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線條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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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為經從筆筒中拿了幹淨的畫筆,在畫架上隔著半厘米左右的距離淩空虛點,又輕輕用筆刷在畫布沒有顏料的地方輕擦,模擬著畫畫時的用筆感受。
    “精細了許多。”
    控筆的精細程度,就是畫家繪畫能力的基石。
    從油畫繪製的角度來看,作品上的一切圖像,都是由成百上千的筆墨線條、色塊與色點組成的。
    所有繁雜的技法和巧妙的構思,都需要從手中一根畫筆上表現出來。
    畫家對手中畫筆的控製力越強,下筆越準,越精細。通常來說,最後的畫麵也就越真實。
    就算不拘小節的野獸派,
    筆法可以散,不能亂。
    可以粗豪,不可以失控。
    再先鋒的藝術,無論表現的線條多麽的抽象、狂野,讓觀眾多麽難以理解。隻要畫家仍然想要表達什麽東西,用筆就一定要受控的。如何跳脫、劍走偏鋒也不可以離開這個框架原則。
    跳出去了,就不是繪畫,而是小孩子的塗鴉。
    客觀上,不受控亂畫胡畫的美術作品……其實也存在,甚至有些還很昂貴。
    藝術市場魚龍混雜,每個人的審美需求也不一樣,但非說一定要把這種作品歸類到藝術的門類,也是行為藝術、空間藝術而非繪畫藝術。
    連筆都用不好的畫家,根本沒有談藝術性的資格。
    德威的素描教授瓦特爾,在提高班上讓同學們用素描鉛筆畫小格子,就是訓練的用筆的控製能力。
    毛筆、油畫筆這些軟筆想要下筆足夠精準,畫的分毫不差,無疑要比鉛筆、碳棒等硬筆困難不少。
    畫筆是畫家手臂和意識的延伸,理論上是這麽說。
    其實畫師們中,能把指尖旋轉的小巧鉛筆,玩的如臂使指的人就已經很不錯了。
    而用軟綿綿又有彈性的豬鬃、貂毛、羊毛、鬆鼠毛、黃鼠狼毛……等攢成的軟筆,在大多數學生手中,就像是“假肢”般,有著一層難以消磨的隔閡感,無法精準的控製。
    類比到古代的戰場上,
    想要將別人頭上頂著的一隻蘋果劈作兩半,用匕首這類輕盈的小武器和歐式雙手重劍這樣大開大合的重兵器,要求的熟練度肯定是不同的。
    宋代以後,東夏的國畫大師們往往都是軟筆書法大師,道理都是相通的。
    顧為經卻覺得,
    如果讓現在達到職業二階水準的他,改用小號油畫筆玩畫小格子的遊戲。
    與蒙德裏安這般高手,在作品中每根油畫線條都能有半毫米級精度的病態控製力比較,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
    可畫的大差不差,還是不難的。
    放在眼前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場景中,經驗值的大幅度提高,給顧為經帶來的最顯著的改變,就是他可以表現出一些本來畫不出來的線條了。
    老教堂跳動的燭光火焰,在顧為經的腦海中,被分解成了成百上千份流動的線條。
    隻有將這些色線盡可能多的在紙麵上用筆表達出來,才能還原出彩色的燭火靈動絢麗的光線。
    沒有筆觸功力支撐,顏料就是死物。這就是為什麽,顧為經和酒井小姐說,僅僅是顏料調的準是不夠的。
    燭光躍動的線條明明就充斥在眼前,其中的大部分,卻都是原來的自己無法捉住的,這種感覺非常讓人喪氣。
    腦子知曉原理,與能不能在筆下畫出來完全是兩碼事。
    達芬奇小朋友花了一年時間才畫出線條光滑雞蛋的故事,真假存疑。
    現實世界中太多的普通人,卻真的徒手畫個圓還畫的千奇百怪,坑坑窪窪。
    想要畫燭火,比雞蛋難了何止一個量級。
    往簡單畫很容易。
    隨便用兩根最簡單的線條在蠟燭上拚成一個倒著的桃心,隻要你不擔心被笑掉大牙,這也叫燭火。
    想要畫的足夠真實,則永遠隻有不斷對自己的極限發起挑戰一條路。
    顧為經原本隻能將腦海中那些線條,挑撿些容易好畫的,表現個十之一二,再多就會像淩亂的毛線頭般纏成一團。
    現在的他,
    卻有把握用手中的筆刷,在紙麵上複現還原出百分之五十的線條,甚至更多。
    顧為經筆尖沾著顏料,手腕輕輕一抖,一條像是羚羊掛角般玄妙而靈動的漂亮線條,就出現在了畫布之上。
    他的信心大增。
    “別跑,我抓住你了!”
