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苦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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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似乎沒有發覺有人靠近,手裏拿著噴壺,垂首專心致誌地在給玉宵花叢澆水。
    微生溟定定看了她幾眼,他不知對方身份,卻也不想去猜,不想去了解。本想直接離去,可眼角餘光一瞥,卻見她提壺澆灌的對象並不是玉宵花叢。
    而是玉宵花叢旁,一株新長出的植株。
    植株霜葉泛白,葉片邊緣有著微微的鋸齒狀。
    這株植物於炎州並不常見,但微生溟卻再熟悉不過。
    是……苦心草。是他在祖州尋找尋找養神芝時,毒到他的苦心草。
    正想往前幾步看個分明,提壺的姑娘卻回過頭來,直直看向了他。
    那一雙過分黑白透徹分明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朱顏綠鬢,不過二八少女模樣,身上亦是靈氣稀薄,恐怕仙齡尚幼,眼裏卻沒有少年那近乎莽撞的熱切,也無少年常有的迷茫稚嫩,反而清冷堅銳,抬起眼瞼視線掃向他那一下,像是有一柄漂亮的薄刃出了鞘。
    有殺氣。
    這不該出現在一個仙齡尚幼的小修士身上的殺氣,令微生溟幾乎本能鎖起眉頭。
    但那本就不算容易被察覺到的殺氣也隻是一瞬,見是他,玉蟬衣眨了眨眼,問道:“你醒了?”
    因巫溪蘭提前告知過她,她這位師兄性情古怪不理人,玉蟬衣本沒期待得到對方的回應,卻不想在她這句話後,微生溟卻接了話。
    “你這是在做什麽?”
    玉蟬衣低頭看了苦心草一眼,答道:“養草。”
    “這是一株毒草。”
    見玉蟬衣不動,微生溟提醒道:“這是苦心草,毒性無色無味,會悄然無息地滲透在生長地周圍的空氣中。你身上靈氣稀薄,又不運功防備,若是抵禦不住,就會中它的毒。”
    玉蟬衣聽了,卻理所應當點點頭:“我知道。”
    他說的這些,她早就問過巫溪蘭,從巫溪蘭那得知了。
    按書上的記載,苦心草無色無味,毒性卻不強。
    隻是一株小小的苦心草,不至於能將一個成年修士放倒。
    可師兄卻傷得很重。
    巫溪蘭覺得,可能是她的醫書上關於苦心草的記載出了錯。
    “你說的這些,師姐都已經告訴我了。”玉蟬衣道,“我在你衣服上找到沾在上麵的苦心草種子,就想種一種試一試,看看苦心草毒性到底有多凶。”
    微生溟問:“既然知道,那你為何不運功抵擋它的毒性?”
    玉蟬衣又不答話了。
    微生溟沉默著看著她,電光火石間,忽然想到一個不太合理的可能——
    她可能,在用自己,試苦心草的毒性有多重。
    很不合理,但眼下,似乎並無其他可能。
    微生溟抿了抿唇,說道:“苦心草毒性不強,隻不過正好克我。”
    苦心草毒性攻心,而他有心魔,心智本就時常混沌不清,對他來說,苦心草毒性猛烈不可抵擋。但對其他修士來說,則未必了。
    玉蟬衣聞言一怔,提著壺走出玉宵花田:“那真是白費功夫了。”
    走到微生溟身邊,她又掃了他一眼。
    算起來,他整整昏迷了十天。
    縱然醒來,依舊麵色蒼白,衣襟染血。一身幽冷的氣息,實在不像活人,倒像是剛死了兩天從墳堆裏爬出來的一具屍體。
    若非親手摸過他脈搏,探過他鼻息,玉蟬衣真要懷疑他是具死屍。
    但那張臉又著實漂亮,哪怕失卻血色,唇也蒼白,依舊稱得上容色冶豔。豔這個詞用給男子實在不合適,用給她這師兄卻很恰當。此刻那雙十日以來始終緊閉的眼睛睜開了,裏頭那對顯得迷離的瞳仁外圈微微泛紅,眼角也紅,像是隨時會哭一樣。
    這苦心草,著實將他折磨得不輕。這十天,巫溪蘭忙於翻看典籍尋找關於苦心草的更多記載,以糾正她醫書上的錯誤,照顧師兄的任務就落到了玉蟬衣的頭上。
    她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昏迷時大汗淋漓,一副備受煎熬的模樣。
    想到這,玉蟬衣著實有些失望。
    她還以為人人中了苦心草的毒都會是像她這位美人師兄一樣的效果,本以為……這苦心草能用到陸聞樞的身上。
    微生溟捕捉到了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
    他不作聲,跟在玉蟬衣身後,一道走進藥廬。
    藥廬內,巫溪蘭麵前堆滿了各種醫書藥典,頭發也亂糟糟的,表情看上去苦悶得不行。
    玉蟬衣道:“師姐,師兄他醒了。”
    “醒了?”巫溪蘭從一堆書簡中抬眼,看了微生溟一眼,見他活著,很快將視線垂下。“真是一如既往的稀奇,又自己好了。”
    想起什麽,她又抬眼:“師弟,還是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不盡宗剛入門的小師妹,玉蟬衣。”
    微生溟已經將養神芝放下,正要離開藥廬,聽了巫溪蘭的話,他腳步隻是稍稍一頓,沒回應什麽,又走了出去。
    巫溪蘭看向玉蟬衣,說:“看吧,我就說他不搭理人。他一清醒,八成又要出門,去劍攤拔劍。哎,又要被人看我們不盡宗的笑話了。”
    玉蟬衣卻看向微生溟離開的背影。
    那背影蕭瑟寂涼,玉蟬衣隱約覺得,他不像是巫溪蘭說的那種人。
    方才……不就理她了麽?
