們會發現,他們除了跟著趙煦一條道走到黑以外別無選擇。
    順便,趙煦還能借著這個機會,借著民心都在自己這邊的時候。
    對各地監當官重拳出擊。
    一邊暴金幣,一邊收攏人才。
    何止雙贏?三贏、四贏都不止!
    ……
    門內的君臣談話,門外的宰執們,自然是聽得仔細的。
    韓絳聽著,眉毛微動。
    他雖然不知道,官家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但他可太清楚,這位官家的真實心思了。
    因為一開始,他也曾被唬住。
    以為,大宋朝真的要出一位寬厚仁孝,愛民如子的聖主明君了。
    而且,還是一位言行,完全符合舊黨士大夫們要求的聖主明主!
    然而,沒過幾天,韓絳就看出些問題了。
    因為嘴巴上說漂亮話,誰都會說。
    關鍵在於怎麽做!
    而官家是怎麽做的?
    雖然罷廢了市易務,但反手就逼著勳臣外戚還錢。
    而且,要連本帶利的全部還回去!
    少一個子,人家都跟你急!
    甚至不惜掀起大案,徐國公家族因此被連根拔起。
    就連在外麵當官,全程沒有參與的張誠一也在幾個月後被卷了進來,最後落得一個賜死的下場!
    從此,張氏從勳臣中除名!
    另一個卷入其中的駙馬都尉郭獻卿,現在都還在太學裏,天天讀聖人之書,習聖人之禮呢!
    這是寬厚?這是仁聖?
    這可比先帝下手還狠!
    先帝在的時候,就從未對勳臣外戚,下手如此果決、狠辣的。
    此外,這位官家對新法的態度,更是連演都懶得演一下!
    先帝重用的大臣,他照樣重用!
    旁的不說,去年他就用了張之諫的人頭,宣告天下——呂惠卿,朕罩了!
    其他的事情,就更是如此了。
    讓章惇掛帥南征,把王子韶提拔到吏部,上個月又把沈起除授為大理寺卿,將王振除為刑部侍郎。
    這些都是什麽人?
    新黨!
    而且,都是在輿論中爭議很大的新黨骨幹。
    章惇、王子韶就不說了。
    沈起是當年挑起交趾入寇的始作俑者,王振則是新黨在大理寺內的釘子,一直以來,堅持以律條斷案的典型。
    於是,就連汴京的市井百姓都看出來了。
    怎麽說來著?
    哦!
    “當今官家,頗類漢文!”
    韓絳眼觀鼻,鼻觀心,隻低著頭,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而他心中,比誰都明白。
    當今官家,何止頗類漢文?
    就以這一年多的觀察和感悟來看,這位官家已經將漢文帝的精髓學到家了。
    嘴裏都是天下萬民,心中全是錢帛!
    這樣想著,韓絳就沒怎麽注意聽門中的君臣對話了。
    隻隱約聽了,官家又問了司馬光一些事情。
    但,都是些很私人的問題了。
    比如說司馬光有什麽推薦的人才啊?
    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人啊?
    還有什麽心願啊?
    都是些虛應故事的事情。
    沒什麽需要注意的,曆代以來,也都有規則。
    像司馬光這樣的重臣,天子不親視其病也就罷了。
    一旦親臨慰勉,那麽他臨終的所有要求,基本都會滿足。
    可能等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吧。
    門內的君臣對話,終於結束了。
    官家在貼身的幾個帶禦器械的禦龍直的護衛下,來到門口。
    韓絳連忙持芴正立,然後領著群臣,深深一拜“陛下。”
    “公等都進屋看看吧。”趙煦對他們說道“與司馬相公,好好說說話。”
    說著,他就掉下一滴眼淚來。
    “相公,受皇考托付,為朕顧命大臣,不辭辛苦,帶病忙於國事,不舍晝夜,不顧自身,以至因勞成疾,可堪天下楷模,可為士人表率!”
    “司馬相公,所進忠言,朕當銘記在心,將來以之自省!”
    “也願諸公,都如司馬相公,於朕多進忠言,拾遺補缺,輔弼國事!”
    說著,他就歎息一聲,一副無比悲傷的模樣。
    不知道的人,恐怕還會以為,他將司馬光當成了國之柱石,視作了天下社稷的希望呢!
    效果,自是立竿見影!
