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手指塗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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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工具?
    “你指的是……油畫刀麽?”顧為經遲疑的問道。
    不同的繪畫工具,在亞麻畫布表麵所形成的最終觀看效果也會有所不同。
    柔軟的筆刷無法處理的紋理和色彩,換一種不同的繪畫方法,往往能起到另辟蹊徑的效果。
    比如說油畫刀可以處理顏料的混合和過度,將厚顏料刮除,留下一個幾種淺層顏料覆蓋暈染所形成的條狀色斑。
    顧為經所掌握的畫刀畫就脫胎於此。
    在漫長的時間裏,畫家的創作力是沒有極限的。
    除了常見的油畫刀,
    還有堅硬的筆杆、海綿、布片、報紙甚至是牛角梳、烹飪漏勺以及口紅帽,都被各位前輩畫家們研究過,拿來當作處理顏料的繪畫工具。
    每種繪畫工具都能形成自己專屬的紋理,很多常用的工具都被圍繞著開發出了相應的獨家技巧。
    細分下來,
    它們都未必比油畫刀的相關技法要簡單。
    比如說20世紀早期印象派畫家亨利·唐克斯在倫敦史萊德藝術學校任教期間,隨手抓來一張早餐時買來的《泰晤士報》,用來擦除畫布上被自己不小心塗上去的汙物。
    他偶然發現這種有一定吸水能力的舊報紙,在處理表層顏料細節時很好用。
    就以此為藍本,開發出了以報紙為作畫方式的新畫法,並以自己的姓氏將其命名為了“唐克法”。
    時至今日,
    很少有人專門用“唐克法”來進行畫畫。
    但用廢報紙來去除人物臉頰以及建築物表麵多餘的紋理,依然是美術生畫人物肖像和表麵光潔的風景建築時非常實用的技巧。
    真論起來比畫刀畫還要常見和實用。
    顧為經在得到《新體畫精髓摘要》之前,就考慮過使用油畫刀來處理色彩過度。
    握著大錘子的人,總是想要敲釘子。
    油畫刀是他掌握熟練度等級最高的技能,隻要有能派上用處的地方,顧為經便想著試試。
    遺憾的是,油畫刀的使用場景是用來處理奶油一樣黏稠的厚顏料塗層。
    它和中國畫講究的淡薄清新的繪畫觀點有所衝突。
    同時,使用油畫刀很容易在油畫表麵形成山脊狀的凹凸紋理線路,這是畫刀堅硬的天然屬性決定的。
    這種抽象肌理不是壞事,是畫刀畫的特色。
    但和顧為經所追求偏向傳統寫實的畫麵效果不同,也與新體畫的理念截然相反。
    新體畫是宮庭畫。
    你什麽時候見過故宮裏有任何畫家會把康熙、乾隆皇帝的臉畫的坑坑窪窪,全是折線棱紋的?
    這不是大膽改革畫法,
    這是畫家活膩了。
    要是被康熙皇帝誤認為是取笑他幼年天花留下來的痘坑,九族絕對恨不得掐死他。
    “這種畫麵並不適合用油畫刀,而且,用好油畫刀也不容易。”
    酒井勝子輕輕用手指在顧為經的額角戳了戳,“我說的是更加直接的繪畫方式,我們的手指。”
    “應該這也不是顧君你的最終參展作品,那麽,不介意我動吧?”
