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合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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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對啊。
    博格斯教授自信自己的技法不輸於古往今來能喘氣的不能喘氣的任何玩油畫刀的畫家。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的目光盯在眼前的繪畫作品。
    比起安雅女士,他接收到的信息就多了。
    博格斯腦海裏可以清晰還原出顯示屏上每一道顏料軌跡的色彩變化。
    他甚至能想象出來,這張畫作畫時油畫刀推在畫布上顏料填充滲入深層植物纖維時的那種輕柔的手感。
    任何一抹,任何一推,全都輕鬆寫意,恰到好處。
    這種感覺不讓博格斯教授覺得驚悚,隻讓他感到興奮。
    無論偵探貓的作品再漂亮,技法有多高。
    博格斯也都可以做到。
    別的不說,他自己的那套畫稿用放大鏡看過去,也有類似此般的沒有瑕疵的地步。
    色彩,構圖?
    偵探貓的畫作色調更暖,更加偏向於表現畫麵的動感。
    乳白色的貓眯在光線下有一點點偏向橘紅的感覺。
    畫麵核心處的顏色處理更有溫度。
    而邊緣的部分色彩純度則較低,所有麵向太陽的事物都產生了明顯的高光。
    這些處理都讓畫作顯得比較真實。
    自己的《艾米》則選擇更加黑白分明的畫法,冷暖兩種色調在畫布上彼此撞擊,彼此融合。
    這一點上偵探貓和自己確實采取了截然相反的處理習慣。
    然而,博格斯教授並不覺得他做的有任何不如偵探貓的地方。
    一個略微寫實。
    一個略微寫意。
    兩種不同的作畫思路而已,談不上好壞高下的分別。
    自己的十二張畫作是一套互相對照的哲學整體,就美術立意而說。
    博格斯教授還覺得自己要更勝不止一籌呢!
    “究竟……偵探貓往作品中加了什麽靈丹妙藥呢?”
    博格斯百思不得其解。
    這種線條,技法,色彩,哪哪都不比對方做的差,畫出來就是缺了幾分意思的感覺簡直糟糕透了。
    他的腦袋晃的像是波浪鼓。
    頭頂的貓貓覺得腳下不穩,就從教授枯瘦的手指中用力抽出了肉爪,從老頭子白發滄然的頭頂上跳了下去。
    房間裏關著燈,很昏暗。
    博格斯教授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的電視機屏幕所吸引。
    所以他並沒有注意到。
    黑暗裏,那隻從他頭頂跳落的小貓崽並沒有和被托尼丟下時一樣,縮到角落中去。
    它在地上打了滾,試探性的往前溜了幾步,在電視機下方的陰影裏找了一雙皮鞋腳邊的夾縫裏找到空位,就坐在尾巴上。
    小貓昂起圓圓的小腦袋,眼睛眯成一條縫,好奇著端詳著屏幕上的畫麵起來。
    它既困惑,又認真,帶點遲疑的盯著電視,時不時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粉鼻頭,宛如美術館裏站在美人肖像前出神的觀眾。
    簡·阿諾感受到了腳踝處隔著襪子傳來的溫暖柔軟的觸感。
    插畫大師低頭。
    他一言不發的凝視著腳邊多出來的貓貓幾秒鍾。
    他俏俏往旁邊挪了一小步,給小貓留下了一個前排看畫的位置。
    然後簡·阿諾抿著嘴,重新抬起了頭,四下環顧,在房間中搜索著自己的目標。
    此時金安慶博士也在看向簡·阿諾。
    兩個人的眼神在空氣中交接,片刻後,都讀出了雙方胸膛裏快速跳動的心跳。
    “艾米。”——當屏幕上的畫作亮起的刹那。
    醫生和插畫大師,都聽見了托尼小朋友口中的那聲輕喚。
    一幅有吸引力夠強的作品,讓人們愛上它隻需要一個眼神。
    是否喜歡它,心跳與脈膊就會告訴你答案。
    安雅女士在房間裏忙活多日的那幅《寵物之愛》,不管助理怎麽拍馬屁,托尼都像是位木頭人般沒有任何反應。
    博格斯的畫作卻能吸引起托尼的不低的好奇心。
    這就是觀眾對繪畫作品感性認知的差別。
    而差不多的畫。
    托尼看見博格斯的作品喊的是“貓貓”,在偵探貓女士的畫作跟前,根本就不需要金安慶博士的語言引導,喚的就是“艾米”。
    盡管不能排除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緣故。
    簡·阿諾大師依然覺得這又是高下立判的進步。