    在門口的群臣,當即再拜“諾,臣等謹遵陛下德音。”
    然後,一一入內,來到司馬光病榻之前,探視這位曾受天下之望號為舊黨赤幟,一度被人們認為可以救時的重臣病榻之前。
    此時,司馬光的氣色,已經衰敗下去。
    藥效正在過去,他的身體開始不可避免的崩潰。
    所有人看著這個如今已經枯瘦如柴的老人。
    無論新黨,還是舊黨的宰執,內心都是五味雜陳。
    呂公著作為司馬光的老友,走上前去,蹲到他榻前,握住他的手,問道“君實,可還有什麽事情,需要老夫做的?”
    司馬光艱難的撐著身子,依偎在司馬康懷中,他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對呂公著道“晦叔啊……”
    “老夫無憾矣!”
    是啊,他還有什麽遺憾呢?
    官家聖明仁厚,已主動表態,要減少官府對各種產業的控製、壟斷,讓利於民。
    對他來說,此生已經圓滿了。
    還能苛求再多嗎?
    呂公著沉默了,而在人群中,範純仁、呂大防、蘇轍這些受過他照顧和恩惠的人,默默的開始掉眼淚了。
    李清臣、安燾、張璪等新黨執政,則有些不是滋味。
    因為司馬光受到的禮遇,在他們看來有些過了。
    司馬光卻無視了這些,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將要走到終點了。
    於是,他奮力的伸手,呼喚著一個名字“純甫……純甫……”
    他的學生,衣缽傳人範祖禹哭著上前,跪到他榻前“恩相,學生在!”
    司馬光抓住範祖禹的手,道“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範祖禹一聽就知道了,立刻拜道“學生不會忘記的。”
    “稽古錄一書,學生會按照恩相的想法編完的。”
    稽古錄是司馬光對資治通鑒的補充。
    同時也是他針對資治通鑒,篇幅過長,沒幾個人能啃得了的這個弊病的改善。
    其以若曰稽古為宗旨,於是乃分三篇《稽古》、《曆年圖》、《本朝百官公卿表》,以提綱挈領,方便後來者閱讀、查閱。
    司馬光在洛陽的時候,就已經在寫了。
    入京後,也沒有停下來,臥病期間更是日以繼夜的用心於此。
    可惜,他終究沒有機會完全完成。
    現在,他隻能將這個任務交給他的衣缽傳人來做了。
    “善!”司馬光看著範祖禹,露出欣慰的笑容。
    如此學術和政治上,他都不再有遺憾了!
    而在門口,趙煦看著前方的院子裏,早已經枯萎凋零的花草。
    司馬光,和他的上上輩子一樣,已在這個八月底,走到了人生終點。
    但江寧的王安石,卻依舊活蹦亂跳。
    趙煦聽人說,這位宰相,自其女歸家後,就已下了保寧禪院,不再吃齋念佛。
    尤其是在其外孫吳牟也到了江寧後,居然老夫卿發少年狂,天天在家裏給寶貝外孫做好吃的。
    因為吳牟喜歡吃鴨子,所以,這位宰相命人買回了許多鴨子,養在保寧禪院。
    隔三差五,就要研究怎麽做才好吃。
    甚至還寫信和蘇軾交流起經驗心得了!
    這是一點也不關心朝廷裏的事情啊!
    趙煦想著就在心裏搖了搖頭。
    在他的上上輩子,王安石是在孤獨、絕望中死去的。
    甚至很有可能,他是故意求死的。
    現在倒好!
    他在江寧做寓公,舒舒服服。
    愛女擺脫了那場可怕的婚姻,回歸了他的膝下。
    就連外孫也被接到了江寧!
    嗣孫王棣,在章惇那邊,有章惇手把手的教著。
    小日子真的不要太舒服了!
    他再這麽研究美食下去,今年年底,交州的蔗糖大量上市後,搞不好他能提前兩三百年,讓江寧人愛上吃烤鴨。
    隻是想著,他這個皇帝,每天都要辛辛苦苦的表演,王安石卻能在江寧安享天倫之樂。
    而且,還是在拿著他的俸祿的情況下,如此悠閑、自得。
    趙煦就很難受!非常難受!
    哪個老板受得了,公司的高管,拿著薪酬和股份,天天在家裏研究美食呢?
    所以,趙煦決定過幾天給王安石找點事情做做。
    至少,不能讓他再繼續這麽拿著俸祿不幹活,天天在江寧優哉遊哉!
    拿了他的錢,就必須給他幹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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