    微生溟走後,巫溪蘭伸手撈過養神芝:“讓我看看他放下的這是什麽……養神芝???”
    “是祖洲的養神芝!!太好了太好了!”巫溪蘭興奮得兩眼放光,語氣驚喜萬分,“師弟怎麽會有養神芝?不管了,放在這兒,就是讓我煉丹用的,他用了我的護心丹,我要他的養神芝,扯平了。”
    玉蟬衣沒忍住,在一旁說道:“師姐,師兄剛剛和我說了幾句話。”
    “是嗎?”巫溪蘭很驚訝,問道:“他都同你說了些什麽?”
    “沒說太多,隻說了幾句話。”玉蟬衣道,“師兄說,苦心草之所以讓他傷得那麽重,是他體質特殊。這苦心草克他,隻對他毒性重。”
    “什麽?”巫溪蘭愕然,想了想,很快倒是接受了,“他體質確實特殊,又不是什麽靈力深厚的修士,之前受傷過那麽多次,哪怕命懸一線,總是死不了。我還當他這體質得天獨厚,適合讓他頻頻作死,沒想到抗毒性卻那麽差。看來天道確實公平,有所得,必有所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問題根本沒出在苦心草上,出在人的身上。”
    恍然大悟之後,巫溪蘭意識到什麽,仰頭抱怨:“啊啊啊,那我這十天看了這麽多書,豈不是白看了?”
    巫溪蘭懊惱地猛抓了一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這時,不盡宗入口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人踏入禁製,敲了敲打開的院門。
    伴隨著篤篤的敲門聲,藥廬外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請問,可有人在?”
    巫溪蘭一個法訣理好一頭亂發,將養神芝收起,同玉蟬衣一道踏出藥廬。見是李旭,巫溪蘭十足意外:“我還沒訂種子啊。李道友此番前來,是為何事?”
    李旭顯得很是不好意思:“最近我囊中羞澀,恰巧我這兒來了一批新的種子,想著你們可能需要,專程送過來給你們看看。要是你們能提前買上一些,便能解我燃眉之急。但我也不強求,巫道友,玉道友,你們且看看,有合適的再買,不合適我再去找別的主顧。”
    巫溪蘭一向和周圍人關係好,聽李旭自敘難處,她熱情道:“既然你有難處,那我便提前從你這兒買些新的種子。”
    李旭道:“你需要再買,不必為了遷就我。”
    巫溪蘭說:“種子這種東西,囤一些總會用上的,不妨事。來,種子給我,我挑一挑。”
    李旭一臉感激地將種子呈列給她看。
    在巫溪蘭挑選種子的時候,李旭頻頻看向巫溪蘭身後。
    在巫溪蘭身後,左肩方向,有兩間臥房。
    一間是玉蟬衣的臥房,另一間玉蟬衣隔壁的房間,是微生溟居住的屋子。
    李旭看了幾眼之後,狀若無意地對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玉蟬衣提起:“玉道友,方才我過來時,在路上遇到了一位瞧著麵生的修士,看著像是從不盡宗這出來的,可是你們不盡宗的人?”