    酒井小姐在征得顧為經的同意後,就用剛剛給顧為經擦汗的紙巾包裹住白皙的指尖。
    她整個人靠在男生的肩頭,從顧為經的胳膊上方伸出自己的手,直接將手指按在了油畫的一處高光表麵,輕輕的擦揉。
    “如果這樣的一幅畫擺在我的麵前,用筆能力達不到的話,我也許會采用這樣的處理方式。”
    勝子的動作有點像兒童繪畫。
    但她的指尖揉撚的非常的小心,一點點的從指麵上拂過。
    “手指是我們生來就帶著的繪畫工具。神經豐富,關節更加靈活,最原始,最直接,在需要展現微妙效果的時候,更勝畫筆和畫刀。不僅小孩子會用手指沾著顏料畫畫,達芬奇、提香、戈雅和透納都很喜歡采用手指塗抹法的繪畫方式。”
    酒井勝子用手指肚,慢慢的將顧為經筆下的高光色彩過渡處的顏料揉進亞麻畫布的深層紋理纖維之中。
    她吐氣如蘭,在顧為經的耳邊輕聲解釋道。
    “我曾經在弗洛倫薩的uffz畫廊,近距離觀看大師提香的名畫《烏比爾諾的維納斯》,那時我就注意到過,提香非常喜歡用手指輕擦高光和重調子,來柔和畫麵的邊緣,製造一些縹緲優雅的氣息。”
    顧為經開始時,還有一半以上的精力被身後傳來的棉花糖般溫軟的絕妙觸感所分散。
    隻是過了十幾秒鍾之後,
    他就認真了起來。
    顧為經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勝子小姐的手指以及眼前的油畫布所吸引。
    酒井勝子的手指點的位置,正是畫布表麵的斜上角,那株有陽光射來的大槐樹的位置。
    此間的繪畫細節,顧為經剛剛基本上已經畫完了。
    高亮的陽光在這裏和樹葉的陰影產生了強烈的視覺反差。
    沙~沙~
    酒井勝子指尖沿著顧為經的用筆輪廓,從畫布表麵樹葉的邊緣處掃過,留下了霧蒙蒙的輪廓。
    她像是正在處理不聽話麵團的家庭主婦。
    一層層濃顏料和淡顏料相互在勝子的指尖擠壓下糅合,產生了透亮而又模糊不清的畫麵效果。
    天空與樹葉相對,最上層的天空和樹葉的邊緣彌合在了一起。
    大槐樹的樹葉又保留了淺淡卻清晰的外輪廓。
    “伱看看,這樣的效果會不會好上不少?我其實覺得樹葉的葉脈邊緣處這種霧蒙蒙的模糊感就挺好的,但是如果你希望的話,也可以重新在這層底色上,把葉脈再補上去。”
    酒井勝子花了三、四分鍾的時間,將槐樹所有高光部分的樹葉邊沿都認真處理了一遍,這才將手指尖泡進一邊的稀釋劑中。
    她洗去透過紙巾染到手上的顏料,表功似的問道。
    “勝子。”
    “嗯?”
    “你真是個天才。”顧為經看著畫麵輕聲感慨道。
    “你也是哦。”酒井勝子順了一下頭發,笑著回應。
    不用等待係統最後給出的數據化的麵板。
    光看現在的畫麵效果,顧為經也能確定現在作品比起他上一次的繪製,絕對又有了不小的進步。
    酒井勝子跳過畫筆直接用手指處理顏料的方式,既大膽,又高效。
    淺色和深色的層次十分自然的疊加在了一起,製作出了非常柔和的色彩漸變。
    像是熹微的晨光。
    顧為經的心跳的很快。
    勝子小姐真的是給了他一份大禮。
    手指塗抹法無法幫助顧為經直接消除畫麵裏的全部的隔閡之處。
    它也自己的局限性,用手指塗抹顏料,通常僅能適用於處理高光的色彩過度。
    色彩過渡又隻是占到畫麵不足的幾個主要原因之一,處理樹葉和天空可以,人物就不好用,手指一塗就花了。
    但這依然是一個和金子般寶貴的想法。
    別看酒井小姐隻是拿著指尖在顧為經的畫布上塗抹了幾分鍾。
    顧為經還是馬上就意識到,這幅畫的價值比它的前輩有了翻倍的躍升。
    這個說法絲毫不誇張。
    美術畫作值錢的地方,不僅僅是更好的畫麵觀感,更是無法被替代的美術創意。
    而創意無價!