    顧為經再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夜,對著腦海中那些像頑皮的小精靈般難以捕捉的線條高興的自語,臉上露出手拿獵槍的老獵戶般的笑容。
    他相信,隻要把這些線條捉住,原本以前臨摹時畫的很“單薄”燭火,立刻就能變得豐滿立體了起來。
    “顧君平時為人處事比綱昌成熟多了,偶爾也會露出這樣小孩子般執著較真的一麵,可愛。”
    酒井勝子聽見了顧為經的自語,莞爾一笑。
    她即使沒太聽明白顧為經到底抓到了什麽,還是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
    畫家最傷神的就是對著景物在那裏枯坐冥想。
    越想越煩心,越想越傷神,最後情緒上來了給別人腦袋來上一槍,或者對自己腦袋來上一槍的,酒井勝子都聽說過。
    動筆了反而好些。
    無論顧為經抱著什麽樣的打算,隻要開始畫了,畫著畫著就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也就不會鑽牛角尖了。
    “失敗了,撞了南牆,也就回頭了。”酒井勝子笑笑。
    麵對顧為經想要抓住機會,臨摹出女畫家卡洛爾作品神意的舉動。
    也許有些人會覺得這家夥愚蠢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酒井勝子則隻是認為身邊的男生很有趣。
    想要在藝術舞台做出超出常人的成績,沒有點野心怎麽能行。
    就算是傻,也傻的可愛。
    稍稍的失敗,其實有助於對方的成長。
    酒井勝子她是見過世界之大的人,但顧為經不是。
    小地方的野生天才,因為在同齡人中完全遇不到和自己水平相近的人,很容易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
    將來去了巴黎,去了佛羅倫薩、聖彼得堡、n……在最頂級的美術學院和藝術環境中,身邊同樣都是來自世界各地最優秀的同學,一下子發現自己突然變的平庸了。
    巨大的心理落差就會讓人覺得頹喪,失去了鬥誌。
    美術史上不少小鎮傷仲永,就是這樣誕生的。這個問題甚至困擾了整整一代優秀的非洲畫家。
    平時多碰幾次壁,隻要能快速的調整心態,反而對將來的發展有好處。
    想到這裏,
    酒井勝子自己都不太著急動筆了,她準備等顧為經嚐試失敗後,再和對方一起分析分析問題。
    不是酒井小姐對顧為經的水平沒有信心,而是她知道卡洛爾這位女前輩的筆**力有多強。
    還是那句話,
    若非她的用筆技法強的可怕,也不可能讓本來隻是在傍晚閑逛的酒井大叔,一眼就在書畫地攤上看出那幅髒兮兮遍布灰塵的《雷雨天的老教堂》,它的與眾不同來。
    哪怕顧為經看上去信心滿滿的樣子,勝子小姐也不看好。
    突然之間,大徹大悟,技法有質的飛躍的故事,在繪畫圈並不少見。
    幾乎在畢加索、莫奈等名家傳記中,都能看到相似的描寫,這種驟然明悟般的感覺,酒井勝子也曾經有過一次。
    然而,整體上來說,頓悟什麽的仍然是極小概率的事件。
    酒井勝子不會天真的認為,顧為經這麽巧合的正好碰上了。
    絕大多數時候,美術生們所以為的頓悟,隻是井底的青蛙輕輕往光滑井壁上跳了一下而已,很快就會發現,他們又徒勞的落回井底。
    酒井勝子看見顧為經從冷色調到暖色調,在調色盤上依次配出彩虹一般交錯的顏料,每種顏料小小的一攤,手中還抓著兩根畫筆。
    酒井勝子頓時便猜到了,對方希望用細膩的筆法來表達出光線混色的效果。
    所以她主動開口:“我來幫你洗筆吧?你安心畫畫。”
    “謝謝,我隻要用小號畫筆,一號或者二號的。”
    顧為經點點頭,並沒有拒絕酒井勝子的好意。
    油畫與毛筆和水粉不同,膏性顏料的附著力比較強,洗起來也稍微有些困難。如果有筆刷毛絲間有未洗淨的顏料,就可能會汙染畫麵。