    玉蟬衣沒搭話,巫溪蘭率先說道:“那是我師弟。”
    “居然真的是你們不盡宗的修士。”李旭臉上的驚訝與意外顯而易見,其中好似還摻雜了幾分擔憂,“他怎麽了?怎麽看上去那樣虛弱,傷的那樣重?這是去了哪兒?發生什麽了?”
    巫溪蘭道:“我師弟他帶了養神芝回來,大概是去了祖州吧,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麽,這我倒是不太清楚。我這師弟,和我師父一樣,愛在外雲遊,總是將自己搞得一身傷,每次回來都要耗費我不少丹藥。好在這次他帶回了養神芝,我就……”
    一旁,玉蟬衣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
    巫溪蘭不覺有異,一口氣說完:“我就不同他計較了。”
    李旭微微一笑:“巫道友醫術高明,妙手回春。想來在你的治療下,你的師弟很快就會好起來。”
    幾句話誇得巫溪蘭頗為受用,她選好種子,付了錢後,李旭就走了。
    李旭一走,巫溪蘭反應過來什麽,問玉蟬衣:“小師妹,方才為何頻頻拽我衣角?”
    玉蟬衣見巫溪蘭目光澄澈,若清可見底的小溪,無半點雜質,輕歎了一口氣:“沒什麽,當我手癢。”
    照顧傷員這十日,玉蟬衣沒忘將自己的影子放出去巡邏。
    自在花田裏發現師兄那天,不盡宗外麵,鬼鬼祟祟的身影就變多了。
    有李旭,還有集市上那些出自太微宗的商戶和攤販主。
    他們人來得更多,次數也來得更頻繁,也比之前離不盡宗更近,卻隻是看著,不吵不鬧、不打擾,什麽都不做。
    這讓玉蟬衣分外惱火,以這些人到目前為止所表現出來的,她根本不知道也無從去猜測這些人到底有何圖謀。
    直到今日,師兄醒來之後,李旭按捺不住,登門造訪。
    玉蟬衣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隱隱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玉蟬衣並沒有心急去驗證。
    她按兵不動,在師兄醒後的這段時間,每日沉心修煉,卯足勁衝破第二寸靈脈。
    第二寸靈脈一通,玉蟬衣就感受到自己的變化。
    修為更進一步帶來的改變十分明顯,若說之前的她靈力低微,一寸靈脈隻能容納一碗水的靈力,那如今她的靈力就變成一缸大。
    她可以掌控更多的靈力,也能用出更多的功法。
    是時候去解決一下外麵那些不盡宗的人了。
    之前,謹慎起見,玉蟬衣隻敢放出影子暗中巡邏。
    可這一次,她自己融在夜色裏隱匿身形,走出不盡宗。
    她聽見了李旭的聲音,他對另一人說道:“他好像知道有人在跟蹤他,格外留意四周,很謹慎,我們的人總會被他甩開。根本沒辦法知道他這次離開不盡宗,要去哪兒。”
    另一人道:“就不能趁他病,要他命?他如今奄奄一息,我們正好就此一絕後患,何必非要等?”
    他們絲毫不見自己身旁那棵梧桐樹的影子不見風卻猛烈一晃。
    藏在梧桐樹影中的玉蟬衣內心震動。
    趁他病,要他命……
    當真如她猜測的那樣,密切關注著不盡宗的那些太微宗弟子,真是衝著她這師兄來的。
    而且,是衝著要殺他來的。
    到底是什麽人,能叫五大門派之一的太微宗大費周章地追殺?
    玉蟬衣不敢想。
    嘩啦啦啦,一陣風過,花木輕搖。
    玉蟬衣順著路邊花草隨風如浪般搖晃的影子,一路回到不盡宗。
    圓月夜,藥田靜悄悄,玉宵花叢被月光照得明亮通徹。鵝黃鋪上淺月色,牆上花影輕曳。
    月光棲落窗欞。與此同時,在屋內盤腿而坐,入定調息的微生溟睜開眼睛。為逼出苦心草餘毒,他衣衫褪至腰際,裸露著的大片胸膛上滲滿細小汗珠。
    隻是,沒等他有所動作,牆上他那漆黑的影子忽然動起來,化出一團黑色的身影。
    微生溟盯著它,眼眸微震,微紅的瞳子裏透出一股駭人的殺氣,同時也露出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迷茫。
    因為他很快看到,玉蟬衣自影子中鑽出,站到他麵前。
    她出現得悄無聲息,手裏提著她養的那株苦心草。
    苦心草根須帶泥,泥土還很新鮮。
    而提著一整株毒草的玉蟬衣目光如刃,聲線冷峭:“你到底是誰,和太微宗又有什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