    身為童話大師的他,可能比博格斯教授,對這幅作品不得了的地方,認識的還要深刻。
    博格斯教授當年以能夠用細膩的畫刀紋路,描繪雪夜樹林裏鬆針在將化未化的積雪道路上的獨特質感而闖出的名氣。
    直到今天,這位布魯克林藝術學院的終身教授,最擅長畫的題材依舊是風景畫。
    簡·阿諾則對畫童話時出現的各種各樣的動物形象,早已熟悉到了骨子裏。
    插畫師就是吃這碗飯為生的。
    貓咪、獵狗、河鼠、天鵝、蛤蟆、棕熊……簡·阿諾畫過的見過的繪畫作品裏的卡通動物形象不計其數。
    簡·阿諾幾乎是第一瞬間,就發現了匿名插畫家的這幅作品最精髓的地方。
    牛逼的就是那隻貓。
    那隻……艾米。
    哪怕是自己。
    作品《綠野奇跡》中刻畫的角色也全都是擬人化的卡通貓,而這張作品上貓眯所流露出的可愛的形象,竟然自然到宛如和栩栩如生的真貓一般無二。
    有些骨子裏的氣質,是虛擬的卡通角色很難表現出來的。
    那種和小主人相見時好奇而又親近神態,鼻端在托尼的頭皮上輕輕嗅探的小動作。
    簡·阿諾真的也恍惚間覺得,好像穿越了數十年的光陰。
    那年他剛剛在紐約和chotic集團敲定了一筆五年期的大合同,卻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告訴自己四歲的兒子確診了自閉症,於是他急匆匆的拒絕了簽約酒會飛回了家。
    他滿心都是對環境冷漠的像雕塑一樣的兒子的擔憂。
    車停到家門前的那刻,卻發現托尼坐在剛剛修剪好的草坪上,身邊放著隻皮球,腦袋上正頂著隻小貓玩耍。
    於是,他用公文包裏帶著的用來采風拍攝素材的相機將這一幕隨手照下。
    這張畫仿若一則可以讓時光逆轉,昨日重現的咒語。
    插畫家大睜著眼睛,回憶的一切在偵探貓的筆觸麵前,都顯得曆曆在目。
    他的鼻端甚至都能依稀感受到除草機剛剛推過後,被割斷的草木汁葉的略顯刺鼻的春天味道。
    好像下一秒鍾,電視機屏幕上的那隻貓眯,就會對著鏡頭叫喚上一聲。
    “畫上的……真的是我兒子的那隻艾米啊。”
    插畫家慨歎。
    藝術竟然能做到把每隻動物獨一無二的神采,都彰顯的纖毫畢現的地步麽!
    要對貓咪了解到什麽樣的地步,才能畫出這樣的作品?
    這是練習還是天賦?
    若是練習,簡·阿諾很想知道對方練習的秘訣。
    若是天賦——別是從小就長在貓貓群裏,不……靠一張照片和紙質的資料就畫成這樣。
    用二次元一點的說法,說是畫家是貓咪成了精所變身的貓娘。
    插畫家都相信。
    “偵探貓、偵探貓,難怪給自己取這個網絡名稱,真是位貓咪一樣的小姑娘啊。”
    偵探貓在fiverr上的個人簡介裏,標注她已經三十多歲了。
    從年齡和地位上說,簡·阿諾依然有資格稱呼她一聲小女孩。
    “要是我能有這麽好的畫貓技巧多好啊……”
    也就是安徒生獎每人一生隻能獲一次,否則它就要改名叫簡·阿諾獎了。若是和泡泡瑪特、迪士尼、優衣庫這樣的公司搞搞動物聯名,搞不好,就算是吸金能力,他都已經成為第二個安迪·沃荷了。
    簡·阿諾甚至有一種,此般靈動到足以萌殺無數人少女心的畫貓水平,被偵探貓這樣的小畫師拿在手裏,實在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覺。
    畫刀畫畫的再好,依然是冷門畫法。
    畫小動物也能畫的這麽生動,簡·阿諾就要羨慕了。
    應該說,沒有一個插畫行業裏的畫師,不會羨慕嫉妒的。
    “要不然看看,能不能把她招到自己的插畫工作室裏來?”插畫家心中一跳。
    簡·阿諾當然有自己的繪畫工作室,但模式和維爾萊茵畫室不同。
    維爾萊茵的體量更大一點,有接近十位畫手員工,類似包工頭模式,出版插畫、電影海報、廣告設計,遊戲立繪,他們靠著維爾萊茵的名氣和人脈吸引約稿,什麽任務都接。
    維爾萊茵不僅自己畫,也分給手下的畫師畫,給予相應的報酬或者抽成。
    這也是目前最常見的插畫工作室的運營模式。
    簡·阿諾則因為他太特殊了。
    他是在世的最好的插畫家,他本人就是一個巨大的商業ip和**廣告。
    基本上所有找到工作室的客戶,都是那種願意付出高額的數倍合同溢價,隻為了換取和插畫家本人合作的甲方。
    換句話說,客戶都是來找他的,而且也隻會要他。
    因此,他的工作室裏便僅有自己一位畫師,剩下的人都是給他打下手的服務人員。
    其實員工們幹的都是偏向於助理的活。
    插畫工作室要是突然多了一位畫家,本身就是一個行業內的大新聞。
    此般念頭隻是在簡·阿諾的腦海中閃了一下,就被驅逐出了腦海。
    招偵探貓進來,對方怎麽定位——是雇員?還是合夥人?