    為了畫畫時方便,在表達色彩混合的時候,經常一種主要顏色就要用一根畫筆,換顏色直接換畫筆,最後再一起洗筆。
    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的畫具兩個人在用,畫筆雖然不少,但是筆峰足夠細小的小號畫筆,總共就隻有四根。
    再粗些的畫筆,畫小線條就會有張飛繡花的不協調感。
    這裏的燭光顏色多變,畫筆一次性使用肯定不夠用,有酒井勝子幫忙洗筆打下手,自己方便很多。
    “你想用最小號的畫筆的線條,來一點點的渲染色彩過度?”酒井勝子點頭鼓勵道:“嗯,想法還是不錯的。”
    類似點彩畫法,用細小漸變線條的細膩筆法,表達出暗部和亮部的微妙變化。
    這種方式,酒井勝子也想過。
    人家女畫家卡洛爾就是這麽畫的。
    不過酒井勝子覺得自己的能力達不到,所以就沒有特意改用極細的筆刷。
    畫不出來,就是畫不出來。
    這不是你換筆勤快一點,顏料配的多一點,就能解決的。
    要是文具多,就能解決用筆經驗的問題,那麽隻要多買筆,人人都是藝術家。
    誇張些的美術生身邊擺兩三遝好幾十杆畫筆,作畫時右手拿一根,左手夾三根的都有,看上去像是賣筆的似的。
    該畫成什麽樣,還不是畫成什麽樣。
    如果功力達不到,一味追求線條的極致精細,畫麵就會顯得淩亂。
    酒井勝子不願意打擊顧為經的自信心,所以沒有把她的想法說出來,反而在一邊出謀劃策。
    “其實如果單純想要表達細膩的線條,用榛形油畫筆,效果更好,可惜我們沒有準備。”
    油畫筆分為榛形(尖頭),平頭和扇形三種主要的畫筆分類。
    中世紀蛋彩畫畫家,和文藝複興時期寫實派油畫家們基本上用的都是榛形的油畫筆,印象派畫家則偏愛用平頭的油畫筆。
    扇形或者成傾斜四邊形筆頭的油畫筆,則是現代才出現的油畫筆種類。
    榛形油畫筆因為筆頭較尖,是表達細膩線條的最好工具,
    這間由門房小屋改建的臨時畫室較為簡陋,酒井勝子他們用的都是平頭油畫筆,並不是很方便處理小線條。
    “下次,我給你……”
    酒井勝子拿著洗筆筒,靠在窗台上,傾斜著臉頰望著顧為經畫畫,隨口閑談的聲音突然頓住了。
    她猛的屏住呼吸,丁香色的瞳孔一眨不眨著凝視著顧為經身前的畫布。
    勝子小姐注意道顧為經的用筆非常優雅、流暢,筆下線條處處傳達著飄逸的感覺。
    平頭畫筆本就容易出現粗細不均的筆觸。
    顧為經手中的更是最小巧的畫筆,一號油畫筆筆間處的出鋒隻有大約四毫米寬,差不多和一根最小號的棉簽棒粗細,用筆隻要有任何不穩定,線條也就毀了。
    酒井勝子發現,
    顧為經從始至終,胳膊都沒有一絲絲的顫抖,手腕穩的就像是機械臂一樣,動作則很大膽,線條靈動不呆滯。
    火焰流動,縹緲無形,光彩絢麗。
    而他筆下的線條,就是用有形來刻畫無形。
    一條線、兩條線、十條線……
    酒井小姐越看越仔細,越看越認真。
    單論這些線條每一個她都覺得自己可以畫出來。
    可組合在一起,要是完全不出錯,就難了。
    顧為經能做到,自然不是單純的運氣好能夠解釋的通的。
    “筆?”
    酒井小姐嚇了一跳,這才發現顧為經要換下一種顏色了,急忙將手中洗好的幹淨畫筆遞了過去,把他剛剛用完的畫筆泡入筆筒。
    她就這麽默默的看著顧為經畫畫,注視著奇跡在她的眼前發生。
    隨著顧為經的用筆,
    火光一點點在空白的畫布開始緩緩的燃燒,似是細碎的彩色螢火蟲在畫布上匯聚成一個奇妙的螺旋。
    深邃又神秘,就像記憶中卡洛爾筆下的樣子。
    酒井勝子需要慢慢的捂住嘴巴,才能從她起伏的胸膛中,將那聲不可思議的喜悅驚呼壓抑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