    藝術界百分百抄襲的仿作幾乎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大畫廊和畫展的評委對畫家的訴求與豪哥不同,要求有原創性。
    一個隻會畫《蒙娜麗莎》、《星空》、《日出·印象》的臨摹者,畫廊根本就看不上眼,市場也不會喜歡。
    藝術品值錢就值錢在它的唯一性與藝術家在其上所注入的思想性。
    杜尚曾花了幾十法郎買了一幅《蒙娜麗莎》的廉價仿作,然後給它添上了幾撇小胡子,並畫作的表麵用馬克筆表麵寫下了“lhooq”。
    lhooq的法語讀法是“ellechnducul”譯為——她的屁股熱烘烘。
    這幅用時不到三分鍾創作出的“熱烘烘的屁股”,2014年轉手就被賣了大約小一百萬美元的價格。
    收藏家們喜歡杜尚的偏激和特立獨行,也喜歡這幅畫背後的諸多爭議和故事性。
    但如果沒有杜尚的幾筆小胡子和頗為粗俗的提詞。
    原本那幅《蒙娜麗莎》的仿作,
    就真的隻值個幾十法郎而已。
    顧為經要是敢仿一幅“乾隆皇帝觀畫圖”去給獅城美術展投稿。
    哪怕他仿的再如何優秀,即使是郎世寧親自從京西阜成門外的葡萄牙傳教士墓地裏偷偷爬出來畫完再躺回去。
    不好意思,
    組委會的老爺子們也絕對會把畫稿給扔出來,踩上兩腳,再吐口唾沫。
    主體原創性是最基本的參展要求。
    而畫法是否具有原創性則是加分項。
    若是把“新體畫”當成“印象派”一樣的美術流派。
    像顧為經如今所做的一樣,仿照前輩的畫法,創作新的作品,在古典繪畫領域不算特別大的問題。
    要是成名的畫家可能會被批評缺乏新意。
    對於遠沒有到“走出自己的路”的小畫家們來說。要求他們連畫法也要推陳出新,實在是太離譜了。
    酒井大叔青澀時期的用筆畫風,還和安格爾非常相似呢。
    現代藝術界往往不再會給在世的畫家們的繪畫風格分出屬於具體的某某美術流派,追求打破流派的桎梏,兼容並取。
    可其實細看的話,
    不少的藝術家們的筆法中都含有大量的印象派、唯美主義這些古典畫法的影子。
    顧為經原本隻能算“新體畫”的模仿者。
    他所畫的東西和清代的宮庭畫沒有任何的不同。
    顧為經在畫布上所做每一件事,從紙麵的打稿到畫筆的勾線塗抹,幾百年前紫禁城畫院處的畫師們就都已經做過了。
    直到——
    酒井勝子小姐趴在他的肩頭,把自己的手指杵在眼前的畫布之上。
    “你真的太棒了,勝子。”
    顧為經高興的恨不得把酒井小姐抱起來舉高高。
    她不光是為自己提出了處理高光過度的好點子。
    從這一刻開始,自己筆下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開始融入了一些嶄新的創意。
    一些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畫麵元素!
    無論這種變化能在畫麵中產生多少的效果,循規蹈矩和改良創新兩者,在藝術圈子裏從底子上就是根本的不同。
    顧為經看著畫麵邊沿的酒井勝子所創造出的柔軟而縹緲的色彩過度,此刻這幅畫的畫法呈現出的最終效果是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
    說的嚴肅誇張一點,
    也就是光是用手指混合色彩邊緣的技法可能有點太簡單了,難以上升到美術理念的高度。
    否則,
    按照科學定理命名方式,這種畫法就可以稱之為“朗世寧——酒井勝子新體畫畫法。”
    藝術界則更喜歡將這種創新稱為【新新體畫】或者【後新體畫】。
    曆史上建立了新印象派的修拉、畢沙羅。
    他們所做的事,無非也是對前輩們的畫法推陳出新,用大量的混色色點代替原本的調色效果。
    和勝子小姐手指塗抹的色彩過度,本質上是一回事。
    “唉,我們不一樣的。”
    顧為經想起一個月以前,他們在停車場分別的時候,那時小鬆太郎剛剛撕了他的畫。女孩追上來在他的耳邊所說的關於“走出自己的道路”的話語。
    他歎了口氣,心中不由得泛上些難以掩蓋自卑。
    和人家這樣真正的純野生天才相比,他這樣後天係統催熟的版本,就是少了些靈氣。
    為畫作表麵添加新的繪畫元素聽上去不難。
    隻要你不再乎畫麵最後的效果會“分外抽象”——貶義的那種抽象。
    別說手指塗抹法,
    拿支毛筆隔著幾米的距離跟個精神病似的往上胡亂的甩墨點,也算是全新的藝術元素……行為藝術也可以說是藝術不是。
    可要是想要最終呈現出相得益彰的好效果,就難上加難了。
    修拉這些人用千萬個小色點混色效應來改進印象派的原本畫法,可是能被寫進各國美術教科書裏的偉大成就。
    從基本的邏輯判斷一下。
    改進一種畫法如果那麽容易,曆史上那麽多聰明人,清代宮庭畫院那麽多希望得到幸進的卷王,早就這麽做了。
    改進底層畫法,而且能帶來很好的視覺效果,永遠是非常難的。
    看著眼前畫板上柔和過度的高光色彩。
    顧為經就明白,酒井勝子做出了超過前輩畫師的成功改進。
    或許隻是小小的一點增益,在畫展、畫廊以及懂行的收藏家的心中,這幅畫的價值和創作者的地位已經完全今非昔比了。
    真是天才的金手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