    是給自己打工的手下雇員的話。
    人家偵探貓本人願意嗎?
    以簡·阿諾所知的內幕,她這套《小王子》可在chotic集團那裏能拿到天文數字般的報酬。
    自己開多少工資才能讓她心動?
    要是合夥人的話,隻是因為對方畫貓畫的好,會不會有點不值當。
    他很清楚,偵探貓身上依舊牢牢綁定著《油畫》雜誌社那裏的負麵影響呢,也是個非常大的麻煩。
    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插畫家重新將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兒子身上。
    在這張作品出現在屏幕上的那刻,托尼的神情就已經變了。
    他眷戀又追憶的盯在畫作上的小貓身上,那雙灰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不屬於自閉症孩子的深遂來。
    “艾米……萊因克爾、別拉諾夫、馬拉多納……玩球。”托尼嘴裏慢慢的嘟囔著。
    “他在說什麽?”安雅好奇的問道。
    “好像是球星的名字。”金安慶醫生大學時踢過球猜測道,“應該是非常老的球星了。”
    “1986年世界杯上的明星,馬拉多納和萊因克爾一個金靴獎、金球獎,別拉諾夫則被稱為蘇維埃閃電,對戰比利時時完成了帽子戲法。艾米來到我們家的那個季節,正好是世界杯。全新西蘭的電視機和廣播電台都反反複複的念叨著這幾個名字。讓人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了。”
    “那時候,我記得醫生讓托尼多融入外界的環境,所以經常收音機在旁邊放著體育廣播,傭人陪伴著托尼和艾米在草坪上玩手推足球。”插畫大師幽幽的說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想過,原來托尼至今還記得。”
    有多少人還能清晰記得四、五歲大時發生的事情?
    30年前的往事那麽久遠,連簡·阿諾腦中都很模糊了,這個智力問題的中年人卻依然能記得小時候和貓咪玩手推足球時的故事。
    大概,
    這隻叫做艾米的母貓,真的曾經照亮過他童年時的人生吧?
    “玩球。”
    托尼靠近了電視屏幕,伸出手輕聲呼喚。
    遺憾的是。
    繪畫作品再逼真,也再也不可能會有小貓真的從屏幕裏跳出來,和他一起推皮球了。
    托尼伸出手去,想要觸摸貓咪的毛發,卻隻摸到了一座平整的電視機屏幕。
    簡·阿諾輕輕揮揮手。
    電視機上的畫稿開始一張接著一張的滾動播放。
    除了沒有黑白對照的哲學觀,完全是和博格斯教授的作品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繪畫思路。
    電視機上變換的光影映照著會客廳裏每一個人的臉。
    因為已經看過了教授的《艾米》,所以這一套作品形式眾人很熟悉了,欣賞的時候都很安靜。
    隻有托尼時不時的喃喃自語一些大家聽不懂的詞匯。
    負責播片的助理盤算了一下。
    其實就目前為止,以這個電子版圖片為標準和博格斯教授做對比的話,兩者的畫作還沒有分出勝負來。
    偵探貓的作品勝在真實,博格斯則勝在立意。
    用更加通俗的解釋。
    從畫麵的表現力來說,偵探貓的作品要更好,更受托尼喜歡。
    但如果這是一次藝術競賽或者雙年展的評選,那麽獲獎的反而大概率會是博格斯教授。
    本章完